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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书】喜欢古风,名妓或聊斋的同志一定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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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发现一个新的作家名叫“小青”,她的文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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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2-02-09 17:55回复
    这楼给度受


    2楼2012-02-09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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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枉死城中被关了多久,我也不记得了。此地无昼无夜,终日昏黄,阴风惨雾的,我不能计数过了多少日子。但好象并不很久。白绫紧紧地裹在身上很难受。我很无聊,唯有终日细看我的殓衣上那些鲜艳的刺绣以打发光阴。爹爹替我准备了最好的殓衣,绣工异常精美,然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深闺刺绣的大家千金。 原来生前死后,我都是那么的无聊。 最大的痛苦是一腔虚空。那种空荡的感觉绵绵不绝,比当日一柄尖刀直刺心窝的巨痛更加难耐。我恨极那个杀了我的人。 枉死城中昏昏然不是日子的日子荡漾过去。 终于有一日,我被提出来。穿过灰色的雾气,牛头和马面,一左一右地将我架到阎罗殿前。 兀那女鬼,你虽死于非命,那杀害你的人今日亦已伏法。一命偿一命,他今已为你抵命,恩怨既已结清,你可速去转世了。 禀阎王老爷,小女子死得冤枉,我不甘心。我跪在殿前哀哀地申诉。 阎罗王远远地在殿上,影影绰绰的一个巨大的黑影,我看不太清楚,只听得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 呔。大胆女鬼,张伦已遭凌迟,此刻他正在黄泉路上向此而来。杀人偿命,冤孽已解。休得多言,速速去转轮台边投胎便是。 禀阎王老爷,我不愿投胎。我实是不甘心哪。 你迁延在此,尚欲何为。 我不甘心。我没有心。阎王老爷,那张伦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偿还。 兀那女鬼,休要多事。你再世为人之后,自会重又有心的。 禀阎王老爷,我与那张伦无冤无仇,他却活活地将我杀害,还掏去我的心,令我死无全尸,令我死不瞑目,令我长受胸中无心之苦。此仇此恨,小女子刻骨难忘。除非他将心还给我,否则我永不罢休。 我伏在阎罗殿上苦求。 忽见黑白无常一阵阴风,带上来一个血人。这人已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几乎只剩一具鲜血淋漓的骨架子,上面粘连着些许残肉。那些支离破碎的皮肉垂挂在骨上,摇摇欲坠,从肋骨间看到他里面的心肝肠肺亦已残烂不堪。这骨架一路滴着黏腻的鲜血上殿来,身后留下长长的一条血路。 犯人张伦带到。有鬼卒高声禀道。 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我便猜到他便是那被凌迟的张伦。他在阳世刚刚受刑而死。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极刑。 这具模糊的血骷髅跪下来。 跪在我身旁,只不过一丈之遥。 他扭头向着我。他的双眼已被挖去,但是他一直将那两个血窟窿定在我身上。他在用挖去了眼珠的眼睛看我。灼灼的血光。 紫凤小姐。 他的舌头也已被割去。从他一塌糊涂的胸腔里,发出模糊低沉的声音。他在叫我。 突然之间,我感到恐惧。虽然我自己也是鬼。 我望着这具滴血的骷髅。 他没有眼睛,却看到我。 他没有舌头,却呼唤我。 惊堂木的声音在阴森的阎罗殿里回荡。 堂下跪的可是张伦的鬼魂。 阎王老爷,是我。 兀那犯人听了:你在阳世无故伤了秦紫凤的性命,然按人间律法你已将性命相抵。如今你二人无恩无怨,两无牵涉,按理本应命你二人各去投胎才是,但适才秦紫凤向本王提出要你偿还她的心,否则她便永不罢休。此刻你怎么说。 阎王老爷,紫凤小姐的心已被我吃了。 我浑身一阵寒颤。我的心,被他吃掉了?我感到白绫紧裹的空虚胸腔里一阵巨痛。心已经没有了,还会心痛? 大胆犯人,竟敢同类相食。 我杀死紫凤小姐的当夜,便将她的心吞入腹中了。如今我无法还她。 他将没有眼珠的眼窝望定我。血光灼热。突然间,只剩枯骨的手伸入自己的胸腔,将那颗支离破碎的心生生地拽了出来,捧在手中。 紫凤小姐,我只有将自己的心偿还于你。 只剩枯骨的手捧着血肉模糊的心,伸向我。 血,一滴一滴,在寂静的阎罗殿上,听得见滴落的声音。 很慢很慢地,滴答,滴答。 我忽然想吐。 阎王老爷,这颗心已经被凌迟了,我不要。他拿走我的心时,是完整的。我也要得回一颗完整的心。这样的偿还不是公平的。 血骷髅匍匐在地上,长长地伸着手。我感到他眼窝中的灼热血光变得悲凉。 依你那便如何。 我向阎罗王深深地拜下去。我做了一个决定。 人们很容易遗忘过往的事情。当年我的惨死轰动全城,如今已无人知道我埋在哪里。虽然这件事仍是一个古老的恐怖传说,在城中流传。 自从爹爹死后,我的坟墓便无人照管了。 石碑只剩半截,三个字:凤之墓。湮没在蔓草荒烟之间。 我作为一只厉鬼,流连在这里。等待。 等待该来的一切。 当日在阎罗殿上,血骷髅被牛头马面押去转轮台投胎。他一直回头望我。他一直在叫喊。 紫凤小姐,我会还你的,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独自留在阎罗殿。 兀那女鬼,你可想好了。你当真要放弃转世的机缘么? 我想好了。 你可知孤魂野鬼处境凄凉,无可依栖? 我知道。 你当真不愿再做人,宁愿做一只厉鬼?你不后悔? 不悔。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我情愿。我一定要报仇。 那么你走吧。 一阵狂风将我卷走。


      4楼2012-02-09 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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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通往墓地的小径上踽踽独行。负着个白底蓝花的包袱,纤细的腰身,力所不胜地,微微趔趄着脚步。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这是一百四十七年六个月零二十八天之前在阎罗殿上便已注定了的一条路。 天色蒙蒙地亮起来了。 晨雾间,远处现出淡淡的一个人影。 细高的人影,一袭青衫。他迎面而来。 我轻轻地咬着下唇,狰狞地笑了。 不过在凡人的肉眼看来,我的笑容会比清晨绽放的蔷薇更妩媚。 终于。终于。终于。狭路相逢。 在擦肩的瞬间,我看清他的容貌。 我曾见过他三次。一次在后衙西花厅。一次在我的闺房。一次在阎罗殿。 清秀有礼的少年书吏。手持尖刀的凶徒。血肉模糊的骷髅。仿佛也是半透明的人皮一般,在我眼前一张一张,重重叠樱透过这些映象,我看到这青衫潇洒的书生。 是他。一百四十七年六个月零二十八天。他来了。 我站定在那儿,微微回头。 他也正在回头望我。我们相距不过尺许。 紫凤小姐,我会还你的,我一定会还你的。那具骷髅被拖去转轮台的时候喊道。 是么。我冷冷地笑了。牵动画皮的唇角,流泻出来的却是不胜的娇羞。 在清晨的风中,我的罗袖与他的袍角一起飘动。 细雾微岚里,这宿命的定格。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惊艳的表情。仅是惊艳,并无其他。 他当然已不认得我。他已经喝过三次孟婆汤了。怎会还记得我。尽管百多年前他曾为我而死,刻骨铭心——刻骨铭心,可是他的骨与心都换过三次了,早都不留任何痕迹。 他有一颗完整的心。我想着。 感到胸腔里剧烈的饥饿的空虚。那张着大口等待着的急迫。 我必须控制自己的表情。遂低下头,做弱不禁风状。 我敢肯定他已被我吸引。 果然他先开言道:“小生失礼了。敢问姑娘为何这么早便一个人在此荒郊之地独行?” 我烟锁愁眉,宛转地长叹一声:“相公也不过是个过路之人罢了,便是告诉了相公,相公也不能解我忧愁。又何劳您相问呢。” 他双眉一扬,现出当仁不让之神色:“姑娘有何忧愁,不妨直言。或许小生可略尽绵薄,定当不辞劳苦,为姑娘解忧。” 我转过头去,黯然道:“妾身命薄,只因父母贪爱钱财,将我卖入豪门为妾。夫人对我十分嫉妒,朝打夕骂,实是不堪忍受。因此我逃了出来。逃亡之人,心慌意乱,不辨道路,不觉间便走到了此地。妾身亦不知此是何地,还望相公告知。” 我在他眼中看到喜悦的光芒。 然而他却叹息道:“这里是太原城郊,一片荒野。不怕姑娘受惊,这条路乃是通往乱葬岗的。 姑娘既是逃出生天,试问可有去处,小生愿护送姑娘前往。” 原来他的喜悦是偷偷的。 “我是个逃亡之人,哪儿有什么栖身之地呢。说不得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我语声哽咽。只遗憾流不出眼泪,否则便更加逼真了。饶是如此,已赢得他心绪大乱。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 “寒舍离此不远。既然如此,姑娘若是信得过小生,不妨枉顾。” “这……”我抱着包袱,摇摇欲坠,一只手扶上额头,险些儿昏晕。 他及时地扶住我。顺便接过我的包袱。我半躺在他的怀抱之中,星眸微睁。 这是一场等待了一百多年的戏。如今终于开幕。我在做戏,难得他竟与我配合得天衣无缝。好一场佳人落魄,才子相救。 “姑娘的手好冷。不如我们速速去我家,姑娘也好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我感觉到他的温度。他握着我的手。我是在做戏,我是来索命的厉鬼,我来,是为了要取他性命的——然而,生前死后加起来一百六十四年间,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在怀中呀。那一世里他剖了我的心,却不曾抱过我。我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干净而温热的气息。 他是第一个握住我手的男人,尽管隔了一张人皮。 我发现自己的手在他的手中颤抖。 “姑娘的手真的好冷。倘若再不赶快暖和暖和,只怕真要大病一场了。”他在耳边温存地说道。 我是鬼,我的手当然是冷的。你已死到临头了,还在怜香惜玉,当真是……可笑……之极…… 如今他离我这么近。他的胸膛就在眼前。只要伸出指爪,一抓,便可以了。 然而眼里只看到他的容颜。他的话声象夜风在耳畔拂过。 我的手发抖。利爪,竟然伸不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竟然真的开始有些儿昏晕起来。


        6楼2012-02-09 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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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家地方不大,却整洁。一进门,他便忙忙地扶我在椅上坐下,又泡一杯热茶来。 明窗净几,四壁皆书。室中却空无一人。 “王相公家中何以并无人口?”原来他这一世里姓王。 “这里是我的书斋。”他殷切地望着我。“茅檐草舍,不免委屈姑娘了。” “王相公太客气了。” “倘若姑娘不嫌弃,便将就在此住几天,再作打算不迟。 姑娘你看如此可好?” “落难之人,哪里还有这许多挑剔的。妾身女流之辈,有甚见识,一切全凭王相公替妾身做主了。” “岂敢岂敢。” 在这静室之中一男一女彬彬有礼地相对。他是我追寻了三生三世的仇人啊,怎会是这样呢。 在我与他之间,茶烟静静地缭绕上升。 我望着他清秀的脸孔。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已被注定了是我的猎物。他的心肝早晚是我口中之食。他逃不脱的,这是命。判官在生死簿上朱笔注明了的:张伦三世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突然之间,我空洞的胸膛里感受到在他腔中突突跳动着的那颗热腾腾的心脏。怎会这样,难道是因为那颗心注定了早晚要安置在我腔中么。 我感受得到他心中的惊喜,不安,与欲望的暗涌。在我的胸中感受到他的心事。 这便叫做心心相印么,多可笑。他是我夙世的冤家呵。 我的指尖在轻微地抖动。利爪似要透皮而出,却总是出不来。 纤纤素手端着青花瓷杯。我饮茶。一百四十七年来落腹的第一口人间烟火。 空腔中渐升起袅袅的柔情,共茶烟一同缭绕。这柔情是他心中的,还是我的?我分不清了。 画皮里面的厉鬼,蓦地软弱无力。 从前家宴时爹爹召来戏班。如今我又听到有人宛宛转转地唱着那牡丹亭,荡气回肠的昆腔,穿越三生三世的时光,穿越百多年的厉鬼生涯,穿越夙孽旧恨生死之仇,细细地飘来。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仿佛我又回到当年。那个娇羞的凤儿。 流光飞逝,眼前只有这个人。 这是他书斋的内室。天然几上供着一盆菖蒲。墙上一轴泼墨山水。藤床纸帐。有两卷书被随便抛在桌上。他将我的包袱放在椅上。 “姑娘且在此处安寝罢。” 惊觉他的呼吸就拂在鬓边。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得急迫。忽然间我竟无端端地害怕起来。错了,该害怕的是他呀。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阎罗王说。 我不能再迟疑下去。双眸之中,血红的火光一闪。我闭了闭眼睛。就让注定的一切发生吧。 我的利爪从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底下悄悄地伸出来。 忽然他握住我的手。我一惊,刹那间指爪簌簌地缩回皮囊。 四手交握。他在我身后轻轻地环抱着我。我感到巨大的慌乱,象蜈蚣的百脚,细细地,而又飞快地,爬过周身。 他吹灭了烛火。 窗纸透出月光的白。一屋子蓝幽幽的月色。 过去的一百四十七年,忽成空白。我什么事都没有经历过。没有枉死城,没有阎罗殿,没有荒坟野墓。我仍是,苏州城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细雨霏微十七岁。 他将我头上那支金步摇拔下来,霎时间黑发如水般地披泻了两个人的全身。我忘记了夜夜伴我独自游荡的碧绿磷火,只看到黑发在月光里闪烁点点银辉。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姑娘,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耳语道。 我已经浪费了一百四十七年。我抬起手,不知不觉拢住他的颈项。 他轻轻地抱起我。


          7楼2012-02-09 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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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他,感觉到他心中的慌乱。他象个孩子般地无措。心在砰砰地跳。他在害怕。 他怕失去我。喜悦忽然遍溢周身。无穷无尽的流转。 我的笑意从整个皮囊透出来。他在害怕失去我。我还在乎什么呢。 “相公何不早言,其实妾身早已想到,我生来命薄,原没想过能聘做正头夫妻。只要能够陪伴相公,妾身便心满意足了。既是如此,相公何日带我去拜见夫人?” 堂堂府尹大人的千金小姐呀。只因爱煞了他,用了拜见这个词,都未觉委屈。做小伏低,都没关系了——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爱河千仞,我缓慢而优美地灭顶。 他似觉意外。“凤儿,你不在乎……” “只要相公不在乎我是人家的逃妾,妾身还在乎什么呢。”柔若无骨地贴近他。吐气如兰,烛火荡漾。“相公说过会一直都要我的。我们盟过誓的,不可以不算。” “凤儿……” “相公,我会听你和夫人的话的。你回去和夫人说嘛,好不好?”索性伏在他怀里,仰起脸望着他的脸,轻声细语。 便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了罢。 “凤儿,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我若对她讲了,她定能接受你……不过你不要心急,给我一点时间,慢慢安排一下。总之你放心,我定会领你入门的。” “如此最好了。相公。”低唤着他,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百年恨意也都化为满腔发泄不尽的柔情。 过去从未知道,有个人可以唤作“相公”,有多好。 我渐渐都忘记自己是鬼。 花也好,月也圆。夜半无人私语时。 那日阎罗王警告我: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那有什么关系。似我这般做鬼,岂不好过做人。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呀。 夜间醒来,看到有他在身旁。 睡得犹如婴儿,天真甜美。 我共衾枕的夫呵。相公。 我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他。泪意又盈于睫。 就让我,永不超生吧。 “凤儿,昨日我和我妻说了我们的事。” “哦,夫人怎么说?”担忧地望着他。 “她倒没说别的,只说你若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担心将来会有麻烦。” “相公,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我悄悄地进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他右手持杯,左手抚着我的头发。青丝三尺,漆黑如墨。 “你不要怕,凤儿。我一定会迎你入门。对了,记不记得子夜歌里的那一首……”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我道。百年前记得的诗词歌赋,并未曾遗忘。 他将我的头揽在怀中。 “凤儿。怎地你总是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 我悄然微笑。相公,你的心,本是我的心。你知道么。 “相公,让我告诉你原因吧……”我半躺在他怀里,也将他的头颈揽低,面对着面。“因为我善解人意,冰雪聪明,兰心蕙质,才貌双全……” “凤儿,你脸皮好厚!”他哈哈大笑,伸手过来在我腋下搔痒。我忍不住反击,两人嘻嘻哈哈地闹着,一不小心碰翻了他手中酒杯,酒痕淋漓,洒了一身。 “相公,快把这件衣服换下来吧。”我连忙向橱中另取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与他换上。手中拿着换下的湿衣。 “相公,你且在此宽坐,我去洗了衣服再来陪你。” “衣服打什么紧,明日再洗不迟。” “酒痕最是讨厌。倘若不马上洗,便洗不掉了。”我拿了衣服便往外走。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儿。”男人赖皮起来,竟象个孩子般,尽是黏着人呢。 我只好用木盆盛了水,端进来,在屋中洗衣。 从小到大,生前死后,我何尝洗过一件半件衣衫。此刻却不得不作娴熟状。用皂荚揉碎了,细细搓洗衣上的酒渍。他坐在榻上,微笑着望我。 我早已放弃复仇,放弃厉鬼的身份,也放弃往日千金小姐的尊贵。甘愿为他做个温柔贤淑的凡俗女人,洗衣烧饭,寒暖关心。 但愿生生世世,都能为他洗衣衫,便是幸福了。 忽然感应到他心中闪过晏小山的词: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怎地如此不祥。 抬头望他。他也正看我。 我与他之间,隔着个木盆,面面相觑。 相视微笑。 我住在他的书斋,作他的外室,已有半个多月了。 这日他终于赧然说道:“凤儿,今日我想……领你回一趟家。” “终于要拜见夫人了么。相公,待我稍稍打扮打扮,免得衣冠不整,对夫人不敬。”我转过身,对镜理妆。 每当他不在,我便觑个空子脱下人皮,将它重新描画一番。画皮一日比一日更精致。 梦幻泡影的艳丽。 “凤儿……”他在背后唤我,唤了一声,却又无言。我从镜中看到他的脸色微红。 其实无须用眼睛看。我早感觉到他心中七上八落,尴尬羞赧,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每个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么。 一面理妆,不禁揣摩,他在我面前如此,在他夫人的面前,却又如何。


            10楼2012-02-09 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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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见”夫人呀。他的妻室。一个寻常秀才的娘子。却将要成为我无法逾越的高山仰止了。她会容得下我吗?只为一念缠绵,甘为妾媵。我胸中亦是五味翻腾。 一时妆毕。挽了个惊鸿髻,斜斜插一支珠凤钗。两个绿玉坠子在耳上打着秋千。身穿宝蓝缎心天蓝滚边的小袄,玄色洒绣的裙子。明丽妩媚的一身妆束。我自知今日我是着意打扮了一番的。论起原由,却也说不清。只觉今日必须用心修饰自己。揽镜自视,犹未满足,又取过胭脂纸向唇上轻樱 如此费心地妆束,我是为了给夫人看,还是为了给相公看? 拈着胭脂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生前容颜,竟是痴了过去。依稀似有漫天烟雨,粉一般地静静洒下来。 他掣走我手中的胭脂。“你已够美了,无须再打扮。” 他立在我身后,向镜中含笑望我。 镜里人如花。 他是一名寻常书生。他的家在太原城内的一进小院之中。家中除了老母与夫人,只有两个使唤丫头,一名小厮,并一个看门扫地的老奴。 他引着我跨入院门。院子里一株老槐树,浓荫蔽日。又有几棵芭蕉,碧净如洗。一群小鸡在地下啄食。这凡俗人世的景象,我已多久不曾看到过。 “娘,我带紫凤回来了。”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正屋门前禀道。 门开了。我踏入阴凉凉的屋子,竟有怯意。玄色绣花鞋一步步在青石板的方格地上移动。 “妾身拜见老太太。”向着八仙桌旁坐着的老人家,盈盈拜将下去。 “是紫凤姑娘么。近前些,让我看看清楚。”老太太道。 她拎起我的一只手,摸了摸手心手背的皮肤,又似不经意地提起我的裙摆,眼光投向我的脚。 “倒是细皮嫩肉的呢。脚样儿也缠得好。”她自言自语道。 小时听家中女仆谈论人家买妾的种种,怎么也想不到应在我的身上呵。阴暗的大屋中,我忽然变得渺小,孤苦无依。船儿漂浮在大海里,无边无岸,无可泊留。世上只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急迫地想拉住他的手,然而知道那是不可以的。 “只是手怎么这么凉。也罢了。既是如此,带去让你媳妇瞧瞧罢。” 我又站在另一间屋的门前。 终于拉到他的手。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厉害。 屋门轻启。 “娘子,紫凤来了。”他向屋中朗朗说道。 夫人坐在窗扉之下。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家常穿着淡黄衫子,秋香色裙子,薄施脂粉,丰厚的乌发在脑后盘成大髻。 “相公。”夫人站起身来,裣衽为礼。 听到旁人唤他相公,胸中有异样感觉——不,她不是“旁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呀。 或许“旁人”是我才对。 “凤儿,还不见过夫人。” “紫凤见过夫人。”又一次拜下去。 我被轻轻地扶起。 “妹妹休要如此多礼。今后你我共事一夫,姐妹相称便是。”夫人语音轻柔。她的手是温暖的,不似我没有温度。 我静静地望着她。他曾说道:“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 果真的贤惠大度。不仅贤惠大度,她实是个美女呵。她周身洋溢着深深的宁静与安详。岁月静好,人淡如菊。在她的映衬下,我的艳丽便是凄艳。 我从未如此明确地体验到自己的鬼魂身份。 相公是人,夫人是人,老太太是人,丫头小厮老奴,都是人。 而我是鬼。
              我安静地崩溃。


              11楼2012-02-09 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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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回到书斋。因为那日老太太说道,他家诗礼传家,虽是妾侍,亦不可不明不白随随便便地进门。家中须得预备预备,选个吉利日子,再摆两桌酒,明公正道地将我娶进门。所以我回到书斋,等待出嫁。 因为已定了婚娶,按规矩成亲之前我与他便不好再见面。 我独自在书斋打发着无聊的日子。 最早的黄道吉日好似是在十二天之后。 我是鬼,无意于人间吉凶。要说凶煞,我自身便已煞到荆在人类的眼中,还有什么比一只厉鬼更凶更可怕。 然我早已决意努力做人。一张画皮,掩尽百年恩仇。千金小姐,荒坟野鬼,都随流光滔滔而去。我很没出息,只想着做他的妾室,侍侯起居。 能够朝夕相见,便是满足。旁的还有甚可争呢。 但是我不停地想起他的美貌夫人。温暖的手,娴静的眉与眼,在那窗下日光遍洒她全身。她应对我,款款从容,只因她知道自己的稳固。她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却是花非花,雾非雾,人不象人,鬼不象鬼——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呀。那般的游离无定。 我的魂魄在阴阳两界的边缘飘荡。 暗夜中是他给我打开一扇窗,望到人世风景。凡心一点,萌动得野火燎原,不可收拾。 象是泡茶的白菊一般。早已死去的枯干的花,又在水中复活,怒放竟还胜于生时。只因积攒了多少时日萎靡的枯寂呀。浮浮沉沉的花,白中带有诡谲的淡绿。 这便是花非花么。 我饮了一口菊花茶。我已五天没有见到他。 到处都是他的痕迹。这椅子是他坐过的,这茶杯是他用过的。零星琐碎,点点滴滴,是空阶滴到明的滴。我被淹没。一百四十七年的苦候,不及这五天。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当真的,我都觉得自己老了。无端疑心,抚摸画皮的眼角眉梢,可有皱纹? 我穷极无聊。脱下画皮再画一遍罢。 过几日我便要出嫁了。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一天呵。要多少灿烂,足够照亮皓首苍颜的回忆? 人皮平铺在窗下的书案上。墨已研好,青紫色的指爪缓缓提笔。 杏眼桃腮,点绛唇。 忽然兴起莫名的疑惧,如远处的雷声隆隆传来。 我没有可害怕的东西。这定是他心中的恐惧。 他怎么了? 这几日他一直是春风得意的呀。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多骄傲。男人的虚荣是能够拥有专属自己的美丽女人,垄断她们的绝世容颜,可以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哦,这女人是我的。”穿越同性艳羡的眼光。 可是他怎么了?他的疑惧象是黑夜河水中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游来。 我集中精神,闭上双目,用力去感知他的心念。 眼前的黑暗中,渐渐现出模糊的只言片语,扭曲闪烁的字的片断。怎会。是么。道士。妖气缠身。性命不保。是真的么。道士。死到临头。丽人。魑魅。不可能。不可能。文字的残肢碎片跳荡交叠,纠结成一团。那条水蛇蟠作一堆,鳞片映闪诡异光芒。 我不懂。难道是有人对他说了什么?什么道士?难道是,有人从中多言,泄露我的秘密? 我深深吸气,尽力沉淀他的心思。纷乱如麻。 只觉那种感觉愈来愈强,愈来愈强,仿佛怪兽步步逼近,喷着咻咻的鼻息。 有大恐惧从天而降,覆盖了我。 到底这是怎么了? 突然之间,恐惧拉至满弦,忍到无可再忍,我爆发出尖厉叫声。 蓦然睁眼。 窗外。墙头上。他。 他在那儿,他看到了我。 ——不穿画皮的样子。


                12楼2012-02-09 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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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相公。” 我忽然醒觉,自我披了画皮在乱葬岗的小径上遇到他,直至今日,是整整的一个月。 百多年前从他在西花厅第一眼看到我,到他将匕首刺入我心窝的那夜,不也是整整的一个月? 生死簿上血红的字迹:张伦三世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 天理至公呵。他要偿还我一颗心,而我却要偿还他一个月的相思苦。 狂风卷起落叶,在小院中呼啸。 我无力地惨笑。我已不再想报仇,我只想和他做一对平凡夫妻,却不可以。 你当真不愿再做人,宁愿做一只厉鬼?你不后悔? 不悔。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我情愿。我一定要报仇。 阎罗殿上的对话。原来自己说过的话,是不能反悔的。 因果流转,原来大家都只不过是宿命掌心里的微尘。 不存在任何的自主。 三寸长的利爪觫然伸出。 我大步走向他的屋子。扯下拂尘,撕得粉碎。 撕碎的刹那,拂尘的金光刺入我的双眼。两行鲜血自我目中缓缓流下。 我已为他,流尽残存的最后一滴血。 无穷无尽的黑暗。 我破门而入。直奔他。 利爪透胸,一扯,温热的血液飞溅得我满头满脸皆是。我感到他心中最后的念头,竟然是: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懂的。到死他也不懂。 他的心念熄灭了。 一切都了结。百年前生死簿上的朱批终得实现。 杀他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他。 混沌中,缘尽孽完。 摸索到他胸膛里那颗本应属于我的心。还似有些微动。温暖的,柔软的。呵,有心多好。 轻轻地捧起它。它在我掌心熨贴着。 我笑了。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眼前的黑暗之中,看到,一点,一点,如云开月现——太原府,后衙,西花厅。那个燠热的夏日午后。小姐穿着杏子红的单衫,那清俊的少年走过,目光偷偷地投过来——白团扇,那一掩面的娇羞。
                  


                  14楼2012-02-09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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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贴一篇《花煞》


                    15楼2012-02-09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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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的前尘了。 村东头庞家,有个水葱似的女儿。村西头张家,有个瘦高高的后生。 村子小,本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小家贫户的女儿,没什么深闺可藏。从小儿来,田间拾稻谷,河边洗衣裳。女儿生得好。那样猛的大日头,晒不黑一张嫩可可娇的的吹弹得破俏面庞。青裙布帕,担水过田垄,引得多少庄稼哥伸了颈子呆看,一锄头拄在脚面上。 十三岁起,说媒的没断过。朝来暮去,踩坏了女儿家的门槛子。 踩坏了门槛子,爹笑,娘疼,女儿不说什么,晚风里斜挽了头发,蹬着那坏了的门槛子,拧着眉毛发呆。 囡呀,想些甚哩? 没想甚呀,娘。 囡呀,说的这家可中意?。 女儿不言语。眉头轻轻地,轻轻地,拧成个手帕扣。 囡呀,后院去喂喂猪来! 女儿掉转身,提了木筲子奔后院。一声叹息,幽幽地留于晚风。一吹,便散了。 那门前的桃树,掉了一地的好花。 又怎知说媒的说遍了赵家钱家孙家李家,没有女儿心里头的那个人。 那个瘦高高干干净净的后生呀。他在村塾里,读的是圣贤书呢。人家都说,塾里的先生夸他最有出息。将来定能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呢。 一道去田上。女儿听得同伴提起他,脸便红上来。装着鞋子里进了沙,独自落后,一双手按不住颗心儿,扑通扑通跳得紧。 水田里,女儿的脸荷花映日,荡漾别样的红。 这样小的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 隔个三五日,那后生上学下学,也得见上一面。村口的羊肠道,狭路相逢,慌慌张张,点一个头,眼睛只不知往哪里看。 后生的面皮真保那脸,比女儿红得还要快。 清晨的风里,后生青布袍子的背影没在路头。女儿抱了柴火,呆呆站着,腾不出手拢一拢那风吹乱的鬓发。 乱发遮蔽。那人,已去得远了。 他走着窄窄长长的小道呀,就像这女儿的心九曲十八弯。 两下里都有了心。两下里都知道。 村里最有出息的后生,却不爱这村里最水灵的女儿? 只是两下里,未曾开言。
                      女儿着了凉。落雨的黄昏,早早睡下了。这般好的新晒被窝,只是辗转。 前日瘦,今日瘦,看看越瘦。朝也睡,暮也睡,懒去梳头。说黄昏,怕黄昏,又是黄昏时候。待想又不该想,待丢时又怎好丢。把口问问心来也,又把心儿问问口。 女儿是规矩的女儿。这般羞人的曲儿,不要说唱,想想也自心慌。却一缕萦心,尖尖细细地,在黑暗里扭呀扭。 手里拿了铜簪子,一下一下,烦闷地,尽自刺着炕头边的泥墙。 粗糙的铜簪子,刺不穿这泥墙。 女儿的心事,点不破这窗纸。 两下里都有了心。两下里未曾开言。这些年。 看看女儿已十六岁了。 “庞大娘,给你报喜啦!” “这婶子,快请炕上坐。囡呀,给你婶子倒茶来!” 媒婆子盘腿坐上炕。手持着长长的水烟袋,瞅定了女儿,还没开口,先咯吱一声,眉眼都笑成一朵菊花。 “这丫头,越长越水灵了!我们村的一棵嫩杨柳哟!啧啧。 怪道人家小伙子为了你,吃不下,睡不安……” “婶子喝茶。”她撂下茶碗,二话不说,便掀帘子进了里屋。 薄薄的花布门帘,挡不住外间人的言语。一句一句,钻进耳朵来。 “嘻嘻,姑娘害羞了-…庞大娘,你猜这次我是为谁家求亲来?——是张家呀!” “……?” “张家!村西口打铁的老张家!” “哦-…张家!” “庞大娘,你说怪不怪,老张头一个粗作铁匠,他婆娘又是个麻子,偏养了这么个斯斯文文上台盘的小子!他家那二小子,起小儿在塾里头上学的,庞大娘你也知道,可有出息着呢!念书这个勤呀,天天书本子不离手。塾里先生可喜欢着-…上月里,不知咋的,三天没上塾-…咋来?病了呀!啧啧,吃不下,睡不着,发寒热发的,那样俊的个小子,都瘦脱了形啦!真可怜哩……咋病的来?庞大娘你听我说呀……说这二小子病了,这人是整日价晕晕迷迷。到塾里,先生问你咋啦?不说。他爹问,他娘问,都不说!前日里,他姐回门,这才跟他姐吐了口……庞大娘你猜咋了?——原是看上了你家丫头,小子害相思病了!嘻嘻,读书的后生,痴情的种哩-…” 女儿在里间,拿了针线补她爹的棉袄。这言语传入耳中,粗声鸹气,赛似一个炸雷。 女儿的心里,一时不知是悲是喜。针刺了手指,怪鲜艳的一颗樱桃浮出来。这一痛,不由得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原是平地一声雷,炸碎一天情云恨雨。 这些年了。到底也有今日么。 一时走了神,便没听着娘说些什么。但听得那媒婆子放低了嗓子道:“……大娘你且放宽心。你养的丫头,你还有何不知,可是那等轻薄的货么?满村里哪个不说,这丫头俏是俏,可多老成?……哎,张家二小子,话儿也没同她搭上一句哩!你家丫头,还用得着搭啥话么?垄上这么一走,小伙子魂早迷飞喽-…大娘,跟你说正事,人大心大,那小子为你家丫头,这相思病也害了二三年。今年也十九岁啦,该娶媳妇了。张家老婆知道了他儿的心思,可不才挽了我来跟你提亲么!咋,大娘你点个头罢?多好的一门亲。” “这……张家小子人是没的说,这事,我还得问问她爹……” “啧,没挑的,大娘你当家的一准喜欢。那张铁匠家,不说富贵,也很过得去了。话又说回来,果真的富贵人家,咱们庄户人家也攀不上么!没的叫人说咱卖闺女!大娘你说是不是?……那二小子,人又生得体面,读书又肯上进,将来往乡里头省里头考个功名,你家丫头这不就是现成的县君夫人?……别想啦,大娘,这样门好亲,还想个甚?我保了十来年的媒,听我的没错处。丫头?……丫头自己也保准喜欢!可着这满村里挑,除了这个小子,还哪个配得上你家这朵花儿?家里就这一个儿,人又温存,过了门,公婆丈夫,当宝贝般的疼着,咱丫头受不了气-…哎,大娘你点个头罢?”…… 女儿把爹的棉袄捂在心口,怔怔的,人只在云里飘。那媒婆子多晌走的,竟不知道。 这是真的么?是真的么?啊,那瘦高高的后生呀。她辗转的夜里,敢情他也一样的辗转么?……五斤重的老棉袄,焐不热女儿冰凉凉的手指。那脸儿,可是滚烫的……


                      16楼2012-02-09 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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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囡呀,这人家,你可愿意?”什么时候,娘立在炕沿边。 “囡呀,你可愿意不愿意哩?跟娘说不要紧。” “囡?囡,你倒说句话来!愿意,是不愿意?” ……“我的个傻囡呀!”娘笑了。粗糙的手掌,揽住女儿的头发。十六岁的大姑娘,忽地变了小鸡雏,只往娘怀里扎。 “囡长大啦。真的长大啦。”娘喃喃地叨念着。 囡长大了。该嫁了。 打发个女儿出嫁,说声快,原来也快得很。爹同娘商量了一晚上,又跟“那边”几次往还。两家大人都情愿。这一对小儿女的品貌,本是村里都说好。两家都是庄户人,又不图攀龙附凤,有啥扯皮? 就定了下来。 说好四个月后,忙完了秋收,赶着过年,一齐把喜事给办了。 这门亲,村子里一轰就传遍了。有道是凤凰落在梧桐树,才子本当配佳人。一时间,村里哪个闺女不羡慕这女儿?哪个小伙不想当那后生? 爹卖了圈里的肥猪,给女儿置嫁妆。罕言寡语的老实汉子,村里头进进出出,也总带着笑容。人道一声:“庞老爹,恭喜呀!”便呵呵地说不出话来。 娘舍不得乖囡,却也兴兴头头地,帮着女儿操办。白日里忙着家里外头的活计,晚间闲了,便教导些做人媳妇的道理。要孝敬公婆,要体贴丈夫…… 甚至开始憧憬:“囡,日后你有了小小囡,娘帮你带咧。” 一句话,说得女儿臊红了脸,别过身去半日不开腔。 定了亲的她,不大出门了。且忙着赶嫁妆。逐日里,坐在炕上就着窗间的光线,只是绣。 女儿手巧。四乡八邻的女伴,谁没问她要过些新巧的花样子?冬天农闲了,几个小姐妹围做一堆儿,总也是被簇拥被请教的那个。叽叽喳喳的热炕头上,逐年逐年,女儿含笑绣着一个庄户女孩儿,小小的骄傲。 如今那指间银针,引着长长的五色丝线,绣的却是一份什么样的情怀?……真的,都不好意思想呢!要嫁了。要嫁了。那腼腆温存的后生,就要进他的门,姓他的姓,作他一生一世的妻。从此后,自己便是“张门庞氏”……啊,待想又不该想,待丢时又怎好丢-…无人的房里,女儿撂下针,双手捂住羞红的脸。 赶嫁妆。世上最甜蜜的劳作。枕头,被面,手帕,鞋子,荷包……绣不完的绣。女儿手底下,花好月圆,石榴百子,鸳鸯戏水,喜鹊登梅,那良辰美景,一幅幅就好比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泉水般打从女儿心里头涌出来。 女儿不识字。啥子诗呀文的,全不懂。 但,那细细密密的针脚,一行一行,便是相思字。 定了亲的人,过门前是不好见面的。总也待熬过这四个月,便从此双宿双飞。 只一遭,地里秋收实是忙得紧。爹在田上,临雇了两个汉子,仍是忙得脚朝天。娘又去张家,商量结亲的事。 晌午,女儿便提了饭篮子,田上送饭去。 水塘边,远远的来了一个人。瘦高的身子,飘飘的青衫——呀,那不是张家那后生,未婚的夫? 心如小鹿撞。看看他近了,俊秀的眉眼,依稀都看得清。怎办?左边是水塘,右边是田地,没处躲,没处藏,只急得脸若红霞——狭路相逢。 站定了,两个人,只是低着头。风吹过塘里苇子花,沙拉拉一片响。 好半天,他低低地唤了声:“妹子。”却不敢看她。 她点了点头。那样细微地动了动颈子,连自己都未必觉察。但,他一定会得知道。 “妹子。我……我上塾里去。”他手里握着书本呢。他是不同的。他的手,这样干净,这样修长的。指甲里没有一点点泥土。哦,他和村子里任何人都不同、和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的——她还是点了点头。 “妹子,我知道眼下地里忙得紧。可我……秋试就快到了,天天温书,实是分不开身。我……我帮不了你爹爹的忙,我知道我不好。你……你别生我的气好么?” 他一口气,说上这许多话。还从来没有过。她轻轻地摇头。风来,鬓发又乱了。 “等我这次秋试完了……妹子,我一定好好考。等我这次……” 她忽然道:“你莫再说了,我总是等着你……哥。”斩钉截铁,怕是停一停,便再说不出口。话还未落地,她嫣然一笑,窄窄道儿上擦肩而过,快步便去了。呀——羞煞了,再也不敢回头看他。 后生立在当地,望着女儿袅袅的背影,也像朵苇子花般,蒙蒙地模糊了。 那水塘里的苇子花啊,沙拉拉响成一片雪白的海。 秋收忙,也终有忙过去的一日。在汗珠里,在金穗里,在喜悦里。 “囡呀,今年收成好,正赶上你出门子,多攒些嫁妆哩。” “爹,你说甚呀。” 又有个意外的喜讯传来:张家后生,秋试考中了秀才。村里难得出个把读书人。这可是罕遇的大事。顿时,又是沸沸扬扬。 “中了功名又娶媳妇,张小哥,你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呀!” “你懂个屁,这叫书中自有钱……有什么俊妞子来着?” “你才懂个屁!大家都是大字不识,哪比得人家……张秀才,双喜临门!” 闹嚷嚷吵翻了整个村子。张家摆席公请全村的人。女儿家里,也有人来闹着要吃酒:“女婿考秀才啦!庞老爹,该破费破费了罢!” 爹娘笑得合不拢嘴。“人家都说,作秀才郎的丈人,咱村里我可是独一个咧!”爹说。 “囡呀,我的个乖囡哟,你的命还真好哩!真真让那婶子说着了,你是夫人的命呀!”娘说。 女儿含笑低头,忙着作针线,只是不说话。其实,一个小小的秀才,论理本也算不得什么功名。只因村小人贫,便也成意外。仰之弥高。 但,在女儿的心里,那才不是意外。他——他本是和村子里任何人都不同、和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的呀。他。他是这样好的,这样好的——啊,都说不出他有多好呢! 女儿心里头,他便是石里的玉,人中的龙。莫说考了秀才,他考了宰相,她也不吃惊的——他本就是这样好的!人前人后,她有柔情满溢的骄傲。 天一日日的冷了。好日子,一日日的近了。女儿越来越忙。 那锦绣的前程,且等她一双巧手绣去。 谁知大难平地起。


                        17楼2012-02-09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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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惨案轰传一时。郑家使了大钱,塞住所有人的口。富甲一方的豪绅,便算是逼死了个穷家丫头,不过是给人作了私下的口实,名声不大好听罢了。究竟谁敢当真言语一声儿,又有谁有闲心管这档子与己无关的闲事? 窃窃地议论了几日,也就过去了。世人心中,有的是比一个陌生女子吊死更值得关心的事。 谁知一个多月后,郑 公子在青楼寻欢时忽然暴毙。据当日侍夜的妓女说,那晚公子饮了一杯酒,忽而直视前方,说了句“你们是什么人”,仰面倒下去,便没了气息。 郑老爷心疼爱子之丧,对那间妓馆欲加追究。说是妓女图财,害了公子的性命。正待大兴牢狱,一日晚间自县令家中归来,路上就中了风。不到两日,也去世了。郑家登时无头苍蝇,乱作一团。 这一番变故,一时闹得沸反盈天。想起那吊死的新娘子,人都说是冤鬼索命,带了郑家父子阴曹对质去了。郑家人自顾不暇,外间流言尽管扰攘,亦无人去管。到后来,连官府都惊动了。派了个官儿来查证事件始末。终将郑 公子定作无故暴死,与他人无尤。妓院一干人等通皆开释。 还把那新娘子的事都倒腾出来。有道是破鼓万人捶,郑家人素日气焰嚣张,这番遭了殃,吃过亏报复的有之,生意上有往来借机落井下石捞油水的有之,无怨无仇纯是嫉妒他家富贵的,有之。 郑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这案子最终定论为强征民女为妾,逼人致死。但肇祸者亦已离世,遂判决郑家赔偿苦主庞家夫妇银两若干,以为老来无女下半世度日之资。 那庞家女儿宁死不负本夫的事,一时传为美谈。众多文人墨客,发为篇章,吟咏足之。那派来查案的官儿,还一本奏章递了上去,将此事始末,连同本乡士人歌悼的诗文,一并达于天听。 于是朝廷下了旌表,彰许这样的贞烈。县里拨银子在本村为女儿建了祠,就唤作庞氏烈女祠。香火供奉,隐然为神。 这一供,便是好多年。 好多年了。总有几十年了罢。 那都是很多年很多年的前尘了。如何,就散不去呢?我问过天,问过地,问过鬼神。没有谁来回答我。 我就是那个女儿。


                          21楼2012-02-09 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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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一缕魂魄离体,我便被本乡的土地与社公引领到土地庙。烈女,你且在此暂驻几日,过后自有你安身之所。他们说。 我在土地庙住了几天。头七后,我被带到地府,听候阎罗王的发落。 阎罗王说,生死修短,自有前定。我此生虽是少年惨夭,亦属天意。只是那郑家父子如此胡作非为,却已将今世福 报折荆他们的财禄与阳寿,也到头了。 我很想亲手杀了那个害了我的人。但阎罗王说,我是将要得到朝廷旌表的烈女,不同于一般的厉鬼,怎可如此大失体统地,效那寻常冤魂所为?他只允许捉拿的时候,我随同前往。 我便回到土地庙去等。阎罗王告戒我,新死的鬼魂,魂体薄弱,尚不可在人间游荡,否则极易被阳气所冲而消灭。 又过了四十二天。我出了七。可以出庙门了,便随着黑白二鬼使来至人世。他们一左一右,挟着我御风而行。我感觉到有丝丝的凉气,穿过我的身体。 我们穿过黄昏的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无一人察觉我们的存在。眼望一个又一个茫无所知的人横冲直撞地,自我身躯中对穿而过,我惊惧尖叫。 不用怕。他们不会撞到你。你已经是鬼。白鬼使告诉我。 我已经是鬼。啊,我总是忘记这件事。低头,我看到自己的脚离地三寸,一双小弓弯,虚虚地悬浮在空中。是的。原来我真的,已经是鬼。那日一条汗巾咽喉锁,早断送这十六岁花苞未放的性命。我的身子,被他们仓促埋在乱葬岗的,此刻都朽了罢?还是成了野狗的口中食? 人群,绿女红男,来来去去。这热闹的世界再不是我的。爹娘,小姐妹,还有——他,都离我而去。不,他们都在,我走了。独自地。 这结局是我自己选择的。但彼时,我忽而感觉难以忍受的恐慌与凄凉。我谁也见不到了?此后就这样脚不沾地地飘来荡去,一个人,永远?我害怕。怕到无可言说。 我这短短的一生,甚么事也没经过。十六年,便是在爹娘的庇翼下,家里做点活计,挑挑水,喂喂猪,如此而已。简单平静。 本以为出了娘家门,便进婆家门,依傍的由爹爹变为丈夫,这一辈子不过便是个孝顺媳妇贤惠妻,守住灶台炕头,日复一日,了此一生。 怎知平地风波起,一抬大红花轿,进去时,是鲜灵灵活生生的少年人,出来时,便做了鬼。我无法适应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惊惶失措。 小时听娘讲古记,最怕的是鬼。长大了,也从不敢往黑地里去。如今我自己便是鬼?我不相信。但双脚分明离了地,穿墙透壁。黑白二使,结伴而行。 我是鬼了。是人人避之惧之,如遇蛇蝎的鬼了。我凄酸地确认着自己新的身份——啊,我那瘦高高温存腼腆的秀才郎,现下若见了我,怕也要转头狂奔,离得越远越好了罢? 忽然间,这一个念头涌现。 我已是虚无缥缈的魂体。并无血肉。但,我那样心痛。痛。痛。痛。 烈女,我们到了。 鬼使说。 他们对我很尊敬。称我为烈女。就像土地公公与土地婆婆一样。我自小敬畏的土地公,在我面前这样恭敬。我是贞烈节妇,是朝廷旌表的正神。他说。 但我仍只觉自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羞答答不上台盘的十六岁村姑。 如果由得选择,我才不要做什么神。我只愿做我的张门庞氏。 于我,那是比黄袍加身更荣宠的光。只是已然无缘。 我心酸地想。 我们是在一家妓院里捉到那个恶人。 我这才相信,原来每一座大门,是真的都有门神。行近妓院门口时,忽地显现两个金甲的大汉,拦住了去路。好不威风。我便有点害怕。 他们一见两位鬼使,当即让路。有一个还问:“这女鬼是干什么的?” 鬼使道:“大胆。这便是庞烈女呀。随我们一同来捉拿犯人的。” 金甲人向我拱手行礼,悄然隐去。 那恶人就在这里面。我心中恨意燃起,不顾此地是良家女儿绝不能涉足的青楼,径直穿门而入。 当我们在那恶人面前显形的时候,他正一手揽住一名艳丽女子,一手执了酒杯,往我们一指:“你们是什么人?” 他这样嚣张。但,他马上便发现了——我们不是人。 我望着他,点头冷笑。 “郑 公子,你不是很喜欢我的吗?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他双眼暴睁,脸上因极度的恐惧显露死灰的颜色。他张口欲狂呼出声。我看到,他的口型做出——“鬼!”的样子。 但他来不及了。嘴唇甫动,鬼使手中的锁链已套上他的颈项。一拽,一个虚弱模糊的魂体踉踉跄跄,自肉身中被拉出。 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与鬼使拉着他一转身,阴风飒然,早去得远。 身后,听到那臭皮囊轰然倒地的声音,与女子尖利的惨呼。 这个新鬼,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被拖拽着奔黄泉。我很快意。扬起手,那日用以自尽的红汗巾一路飘摇过昏沉暗雾。 我冷笑。一字字地告诉他:“郑 公子,你死了。” 没过几日,他的父亲,富甲一方的郑老爷也被捉拿归案。 鬼使告诉我,人的福 报寿数固是上天注定,但亦在乎自己一生是积德或是作恶。像郑家父子,本是祖上积下的德,今生得享荣华,只因作恶多端,不但福禄销尽,丧身陨命,还欠下孽债,来世怕是亦得继续偿还。
                            这便是天理。他说。


                            22楼2012-02-09 1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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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东口。我停留在一扇柴门前。有形无质的虚幻的手,轻轻抚过陈旧的门扉。 这是我曾经多么向往,却始终未曾跨入的一扇门。 我死后不久,他家便举家迁走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也许是触景生情,也许是惧祸远走。这原由,已经无从得悉。 这些年。这门也变样了。人,怎得仍似当初? 是啊,不知不觉,已过了三十多年了。我的爹娘都已过世。托阴间鬼卒打听,他二老已投生小康人家去了。我放下心来,但终究不得再见上一面。 鬼卒说,我已成神,若再与俗世亲人相见,便是坏了规矩。 天界人间,始终有这样多的我所不懂的规矩。 村里已换过两位村长。 关于我的传说,只在一些长者心中还有所残留。庞氏烈女,渐成一个虚无的“贞节”的代名。令人敬畏的,不可亲近的。没有人还记得,我也曾经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一个女儿呀。 那些田间呼女伴,窗下绣鸳鸯的日子呢?哪儿去了。 我凄酸地离开那户人家。门里面,再不会有他。这浮生早换了人间。我真正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守着灵牌,独自捱这不可期的流年。 事过了,境迁了。只有他一袭青衫,依然在我心里烧灼成一簇青寒的火苗。一点微光,疼痛,却无温暖。只是始终会紧拥着它,走过越来越冷的阴阳路。 火是不熄的。目是不瞑的。心,是不死的。 我一定要等到他。那个亲口许我的约定。 又过了多少年。那口水塘都干了。 那口,曾经对面相逢的水塘。秋风里,开满了雪白的苇子花的。如今已作了耕地。再寻不出一丝丝往日的痕迹。 是不是,这便是文人们所说的“沧海桑田”? 我立在垄上。月光下,黑压压一片起伏着的麦浪。泪眼中,看不见那个高高的人影,握着书,清俊的眉目,一点点近了…… 他再也不会出现。 午夜风,穿透我的身体。我放肆地大声哭泣。夏夜的风吹得这样暖,如何,却有干枯的落叶卷过来,绕着我,团团急转。 有没有深夜不寐的村人看到,田垄上,一团卷着枯叶的旋风缓缓地移动,从垄这端,到另一端。反反复复,一整夜。 是在这里,我和他,一生中唯一一次面对面地说话。那腼腆的秀才郎,话声儿轻,面庞儿红。蔼—还记不记得那日你对他说了句什么? ——我记得。一百年也忘不了的。在那苇子沙沙的响声里,我说——我总是等着你,哥。 唯一的一句话。 一声哥叫罢,没料想此后人鬼殊途,阴阳路绝。


                              25楼2012-02-09 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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