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多年很多年的前尘了。 村东头庞家,有个水葱似的女儿。村西头张家,有个瘦高高的后生。 村子小,本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小家贫户的女儿,没什么深闺可藏。从小儿来,田间拾稻谷,河边洗衣裳。女儿生得好。那样猛的大日头,晒不黑一张嫩可可娇的的吹弹得破俏面庞。青裙布帕,担水过田垄,引得多少庄稼哥伸了颈子呆看,一锄头拄在脚面上。 十三岁起,说媒的没断过。朝来暮去,踩坏了女儿家的门槛子。 踩坏了门槛子,爹笑,娘疼,女儿不说什么,晚风里斜挽了头发,蹬着那坏了的门槛子,拧着眉毛发呆。 囡呀,想些甚哩? 没想甚呀,娘。 囡呀,说的这家可中意?。 女儿不言语。眉头轻轻地,轻轻地,拧成个手帕扣。 囡呀,后院去喂喂猪来! 女儿掉转身,提了木筲子奔后院。一声叹息,幽幽地留于晚风。一吹,便散了。 那门前的桃树,掉了一地的好花。 又怎知说媒的说遍了赵家钱家孙家李家,没有女儿心里头的那个人。 那个瘦高高干干净净的后生呀。他在村塾里,读的是圣贤书呢。人家都说,塾里的先生夸他最有出息。将来定能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呢。 一道去田上。女儿听得同伴提起他,脸便红上来。装着鞋子里进了沙,独自落后,一双手按不住颗心儿,扑通扑通跳得紧。 水田里,女儿的脸荷花映日,荡漾别样的红。 这样小的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 隔个三五日,那后生上学下学,也得见上一面。村口的羊肠道,狭路相逢,慌慌张张,点一个头,眼睛只不知往哪里看。 后生的面皮真保那脸,比女儿红得还要快。 清晨的风里,后生青布袍子的背影没在路头。女儿抱了柴火,呆呆站着,腾不出手拢一拢那风吹乱的鬓发。 乱发遮蔽。那人,已去得远了。 他走着窄窄长长的小道呀,就像这女儿的心九曲十八弯。 两下里都有了心。两下里都知道。 村里最有出息的后生,却不爱这村里最水灵的女儿? 只是两下里,未曾开言。
女儿着了凉。落雨的黄昏,早早睡下了。这般好的新晒被窝,只是辗转。 前日瘦,今日瘦,看看越瘦。朝也睡,暮也睡,懒去梳头。说黄昏,怕黄昏,又是黄昏时候。待想又不该想,待丢时又怎好丢。把口问问心来也,又把心儿问问口。 女儿是规矩的女儿。这般羞人的曲儿,不要说唱,想想也自心慌。却一缕萦心,尖尖细细地,在黑暗里扭呀扭。 手里拿了铜簪子,一下一下,烦闷地,尽自刺着炕头边的泥墙。 粗糙的铜簪子,刺不穿这泥墙。 女儿的心事,点不破这窗纸。 两下里都有了心。两下里未曾开言。这些年。 看看女儿已十六岁了。 “庞大娘,给你报喜啦!” “这婶子,快请炕上坐。囡呀,给你婶子倒茶来!” 媒婆子盘腿坐上炕。手持着长长的水烟袋,瞅定了女儿,还没开口,先咯吱一声,眉眼都笑成一朵菊花。 “这丫头,越长越水灵了!我们村的一棵嫩杨柳哟!啧啧。 怪道人家小伙子为了你,吃不下,睡不安……” “婶子喝茶。”她撂下茶碗,二话不说,便掀帘子进了里屋。 薄薄的花布门帘,挡不住外间人的言语。一句一句,钻进耳朵来。 “嘻嘻,姑娘害羞了-…庞大娘,你猜这次我是为谁家求亲来?——是张家呀!” “……?” “张家!村西口打铁的老张家!” “哦-…张家!” “庞大娘,你说怪不怪,老张头一个粗作铁匠,他婆娘又是个麻子,偏养了这么个斯斯文文上台盘的小子!他家那二小子,起小儿在塾里头上学的,庞大娘你也知道,可有出息着呢!念书这个勤呀,天天书本子不离手。塾里先生可喜欢着-…上月里,不知咋的,三天没上塾-…咋来?病了呀!啧啧,吃不下,睡不着,发寒热发的,那样俊的个小子,都瘦脱了形啦!真可怜哩……咋病的来?庞大娘你听我说呀……说这二小子病了,这人是整日价晕晕迷迷。到塾里,先生问你咋啦?不说。他爹问,他娘问,都不说!前日里,他姐回门,这才跟他姐吐了口……庞大娘你猜咋了?——原是看上了你家丫头,小子害相思病了!嘻嘻,读书的后生,痴情的种哩-…” 女儿在里间,拿了针线补她爹的棉袄。这言语传入耳中,粗声鸹气,赛似一个炸雷。 女儿的心里,一时不知是悲是喜。针刺了手指,怪鲜艳的一颗樱桃浮出来。这一痛,不由得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原是平地一声雷,炸碎一天情云恨雨。 这些年了。到底也有今日么。 一时走了神,便没听着娘说些什么。但听得那媒婆子放低了嗓子道:“……大娘你且放宽心。你养的丫头,你还有何不知,可是那等轻薄的货么?满村里哪个不说,这丫头俏是俏,可多老成?……哎,张家二小子,话儿也没同她搭上一句哩!你家丫头,还用得着搭啥话么?垄上这么一走,小伙子魂早迷飞喽-…大娘,跟你说正事,人大心大,那小子为你家丫头,这相思病也害了二三年。今年也十九岁啦,该娶媳妇了。张家老婆知道了他儿的心思,可不才挽了我来跟你提亲么!咋,大娘你点个头罢?多好的一门亲。” “这……张家小子人是没的说,这事,我还得问问她爹……” “啧,没挑的,大娘你当家的一准喜欢。那张铁匠家,不说富贵,也很过得去了。话又说回来,果真的富贵人家,咱们庄户人家也攀不上么!没的叫人说咱卖闺女!大娘你说是不是?……那二小子,人又生得体面,读书又肯上进,将来往乡里头省里头考个功名,你家丫头这不就是现成的县君夫人?……别想啦,大娘,这样门好亲,还想个甚?我保了十来年的媒,听我的没错处。丫头?……丫头自己也保准喜欢!可着这满村里挑,除了这个小子,还哪个配得上你家这朵花儿?家里就这一个儿,人又温存,过了门,公婆丈夫,当宝贝般的疼着,咱丫头受不了气-…哎,大娘你点个头罢?”…… 女儿把爹的棉袄捂在心口,怔怔的,人只在云里飘。那媒婆子多晌走的,竟不知道。 这是真的么?是真的么?啊,那瘦高高的后生呀。她辗转的夜里,敢情他也一样的辗转么?……五斤重的老棉袄,焐不热女儿冰凉凉的手指。那脸儿,可是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