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奶奶家的窗口前,那是一栋弄堂里的房子,墙面是灰色的,窗户许久没有重新油漆过,变成了枯叶一般的红色,红得接近于深灰。房间里很热闹,姑姑们在洗手池前洗碗,边聊天边收拾晚饭后的残局,我站在门外,有些异想天开地问:“奶奶,跟不跟我去吃火锅?鸳鸯锅底,涮羊肉热气腾腾的。”
奶奶说:“去吧。”
大约八十多岁的她,拖拖沓沓地从家里走出来,有些犹豫地回过头,但身后没有人挽留她,姑姑们各忙各的,这个时候,其中一个抱怨起来:“都说了,抹布不要放在水池里,你看,浸满了水,变得湿湿答答的!”
我站在窗外,开始计算从家里走去火锅店的距离,那段距离可真长啊,也没有公交车可以坐,走的话,大约一共有三站路那么远吧。原本也可以骑车过去的,但是多了一个人就只能走了,或许打车过去吧?正在这么计算的时候,奶奶抱住我,她的身体像一片刚刚被拧干的抹布,发出落叶腐烂后的气息。
她说:“她们嫌弃我呢。”
“啊?”
“因为我口臭,还有脚臭,身体躺在床上太久,也变得酸溜溜的。”
我伸手拍了拍奶奶,她穿着一件宽松的外套,老年人通常都穿这样的外套,简单、低调、方便行动。这样的外套将她伪装得体态肥沃,但毕竟是旧衣服,穿了数不清的年头,轻轻一拍,身体就似凹塘一般塌陷,表面腾起一股灰尘,还有潮湿的气息,奶奶套着我的耳朵小声说:“我估计快要活不下去啦,这次感觉很不好。”
“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我自己清楚,这次的感觉不一样,一定会出一些不好的事,所以陪你去吃火锅吧,未必要吃,但再陪一陪你吧。”
“不去了。”我生硬地说。
我站在弄堂里住家的门外,弄堂不是什么好地方。人类的住家从来不是什么好地方,冷漠,扭曲,阴暗。
我恨透了里面的人,我恨透所有人。
我躺在公司的沙发上,想象奶奶躺在黑暗中,我在黑暗中无声地尖叫,这样决绝的态度,将我的心带到黑暗的深处。
休息一阵过后,眼睛里才开始恢复光线,漆黑一片慢慢变成暴风雨前的阴暗,又像是早起的清晨,大家收拾着行李,要回老家。我送别爷爷奶奶在弄堂的尽头,天空黄得像不断筛落的沙漏,我拖着他们的步伐,奶奶回过头说:
“我们马上就回来,因为家里还有一只小老鼠。”
“那你记得要给我带的东西吗?我要泡泡糖,猪肉脯,香榧子,还有……还有……”
奶奶说:“记得,记得,都记得。”
如何惩罚身边的人。
我陷在黑暗中,记起约了别人一起吃火锅,我约了奶奶,约了其他亲戚,而亲戚们等在路口,他们等不到我,又不愿意离开,他们打电话到公司,我而躲避了起来,我想使坏,我想让他们等得焦急,白白地等,仓皇地等。
如果这个算作惩罚,惩罚他们的幼稚、贪婪、伪装,还有冷漠。
公司的桌子上,放着今天刚刚收到的行程单,月中受邀可以去日本。
在这个季节,京都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红叶。红叶起初是青色,慢慢变成黄色,最后烧成秋天的红色,像调色盘一样,由下至上分成了三种颜色,但最后会统一成红色。
地上也是掉满叶子的,有时我骑车从落满叶子的马路上经过,叶子在风中低低跳跃和奔跑,陆续有叶子掉下来,无边落木萧萧下,我只能想起这句句子,它让我觉得悲伤。
而我要去看红叶了,这种悲伤像流水一样。
因为奶奶躺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