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与昼的交接是一天最微妙动人的时刻,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那些古老的建筑里蔓延开来,新一天的活力开始苏醒,威严的青铜骑士被淡青色的晨光笼罩着,无论在瑞典,芬兰,还是挪威,都不会有比彼得格勒更为美丽的黎明。*①
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气,伊万满怀柔情地望着涅瓦河的宁静冰面,一个在心中翻滚着的名字终于蹦跳着冲出舌尖,“…我最美丽的列宁格勒,早安。”
街上仍是欢乐景象,平安夜过后空气中蕴藏着更热烈的,蓄势待发的狂欢意味,但这并不影响她淳朴厚重的美丽。他穿过阴沉悲伤的滴血大教堂,当他轻轻抚上沉重锈红的门锁时它们纷纷掉落,晨曦透过印满圣像的彩色窗户唤醒了教室内的所有精灵,粉尘舞动,壁画明艳,圣像微笑,有一首没有声音又无比撼动人心的交响乐只在伊万布拉金斯基的脑海里和与他心灵相通的存在们之间雄壮地回响,每一个音符都高唱着欢迎回来;他走过冬宫积了厚雪的宽广前庭,对着阿芙乐尔号幽黑的炮口挥手,威严的宫殿毫无生气地耸立着,反射着晨光的窗户像一只只不带感情色彩的眼睛;他抹掉涅瓦河岸栏杆上的积雪直到它露出本来的黝黑面目,融化的雪花沁湿了手套,有纷纷扬扬的雪絮从云层外的浩瀚世界飞来。这不是雪,这是洁白的柔软的时间,所有的安娜卡列宁娜,所有的普希金和格林卡都沿着历史的坐标向他走来,将他固定在了时间的中心,放大了的历史温柔地包裹住了这座胸中埋藏着巨大哽咽和火热的城市。*②
圣母公墓的小径他熟记于心,上一次来时是春天,混合了青草和松针嫩芽味道的空气和穿越狭窄林道的清新微风令他记忆犹新,现在这里只有远离尘世的沉默,尽管干枯的雪松枝桠正互相抽打着发出嘶哑的尖叫。伊万在小道尽头停住了脚步。
黛青色的牡鹿皮外罩几乎垂到了地面,即使仍有几十步之遥,也能感受到凛冽的寒意正从那外罩下源源不断地涌出。“отёц。”*③他敬重地喊道,外罩的主人回过头来,刀刻的风霜藏在冷峻的容貌里,伊万忧伤地想,与去年相比,他又老了。
他们之间不需要言语,因为即使是睫毛最细微的颤动,他们也能读出对方的思虑。当他们互相凝望时时间失去意义,所有的欢笑和泪水在晴空下蒸发殆尽,只有长久的时间沉淀下来凝成的甚于任何情感的羁绊。
回去吧,万尼亚,他在等着你。
不,我厌烦了。отёц, 陪着我吧。
“不许忘记他,兄长。”柔和而又坚定的嗓音中断了这寂静的对话,身材纤细的少女在初升的橘黄柔光中沿着雪松整齐的队列像高傲的女王一样踽踽而来,似笑非笑的哀伤使她的面容肖似教堂穹顶上的圣母像。彼得格勒的女孩对着伊万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星辰般的眼睛望向她的兄长,她的庇护者。
她什么也没说,但是他们都听见了。
不论是列宁格勒,圣彼得堡,还是彼捷尔,她都是他的小喀秋莎,同样,他不论是俄龘罗龘斯公龘国,苏龘维龘埃俄龘国,还是俄龘罗龘斯联龘邦,都是她最亲爱的兄长,他们彼此深爱,他们是共生体,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的亲兄妹,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如此。
一时间只有白桦枝条在贯透长夜的钝痛中生长的声音,公墓门口的盲眼艺人的手风琴传来了山楂树的旋律。
她静静地注视着伴着狂风远去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