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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言媜语】__-唯美的散文体小说 《四月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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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2-02-01 19:39回复
    三月的天书都印错,竟无人知晓。
    近郊山头染了雪迹,山腰的杜鹃与瘦樱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三月本来无庸置
    疑,只有我关心瑞雪与花季的争辩,就像关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许生命的焚烧。但,
    人活得疲了,转烛于锱铢、或酒色、或一条百年老河养不养得起一只螃蟹?于是,
    我也放胆地让自己疲着,圆滑地在言语厮杀的会议之后,用寒鸦的音色赞美:“这
    世界多么有希望啊!”然后,走。
    直到一本陌生的诗集飘至眼前,印了一年仍然初版的冷诗,(我们是诗的后裔!)
    诗的序写于两年以前,若洄溯行文走句,该有四年,若还原诗意至初孕的人生,或
    则六年、八年。于是,我做了生平第一件快事,将三家书店摆饰的集子买尽——原
    谅我卤莽啊!陌生的诗人,所有不被珍爱的人生都应该高傲地绝版!
    然而,当我把所有的集子同时翻到最后一页题曰最后一首情诗时,午后的雨丝
    正巧从帘缝蹑足而来。三月的驼云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诗舟盛载着积
    年的乱麻。于是,我轻轻地笑起来,文学,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
    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来招供、画押,因为,唯有此地允许罪愆者徐徐地申诉而后
    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宁愿放纵不愿错杀。
    原谅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寻日布衣,把你的一品丝绣裁成放心事的
    暗袋,你娴熟的三行连韵与商簌体,到我手上变为缝缝补补的百衲图。安静些,三
    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箧,再裂一条无汗则拭泪的巾帕。
    我不断漂泊,
    因为我害怕一颗被囚禁的心
    终于,我来到这一带长年积雨的森林
    你把七年来我写给你的信还我,再也没有比这更轻易的事了。
    约在医院门口见面,并且好好地晚餐。你的衣角仍飘荡着辛涩的药味,这应是
    最无菌的一次约会。可惜的,惨淡夜色让你看起来苍白,仿佛生与死的演绎仍鞭笞
    着你瘦而长的身躯。最高的纪录是,一个星期见十三名儿童死去,你常说你已学会
    在面对病人死亡之时,让脑子一片空白,继续做一个饱餐、更浴、睡眠的无所谓的
    人。在早期,你所写的那首《白鹭鸶》诗里,曾雄壮地要求天地给你这一袭白衣;
    白衣红里,你在数年之后《关渡手稿》这样写:
    恐怕
    我是你的尸体衣裳
    非婚礼华服
    并且悄悄地后记着:“每次当病人危急时,我们明知无用,仍勉强做些急救的
    工作。其目的并非要救病人,而是来安慰家属。”
    你早已不写诗了,断腕只是为了编织更多美丽的谎言喂哺垂死病人绝望的眼神。
    也好让自己无时无刻沉浸于谎言的绚丽之中,悄然忘记四面楚歌的现实。你更瘦些,
    更高些,给我的信愈来愈短,我何尝看不出在急诊室、癌症病房的行程背后,你颤
    抖而不肯落墨讨论的,关于生命这一条理则。
    终于,我们也来到了这一刻,相见不是为了圆谎为了还清面目,七年了,我们
    各自以不同的手法编织自己的谎,的确也毫发未损地避过现实的险滩。唯独此刻,
    你愿意在我面前诚实,正如我唯一不愿对你假面。那么,我们何其不幸,不能被无
    所谓的美梦收留,又何等幸运,历劫之后,单刀赴会。
    穿过新公园,魅魅魑魑都在黑森林里游荡,一定有人殷勤寻找“仲夏夜之梦”,
    有人临池摹仿无弦钓。我们安静地各走自的,好像相约要去探两个挚友的病,一个
    是七年前的你,一个是七年前的我,好像他们正在加护病房苟延残喘,死而不肯眼
    目,等亲人去认尸。
    “为什么走那么快?”你喊着。
    “冷啊!而且快下雨了。”
    


    2楼2012-02-01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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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魔却与你弄斧耍戗,你的眼开始不自觉地泪,夜半常因拭泪而难以入眠,你
      谦称这是宿业使然。在你卜居的深山穷野,你宛若处子与生灭大化促膝而谈,抱病
      独居的信,不改涓涓细流的字迹:“有天半夜不能安睡,出至阳台。山间天象澄明,
      月光大片大片洒落一地。忽然间,我看见自己月下的影子,细细瘦瘦,怯怯地,触
      目竟十分眼熟,但那分明不是日光中的‘我’。我呆呆地忖忖想想,啊,是了——
      是童话时候的‘我’!我好感动地望着那片身影,然后牵他入梦。偶得一悟,心情
      愿如庄周,处于病与不病之间。”
      你第二度开刀,除去右颜面突变的肉瘤,我将一串琥珀念珠赠你,那是寺里一
      名师父突然脱下赠我的,我欢喜生命中“突然”的意象。你认真地戴在手腕,虚弱
      地在病榻上闭目。我又天真起来了,仿佛一名间谍,在你短兵相接的战场之前,先
      给你解药,你此后可以大胆地无惧地去迎喂毒的流箭。病后,你说:“我渐渐愿意
      把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无明都化约到一种素朴的乐观上,我认为它是生命某
      种终极的境界。你知我知。”
      最珍贵而美丽的,应该是你赴港念比较文学之前的半年。
      你诗写得少了,专志狼吞文学批评的典籍,你戏谑这是一桩“反美”的工程,
      但要我千万注意,你并非不爱美。我说:
      “管你家的什么美不美,天天念原文书,把一个人念得豆芽菜似的,这种美简
      直王八蛋!”你每星期总要回长庚医院追踪病情,我们相约在中午,趁我歇班的时
      刻,你教我念书。常常在市嚣流矢的小咖啡店里,你取出一叠白纸、一支钢笔,在
      喝了一口微冷的红茶之后, 开始以沙哑沉浊的声音, 为我唤来“福寇”(Michel
      Foucault),我静静地抱膝听着,进入神思所能触摸的最壮阔与最阴柔的空间,你
      的话幽浮起来:
      “……如今,书写已和献祭发生关联,甚至和生命的献祭发生关联……”我幡
      然有悟:“等等,我下一本书的架构出来了,你要不要听!”知识的考掘通常转化
      为创作的考掘,我是锈刀,拿你当磨刀石。你不也说了吗,我的生命太千军万马,
      终究不会听你这座“紫微”。实而言之,你是一则遥远的和平,为了你,我必须不
      断地战争。
      有一回,茶冷言尽,你取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让我瞧:
      一名十岁男童倚在漫画书店的租台边,白白净净的怯生生的,眼睛里有一股神
      秘的招引与微燃的悲喜,静静地与世界相看。
      我惊叹起来:“多美啊!是你吗?”你欢喜地说:“是!”
      那一回,你送我回报社上班,沿着木棉击掌、械实落墨的砖道,你微微地喟叹:
      “天!给我时间!”
      香港一年,你终因病发大量出血而辍学,从中正机场直奔林口长庚,医师已开
      了病危通知书。你却幽幽转醒,看着病床边来来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你还在
      等,当养育的父母双亡,亲生的父母待寻。你那时已不能进食,肉瘤塞住口舌,话
      也不能说了。你见我来,兀自挣身下床,从杂乱的行李中掏出一块精致的香皂,多
      少年前,我说过一日三浴更甚于心头欢喜,你在纸上写着:“多洗澡!”那一刹—
      —那百千万亿年只可能有一回的一刹,我想狠狠地置你于死。
      半年来,我抗拒着再去看你,想回向给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经诵终于不能尽读,
      我压抑每一丝丝一缕缕一角角关于你的挂念。只有两回梦见,一次你以赤子的形象
      从半空掠过,我仰首不复寻踪;一次你款款而来,白白净净的面目,我大喜,问:
      “你好了?”你笑而不答,许久许久才说:“还没开始生病啦!”梦醒后,深深地
      痛恨自己,现世里的大欢大美被解构得还不够吗?连在可以作主的梦土,也要懦怯
      地缴械。我终究是个懦夫,不配英雄谈吐。
      那么,敬爱的兄弟,我们一起来回忆那一日午后,所有已死的神鬼都应该安静
      敷座,听我娓娓诉说。
      那一日,我借了轮椅,推你到医院大楼外的湖边,秋阳绵绵密密地散装,轮转
      空空,偶尔绞尽砖岸的莽草。我感觉到你的瘦骨宛若长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
      烟。当我们面湖静坐,即将忘却此生安在,突然,遥远的湖岸跃出一行白鹭,抟扶
      摇直上掠湖而去,不复可寻。湖水仍在,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没有什么风,天
      边有云朵堆聚着。
      你在纸上问我:“几只?”
      我答:“十二只。”你平安地颔首。
      也许,不再有什么诘屈聱牙的经卷难得了你我。当你恒常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
      的悲哀,我试图以小说的悬崖瓦解宿命的悬崖;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
      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犹似存在主义,
      或是老庄,
      或是一杯下午茶,
      或两本借来的书。
      


      7楼2012-02-01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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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将你锁在梦土上,经书日月、粉黛春秋,还允许你闲来写诗,你却飞越关
        岭,趁着行岁未晚,到我面前说:“半生飘泊,每一次都雨打归舟。”
        我只能说:“也好,坐坐!”
        关于你生命中的山盟与水逝,我都听说。在茶余饭后,你的身世竟令我思谋,
        什么样的人,才能与秋水换色,什么样的情,才能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我似乎看到
        年幼时的你,已然为自己想象海市蜃楼,你愿意成为执戟侍卫,为亘古仅存的一枚
        日,奉献你绚霞一般的初心。
        那么,请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总有不断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御笔,你终
        究不会辜负悲沉的宿命,击倒的人宁愿刎颈,不屑偷生。这次见你,虽然你的眉目
        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苇航之后,款款立命。你要日复日吐哺,不吐哺焉能归
        心。
        把我当成你回不去的原乡,把我的挂念悬成九月九的茱萸,还有今年春末大风
        大雨,这些都是你的,总有一日,我会打理包袱前去寻你。但你要答应,先将梦泽
        填为壑,再伐桂为柱,滚石奠基,并且不许回头望我,这样,我才能听到来世的第
        一声鸡啼。
        你走的时候,留下一把钥匙,说万一你月迷津渡,我可以去开你书中的小屋。
        我把指环赠你,尽管流离散落,恒有一轮守护你的红日,等候于深夜的山头。
        你说:“还要去庙里烧香,像凡夫凡妇。”
        那日,我独自去碧山岩,为你拈香,却什么话都没说。
        这就是了,所有季节的流转永不能终止。三世一心的兴观群怨正在排练,我却
        有点冷,也许应该去寻松针,有朝一日,或许要为自己修改征服。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


        10楼2012-02-01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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