宗璞的长篇小说《东藏记》,取“东躲西圌藏”之意,以抗战期间西南联合大学的生活为背景,生动地刻画了在民圌族危难时刻中圌国知识分圌子的人格操守和情感世界。他们对亲人朋友的大善、对祖国人圌民的大爱、对日本侵略者的大恨、对亡圌国之祸的大痛,在这部小说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宗璞有着深厚的中圌国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的修养,文圌字淡雅,笔墨委婉,《东藏记》一书如同一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腊梅,含情脉脉而芳圌香袭人。她的文圌字有点像刚刚去世的台圌湾女作家林海音,古雅而不失灵动,婉约而不失自然,清新而不失深厚。这样的文圌字在青年一代作家中已经很难看到了。
西南联大堪称中圌国现代教育史上的奇迹,它在九年间所培养的杰出人才,甚至超过了此后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所大学半个世纪所培养的杰出人才的总和。在警报和烽火中、在饥饿和寒冷中,西南联大为何能创造出世界教育史上的传圌奇呢?宗璞在这部小说重现了少圌女时代在西南联大的一段亲身经历,那时她的父亲、哲学家冯友兰正在联大任教。她并没有刻意去寻求答圌案,却在不经意之间说出了若干秘密。《东藏记》以它特有的方式,部分地揭开了谜底:西南联大是抗战的第二战场,教授和学圌生都是战场上的战士,他们有使命感和责任感,他们在奋力保存、传播和发扬着文化和学术的命脉。他们坚信,只要这一命脉不断,中圌华民圌族就不会消圌亡。这种信念支撑着他们在警报声中探寻真圌理、研究学问、关心时务、追求民圌主。
宗璞的文圌字里饱含了那个遥远时代的温热,却在某些特别的片断里暗藏着闪闪的机锋。整部小说总体风格的温婉舒缓,与某些片断的锐利张扬,形成了颇为奇妙的落差。前面还是“春江花月夜”,突然之间却转化为“高祖还乡”,中间似乎缺乏必要的“起承转合”,多少让人感到有些“不协调”。换言之,在抒情的段落之间,穿圌插锐利的杂文笔法,让文本充满了张力。
《东藏记》中涉及的诸多人物,大都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原型,他们几乎都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学术大师和文化泰斗。作者的家庭便是其中的一员,因此作者对他们有着若干近距离的观察,而不是外人的那种“高山仰止”。不仅有“赞”,也有“贬”,不仅有温情,也有冷嘲。这些文化人并非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不能将他们理想化。他们当中也有虚伪冷漠、自高自大的“局外人”,身上也有“高级阿Q”的种种劣根性。宗璞描写这类人物似乎得心应手,这些文圌字颇具英国小说《小世界》的风味,也有向清代伟大的小说《儒林外史》致敬的意思。在此意义上,《东藏记》不仅是一部抗战小说、一部回忆小说,亦是半部“反知识分圌子小说”。
《东藏记》中最让我感兴趣的人物,是小说中有一对留洋归来的年轻教授夫妇,名为尤甲仁、姚秋尔。他们家住“刻薄巷”,以刻薄冷漠、造谣生事著称。在他们刚刚登场时,作者便描写道:“说话都有些口音,细听是天津味,两三圌句圌话便加一个英文圌字,发音特别清楚,似有些咬牙切齿,不时互相说几句英文。”那么,他们的学问究竟如何呢?有教授想试他们一试,询问《诗品》中“清奇”一章,话还没有说完,尤甲仁便将原文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问到一处疑难,尤甲仁马上举出几家不同的看法,讲述得很清楚。这时,其妻姚秋尔面有得色。对方又问:“这几家的见解听说过,尤先生怎样看法?”尤甲仁微怔,说出来仍是清朝一位学者的看法。小说中还写到,中文系安排尤甲仁演讲,他讲“莎士比亚和汤显祖”,大段背诵莎剧和《牡丹亭》的片断。虽然内容丰富生动,却没有说出比较的是什么、思想上有什么同异、艺术上有什么差别。同学们听了,有人赞叹,有人茫然。
这就是典型的中圌国传统学术“我注六经”的方式。“我”看不见了,“我”成了“六经”的奴仆。对此,宗璞借书中另一人物之口发表议论说:“读书太多,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这好像是叔本华的话,有些道理。”这样的教授对学圌生而言,不是开启心智的导师,而是一座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泰山。台圌湾学者吴祥辉在《芬兰惊艳》中记述了与一名芬兰学圌生的谈话。芬兰人马蒂曾经到台圌湾留学,他比较了芬兰与台圌湾教育的差异:“比方说,一个题目出来,我们芬兰的学圌生会很简要地提出一些相关的理论和见解,然后把重点放在我们自己的看法。台圌湾不一样。我提出四个已经有的理论,他们马上说,不对,有第五个,你少写了一个。还有的会告诉你该去读什么书和什么书,还有七个、八个理论和方法。他们并不关心你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有没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是那么重要。”台圌湾是如此,大圌陆何尝不是如此?这种做学问的方法和教育的方法,固然培养出对知识的高度理解力,却使得学圌生丧失了想象力和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