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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完全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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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我五岁时的早晨 
   
开头:我居住的村庄 

我居住的村庄,一片土梁上零乱的房屋,所有窗户向南,烟囱口朝天。麦子熟了头向西,葵花老了头朝东,人死了埋在南梁,脚朝北,远远伸向自家的房门,伸到烧热的土炕上,伸进家人捂暖的被窝。 

一场一场的风在梁上停住。所有雨水绕开村子,避开房顶和路。雨只下在四周的戈壁。下在抽穗的苞谷田。 


白天每个孩子头顶有一朵云,夜晚有一颗星星。每颗星星引领一个人,它们在天上分配完我们,谁都没有剩下。至少有七八颗星照在一户人家的房顶。被一颗星孤照的是韩三家的房顶。有时我们家房顶草垛上也孤悬着一颗星星,那样的夜晚,母亲一个人在屋里,父亲在远处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庄,他的儿女在各自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做着别人不知道的梦。 


第一段、我五岁时的早晨 


一、我在慢慢认出度过我一生的那个人 


你让我看见早晨。你推开门。我一下站在田野。太阳没有出来,我一直没看见太阳出来。一片薄光照着麦地村庄。沙漠和远山一样清晰。我仿佛同时站在麦地和远处沙漠,看见金色沙丘涌向天边,银白的麦子,穗挨穗簇拥到村庄,要不是院墙和门挡住,要不是横在路边的木头挡住,麦子会一直长上锅头和炕,长上房。 


那是我永远不会尝到的谁眼看丰收的一季夏粮。我没有眼睛。母亲,我睁开你给我的小小心灵,看见唯一的早晨,永远不会睡醒的村庄,我多么熟悉的房顶,晾着哪一个秋天的金黄苞谷,每个棒子仿佛都是我亲手掰的。我没有手,没有抚摸你的一粒粮食。没有脚,却几乎在每一寸虚土上留下脚印。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仿佛见过无数次。 


母亲,是否有一个人已经过完我的一生。你早知道我是多余的,世上已经有过我这样一个人,一群人。你让我流失在路上。你不想让我出生。不让我长出身体。世上已经有一个这样的身体,他正一件件做完我将来要做的所有事情。你不想让我一出生就没有事情,每一步路都被另一个人走过,每一句话他都说过,每个微笑和哭都是他的,恋爱、婚姻、生老病死,全是他的。 

我在慢慢认出度过我一生的那个人,我会知道他的名字,看见他的脚印,他爱过的每样东西我都喜爱无比。当我讲出村子的所以人和事,我会知道我是谁。 

或许永远不会,就像你推开门,让我看见早晨,永远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我没有见过我在太阳下的样子。我可能一直没有活到中午。那些太阳下的影子都是别人。 



二、五岁的早晨 


我五岁时的早晨,听见村庄里的开门声,我睁开眼睛,看见好多人的脚,马腿,还有车轱辘,在路上动。他们又要出远门。车轮和马蹄声,朝四面八方移动,踩起的尘土朝天上飞扬,我在那时看见两种东西在远去。一个朝天上,一个朝远处。我看一眼路,又看天空。后来,他们走远后,飘到天上的尘土慢慢往回落。一粒一粒的落。天空变得干干净净。但我总觉得有一两粒尘土没有落下来,在云朵上,孤独的睁开眼睛,看着虚土梁上的村子。再后来,可能多少年以后,走远的人开始回来,尘土又一次扬起来。那时我依旧是个孩子,我站在村头,看那些出远门的人回来,我在他们中间没看见我,一个叫刘二的人。 



我在五岁的早晨,突然睁开眼睛。仿佛那以前,我的眼睛一直闭着,我在自己不知道的生活里,活到五岁。然后看见一个早晨。一直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看见地上的脚印,人的脚和马腿。村子一片喧哗,有本事的人都在赶车出远门。我在那时看见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瘦瘦小小,歪着头,脸朝后看着村子,看着一棵沙枣树下的家,五口人,父亲在路上,母亲站在门口喊叫。我的记忆在那个早晨,亮了一下。我记住我那时候的模样,那时的声音和梦。然后我又什么都看不见。 


我是被村庄里的开门声唤醒的。这座沉睡的村庄,可能只有一个早晨,剩下的全是被别人过掉的夜晚和黄昏。有的人被鸡叫醒,有的人被狗叫醒。醒来的方式不一样,生活和命运也不一样。被马叫醒的人,在远路上,跑顺风买卖,多少年不知道回来。被驴叫醒的人注定是闲锤子,一辈子没有正经事。而被鸡叫醒的人,起早贪黑,忙死忙活,过着自己不知道的日子。虚土庄的多数人被鸡叫醒,鸡一般叫两遍,就不管了。剩下没醒的人就由狗呀、驴呀、猪呀去叫。苍蝇蚊子也叫醒人,人在梦中的喊声也能叫醒自己。被狗叫醒的人都是狗命,这种人对周围动静天生担心,狗一叫就惊醒。醒来就警觉的张望,侧耳细听。村庄光有狗不行,得有几个狗一叫就惊醒的人,白天狗一叫就跑过去看个究竟的人。最没出息是被蚊子吵醒的人,听说梦的入口是个喇叭形,蚊子的叫声传进去就变成牛吼,人以为外面发生了啥大事情,醒来听见一只蚊子在耳边叫。 


被开门唤醒的,可能就我一个人。 


那个早晨,我从连成一片的开门声中,认出每扇门的声音。在我没睁开眼睛前,仿佛已经认识了这个村子。我从早晨的开门声中,清晰的辨认出每户人家的位置,从最南头到北头,每家的开门声都不一样,它们一一打开时,村子的形状被声音描述出来,和我以后看见的大不一样,它更高,更大,也更加暗哑。越往后,早晨的开门声一年年的小了,柔和了,听上去仿佛村庄一年年走远,变得悄无声息,门和框再不磨出声音,我再不被唤醒。我在沉睡中感到自己越走越远。我五岁的早晨,看见自己跟着那些四十岁上下的人,去了我不知道的远处。当我回来过我的童年时,村子早已空空荡荡,所有门窗被风刮开,开门声像尘土落下飘起,没有声音。 

 



1楼2006-10-23 13:22回复
    • 222.200.150.*
    第2节:我不长大,不行吗 
     
    三、我不长大,不行吗 

    他们说我早长大走了,我不知道。我一个人在村里游逛,我的影子短短的,脚印像树叶一片片落在身后。我在童年呆的时间仿佛比一生还久。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五岁的孩子,不知道其他孩子去哪了,也许早长大走了。他们走的时候,也没喊我一声。也许喊了我没听见。一个早晨我醒来,村子里剩下我一个孩子。我和狗玩,跟猫和鸡玩,追逐飘飞的树叶玩。 



    大人们扛掀回来或提镰刀出去,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我遇见的都是大人。我小的时候,人们全长大走了,车被他们赶走了,立在墙根的铁锨被他们扛走,牛被他们牵走,院门锁上钥匙被他们带走,他们走远的早晨,村子里只剩下风,我被风吹着在路上走,他们回来的傍晚风停了,一些树叶飘进院子,一些村东边的土落在村西,没有人注意这些,他们只知道自己一天干了些什么,加了几条埂子,翻了几亩地,从不清楚穿过村庄的风干了些什么,照在房顶和路上的阳光干了些什么。 

    还有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干了什么。 



    有时他们大中午回来,汗流浃背。早晨拖出去的长长影子不见了,仿佛回来的是另一些人。我觉得我是靠地上的影子认识他们的,我从没看清他们的脸,我记住的是他们走路的架式,后脑勺的头发和手中的农具,他们的脸太高,像风中的树梢,我的眼睛够不到那里。我一般从肩上的铁锨认出扛锨的人。听到一辆马车过来,就知道谁走来了。我认得马腿和蹄印。还有人的脚印。往往是他们走远了,我才知道走掉的人是谁。我没有长大到他们用旧一把铁锨,驶坏一辆车。我的生命在五岁时停住了。我看见他们一岁一岁的往前走。越走越远。他们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连一只布鞋都没有穿破。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不变的过下去,他们下地干活,我在村子里游逛。长大是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那么多人长大了,又不缺少大人,为啥让所有人都长大,去干活。留一个没长大的人,不行吗。村里有好多小孩干的活,钻鸡窝收鸡蛋,爬窗洞取钥匙。就像王五爷说的,长到狗那么大,就钻不进兔子的洞穴。村子的一部分,是按孩子尺寸安排的。孩子知道好多门洞,小小的,遍布村子的角角落落。孩子从那些小门洞走到村子深处,走到大人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后来,所有人长大了,那些只有孩子能进去的门洞,和门洞里的世界,便被遗忘了。 



    大人们回来吃午饭,只回来了一半人,另一半人留在地里,天黑才回来。天黑也不一定全回来,留几个人在地里过夜。每天都有活干完回不来的人,他把劲用光了,身子一歪睡着在地里,就算留下来看庄稼了。其实庄稼不需要看守,夜晚有守夜人呢。但这个人的瞌睡需要庄稼地,他的头需要一截田埂做枕头,身体下需要一片虚土或草叶当褥子。就由着他吧。第二天一早其他人下地时,他可以扛着锨回家。夜晚睡在地里的人,第二天可以不干活。这是谁定的规矩我不清楚。好像有道理,因为这个人昨天把劲用完了,又没回家吃饭。他没有劲了。不管活多忙,哪怕麦子焦黄在地里,渠穿帮跑水,一个人只要干到把劲用完,再要紧的事也都跟他没关系,他没劲了。 

    我低着头看他们的鞋、裤腿。天太热了,连影子都躲在脚底下,不露头。我觉得光看影子不能认出他们,就抬头看裤腿、腰。系一条四指宽牛皮腰带的是冯七,一般人的腰带三指宽。马肚带才四指宽。有人说冯七长着一副马肚子,我看不怎么像,马肚子下面吊一截子黑锤子,冯七却没有。 

    两腿间能钻过一只狗的是韩三,他的腿后来被车压断,没断的时候,一条离一条就隔得远,好像互不相干,各走各的。后来一条断了,才拖拉着靠近另一条,看出他们的关系了。我好像一直没认清楚他们腰上面那一截子。我的头没长过他们的腰。我做梦梦见的也都是半截子的人,腰以上是空的,很模糊。天空低低压下来,他们的头和上身埋在黑云中,阳光贴着地照,像草一样从地上长出来。 



    "呔,你还没玩够。你想玩到啥时候。" 

    我以为是父亲,声音从高处惯下来。却不是。 

    这个人丢下一句话不见了,我看看脚印,朝北边去了,越走越小,肩上的铁锨也一点点变小,小到没办法挖地,只能当玩具。最后他钻进一个小门洞,不见了。他是冯三,我认识他的脚印,右脚尖朝外撇,让人觉得,右边有一条岔路,一只脚要走上去,一只不让。冯三总是从北边回来,他家在路右边,离开路时,总是右脚往外撇,左脚跟上,才能拐到家。这样就走成了习惯,往哪走都右脚外撇。要是冯三从南边回来几次,也许能把这个毛病改了。可是他在南边没一件事情,他的地在北边,放羊的草场在北边,连几家亲戚都住在北边。那时我想给他在南边找一件事,偷偷把他的一只羊赶到村南的麦地,或者给他传一句话,说王五爷叫他过去一趟。然后看他从南边回来时,脚怎样朝左拐。也许他回来时不认识家了,他从来没从那个方向回来过,没从南边看见过家的样子。


    2楼2006-10-23 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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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2.200.150.*
      第14节:孤老头的话 
       
      弟弟被抱走前的几个月,已经不怎么爱哭了。我带着他在村里里玩,那时村里就他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其他孩子,远远的隔着三岁、五岁,我们走不到跟前。我带着他和风玩,和虫子树叶玩,和自己的影子玩。在我弟弟的记忆里人全长大走了,连我也长大走了,他一个人在村子里走,地上只剩下大人的影子。 

      在他刚刚承认睁开眼看见的这个村子,刚刚认牢实家里的每个人,就要把梦分开了,突然的,一个夜晚他睡着时,被人抱到另一个村庄。 

      他们给他洗头,剃光头发,剪掉指甲,连眉毛睫毛都剪了。 

      "再长出来时,你就完全是我们家的人了。"让他叫妈妈的女人说。 

      他摸摸自己的光头,又摸摸剪秃的指甲,笑了笑。这不是真的。我已经知道什么是真的了。我的弟弟在心里说。 



      多少年后,我的弟弟突然清醒过来。他听一个邻居讲出自己的身世。邻居是个孤老头,每天坐在房顶,看村子,看远远近近的路。老头家以前7口人,后来一个一个走的不见了。那个孤老头,在自己家人走失后,开始一天不落清点进出村子的人。只要天边有尘土扬起,他就会说,看,肯定是我们家的人,在远处走动。 

      他说"看"的时候,身后只有半截黑烟囱。 

      那时我的弟弟站在房后的院子。在他的每一场梦中都有一个孤老头坐在房顶。他已经认得他,知道关于他的许多事。 

      一个早晨,我弟弟趴梯子上房,站在孤老头身后,听他挨家挨户讲这个村子,还讲村子中间的一棵大树。说那棵树一直站着做梦,反反复复的梦见自己的叶子绿了,又黄了。一棵活着的树,谁都看不清它。只有把它砍了,锯掉根和枝,剩下中间一截木头,谁都能看清楚了。 

      讲到舅舅家时,老头停住了。停了好久,其间烟囱的影子移到西墙头,跌下房,房顶的泥皮被太阳晒烫,老头的话又来了。 

      你被马车拉到这一家的那个早晨,我就坐在房顶。老头说。我看见他们把你抱到屋里。你是唯一一个睡着来到村庄的人。我不知道你带来一个多么大的梦,你的脑子里装满另一个村庄的事。你把在我们村里醒来的那个早晨当成了梦。你在这个家里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你一直把我们当成你的一个梦,你以为是你梦见了我们。因为你一直这样认为,我们一村庄人的生活,从你被抱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变虚了。尽管我们依旧像以前一样实实在在的生活,可是,在你的眼睛中我们只是一场梦。我们无法不在乎你的看法。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活在怎样的生活中。我们给了你一千个早晨,让你从这个村庄醒来。让你把弄反的醒和睡调整过来。一开始我们都认为这家人抱回来一个傻子,梦和醒不分。可是,多少年来,一个又一个早晨,你一再的把我们的生活当成梦时,我们心里也虚了。难道我们的生活只是别人的一个遥远睡梦。我们活在自己不知道的一个梦里。现在,这个梦见我们的人就走在村里。 

      从那时起,我们就把你当神一样看,你在村里做什么都没人管。谁见了你都不大声说话。我们是你梦见的一村庄人。你醒了我们也就不见了。烟一样散掉了。不知道你的梦会有多长。我们提心吊胆。以前我看远处路上的尘土,看进出村子的人。现在我每天盯着你看。我把梯子搭在后墙,让你天天看见梯子。有一天你会朝上走到房顶。我等了你好多年,你终于上来了。我得把前前后后的事给你说清楚,你肯定会认为我说的全是梦话。你朝下看一看,你会不会害怕,眼前的这个梦是不是太真了。 



      我弟弟一开始听不懂孤老头的话,他两眼恍惚的望着被老头说出来的村子,望着房顶后面的院子,他的姐姐全仰头望他,喊榆木,榆木,下来,吃午饭了。 

      他呆呆的把村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又看着喊他下来的三个姐姐,另两个怎么不见了。怎么少了两个姐姐,他使劲想。突然的他惊醒过来。像一个迷向的人,回转过来。村子真实的摆在眼前,三个姐姐真实的站在院子,他不敢看她们,不敢从房顶下来。以前他认为的真实生活,原来全是回忆和梦。他的真实生活在两岁时,被人偷换了。他突然看见已经长大的自己,高高晃晃,站在房顶。其间发生了多少他认为是梦的事,他一下全想起来。 

      有一天,那个让他叫爸爸的男人去世了,他的五个姐姐抱头痛哭,让他叫妈妈的女人泣不成声。他站在一边,愣愣的安慰自己:这是梦中的死亡,不是真的。 

      另外一年大姐姐远嫁,娶她的男人把马车停在院门口,车上铺着红毡,马龙套上缀着红樱。他依稀记得这辆马车,跑顺风买卖的,去年秋天,一场西风在村里停住,这辆马车也停下来,车户借住在姐姐家里,半个月后西风又起了,马车却再没上路,赶车的男人自愿留下来,帮姐姐家秋收,姐姐家正好缺劳力,就让他留下了。他看上了二姐姐,一天到晚眼睛盯着二姐姐看,好像他的目光缠在二姐姐身上,结了死疙瘩。最后,姐姐的父亲把大姐姐给他拉走了,因为二姐姐还没成人,赶车人说愿意住下等,等到二姐姐成人。姐姐的父亲好像默许了,不知为什么,没等到几年,只过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和春天,他又决定娶大姐姐了,他不等二姐姐成人了,可能等不及了,也可能发生了其它事,赶车人忍不住,摘了先熟的桃子。这些我的弟弟全看见,但他没认真去想,去记。赶车人把大姐姐抱到车上,在一场东风里离开村子。出门前家里人都难过,姐姐的母亲在哭。另几个姐姐也围着车哭。当了新娘的姐姐,抱着弟弟哭,弟弟也想流泪,放开嗓子哭,又想这只是梦里,不必当真。


      14楼2006-10-23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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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2.200.150.*
        第17节:自己的梦 
         
        还有一些暗中交易,车户每次拿走一些不易被觉察的东西,就像被一场风刮走一样。守夜人不负责风刮走的东西。被时光带走的东西守夜人也不负责追回来。下一夜,或下下一夜,车户梢来一个小女子,像一个小妖精,月光下的模样让睡着的人都心动。她将成为老守夜人的儿媳妇留在虚土庄的长夜里。 


        夜晚多么热闹。无边漆黑的荒野被一个个梦境照亮。有人不断地梦见这个村庄,而且梦见了太阳。我的每一脚都可能踩醒一个人的梦。夜晚的荒野忽暗忽明。好多梦破灭,好多梦点亮。夜行人借着别人的梦之光穿越大地。而在白天,只有守夜人的梦,像云一样在村庄上头孤悬。白天是另一个人的梦。他梦见了我们的全部生活。梦见播种秋收,梦见我们的一日三餐。我们觉得,照他的梦想活下去已经很好了。不想再改变什么了。一个村庄有一个白日梦就够了。地里的活要没梦的人去干。可能有些在梦中忙坏的人,白天闲甩着手,斜眼看着他不愿过的现实生活。我知道虚土庄有一半人是这样的。 

        天悠忽又黑了。地上的事看不见了。今夜我会在梦中过怎样的生活。有多少人在天黑后这样想。 



        这个夜晚我睡不着了。我睡觉的地方躺着另一个人,我不认识。他的脸在月光下流淌,荡漾,好像内心中还有一张脸,想浮出来,外面的脸一直压着它,两张脸相互扭。我听说人做梦时,内心的一张脸浮出来,我们不认识做梦的人。 

        我想把他抱到沙枣树下,把我睡觉的那片炕腾出来,我已经瞌睡得不行了,又担心他的梦回来找不到他,把我当成他的身体,那样我就有两场梦。而被我抱到沙枣树下的那个人,因为梦一直没回来,便一直不能醒来,一夜一夜的睡下去,我带着他的梦醒来睡着,我将被两场不一样的梦拖累死。 

        梦是认地方的。在车上睡着的人,梦会记住车和路。睡梦中被人抱走的孩子,多少年后自己找回来,他不记得父母家人,不记得自己的姓,但他认得自己的梦,那些梦一直在他当年睡着的地方,等着他。 

        夜里丢了孩子的人,把孩子睡觉的地方原样保留着,枕头不动,被褥不动,炕头的鞋不动,多少多少年后,一个人经过村庄,一眼认出星星一样悬在房顶的梦,他会停住,已经不认识院子,不认识房门,不认识那张炕,但他会直端端走进去,睡在那个枕头上。 



        我离开的日子,家里来了一个亲戚,一进门倒头就睡。 

        已经睡了半年了。母亲说。 

        他用梦话和我们交谈。我们问几句,他答一句。更多时候,我们不问,他自己说,不停的说。开始家里每天留一个人,听他说梦话。他在说老家的事,也说自己路上遇到的事。我们担心有什么重要事他说了,我们都去地里干活,没听见。后来我们再没功夫听他的梦话了。他说的事情太多,而且翻来覆去的说,好像他在梦中反复经历那些事情。我们恐怕把一辈子搭上,都听不完他的梦话。 

        也可能我们睡着时他醒来过,在屋子里走动,找饭吃。坐在炕边,和梦中的我们说话。他问了些什么,模模糊糊的我们回答了什么,谁都想不起来。 



        自从我们不关心他的梦话,这个人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们白天出村干活,他睡觉。我们睡着时他醒来。 

        我们发现他自己开了一块地,种上粮食。 

        大概我们的梦话中说了他白吃饭的话,伤他的自尊了。 

        他在黑暗中耕种的地在哪里,我们一直没找到。 

        有一阵我父亲发现铁锨磨损的比以前快了。他以为自己在梦中干的活太多,把锨刃磨坏。 

        可是梦里的活不磨损农具。这个道理他是孩子时,大人就告诉了。 

        肯定有人夜晚偷用了铁锨。 

        一个晚上我父亲睡觉时把铁锨立在炕头,用一根细绳拴在锨把上,另一头握在手里。 

        晚上那个人拿锨时,惊动了父亲。 

        那个人说,舅,借你铁锨打条埂子。光吃你们家粮食,丢人的很。我自己种了两亩麦子。 

        我父亲在半梦半醒中松开手。 


        从那时起,我知道村庄的夜晚生长另一些粮食,它们单独生长,养活夜晚醒来的人。守夜人的粮食也长在夜里,被月光普照,在星光中吸收水份营养。他们不再要村里供养,村里也养不起他们。除了繁衍成大户人家的守夜人,还有多少人生活在夜晚,没人知道。夜里我们的路空闲,麦场空闲,农具和车空闲。有人用我们闲置的铁锨,在黑暗中挖地。穿我们脱在炕头的鞋,在无人的路上,来回走,留下我们的脚印。拿我们的镰刀割麦子,一车车麦子拉到空闲的场上,铺开,碾扎,扬场,麦粒落地的声音碎碎的拌在风声里,听不见。 

        天亮后麦场干干净净,麦子不见,麦草不见,飘远的麦以不见。只有农具加倍的开始磨损。 



        第六段桥断了 


        一、谁的叫声让一束花香听见 


        一些沙枣花向着天上的一颗星星开,那些花香我们闻不见。她穿过夜空,又穿过夜空,香气越飘越淡。在一个夜晚,终于开败了。 

        可能那束花香还在向远空飘,走得并不远,如果喊一声,她会听见。


        17楼2006-10-23 1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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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2.200.150.*



          我们在一棵沙枣树下生活多少年,一些花香永远闻不见。几乎所有的沙枣花向天开放,只有个别几朵,面向我们,哀哀怨怨的一息香环家绕院。 

          那些零碎星光,也一直在茫茫夜空找寻花香。找到了就领她回去。它们微弱的光芒,仅能接走一丝花香,再没力气照在地上。 

          更多的花香被鸟闻见。鸟被熏的头晕,满天空乱飞,鸣叫 

          还有一些花香被那个五岁的孩子闻见。花落时,他的惊叫划破夜晚。梦中走远的人全回来,睁大双眼。其实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自己的梦。 

           
          第19节:桥断了 
           
          二、桥断了 


          我原以为,会比他们先走到村子。 

          那时天没有全黑,头顶的云还是红的。我们一长溜人,朝西边日落处走。一件什么事让我们走到这么晚,我记不清了。正好走到一个沙沟沿上,路分成了两条。 

          "右边这条路很难走。" 

          我听见有人在背后说。前面的几个人,已经走上左边的路。我一扭身踏上右边的这条。 

          难走的路通常是捷径。我心里想着。后面有脚步声跟了上来,我没有回头,不知道哪几个人跟我走上这条路。 



          穿过一片玉米地后,我们发现大渠上的桥断了。几根木头斜插进水里,渠水黑黑地向远处流。我们听见另一条路上的说话声。夜晚使远处的声音显得很近。田野已经变得灰沉沉。星星出来了。星星像一些走远的灯,让地变得更加黑沉。 

          我们被挡住了。 

          离村子还有一大段路,要穿过一片碱地,再过一个沙沟。能清晰地听见那条路上的说话声,听见村子里的狗叫,说明他们进村了。我们全默默站在渠边,过了一会儿,前面的村子安静下来,先到家的那些人已经睡觉了,或许不会睡着,全躺在炕上,侧耳听我们的动静,听着听着睡过去。他们知道我们走上另一条路。或许还知道这条路走不通。 

          我一直没朝后看,也没往左右看。不知有几个人站在我身边,他们都是谁。我们全黑黑的站着,没谁说一句话。 



          多少年后我回想这个夜晚,我的记忆到此中断了。不知道那以后我们去了哪里。 

          渠水又深又疾,根本不能蹚过去。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是否黑摸着退回去,在沙沟沿下找到分叉的另一条路。是否顺着渠沿,一直向下游走,找到他们刚刚走过的那座桥。有没有人在那个夜晚,走出村子找我们。我们中间谁的父亲,半夜发现儿子没回家,提着马灯,或举着火把,从那片荒野上呼喊着找过来。那以后的事我全记不清,像一个梦做到那时醒了。我回想一同往回走的那些人,好像全是同村的,又好像一个都不认识。再回想水渠那边,响起人声狗吠的村子,我的家并不在那里。 



          我回忆那个晚上我的模样。我好像站在对面,清楚的看见那个夜晚渠边的我,大概十几岁的样子。(我真的长到十几岁,我的生命不是在五岁时停住了吗)。我看不清我的衣服,或许皱巴巴的,很旧。看不清溶在夜色中的头发。但我清楚的看见那就是我,瘦削的脸庞,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望着什么都望不见的远处。 

          我问过我母亲,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夜晚我没回来。有没有这样一件事,村里出去好多孩子,一些回来了。一些被一渠水挡住。 

          那个晚上一过,村里少了许多人,好多母亲没有了孩子,过去多少年后,这种缺少愈显得大。村庄越来越空荡,那时走失一个人,多少年后就少一个家,子子孙孙少下去,这种缺失在时间中无限扩大。迟早有一天,会有人走入那片荒芜的时间。几乎没有谁能穿过它。 



          有时我又觉得,我的家就在渠对面那个村子。我常常在黑夜回去,走进一间没灯的房子。我好像从来没有在那间房子里醒来过,只是一次次的回去,睡着。接下来的记忆全是黑夜。我不知道以后的早晨是什么样子。和我睡在一起的那一村庄人,最后谁听到了鸡叫,醒过来。又开始春播了。土地冒着热气。或许我跟人们一起醒来,日复一日的生活,我长大,娶妻荫子,只是我不知道。我早已忘记模样的女人,在哪个村庄里抚养着我的一群儿女。他们等我回去。 

          可是,连我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也在等自己回来。除了那座桥断了,那以后的生活又发生了什么。 



          那个晚上,我好像就睡在村里。哪都没去。我只是看见我从远处回来,被一渠水挡住。我安安静静,没有喊一声,也没起身,提一盏灯走出去。我的记忆在那一刻中断了。以后我去了哪里,回到哪个村庄,我记不清了。我老了以后,时常靠在墙根,晒着太阳,想不清曾经的哪一种生活,使我变成现在的样子。我的腿是在梦中跑老的还是现实的一件小事把腿跑坏了。我真正的生活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三、我正一遍遍经历谁的童年 


          我看见他们朝那边走了,挽着筐,肩上搭着绳子。我穿过宽宽的沙枣林带。树全老了,歪斜着身子。树梢上一些鸟巢和干枯叶子。我很少抬头往上看。我把那时的天空忘记了。林带尽头是沙漠。我爬上沙包后眼前是更多的沙包。我再看不见他们,也不敢喊,一个人呆呆的张望一阵,然后往回走。 

          沙包下面有一排小矮房子,沙子涌到窗跟。每次我都绕过去,推开一扇一扇门。里面空空的。有时飞出几只鸟。地上堆着沙子。当我推开最后一扇门,总是看见那两个老人,一男一女,平躺在一方土炕上,棉被拥到脖跟,睡的安安静静。我一动不动望着他们。过好一阵,好像一阵风吹进门,睡在里面的男人睁开眼,脸稍侧一下,望我一眼。我赶紧跑开。 

          每次都是那个男人醒来,女人安静的躺在旁边。我不知道他们是谁的爷爷奶奶。我跑着跑着就忘掉村子,转一圈回到那排小矮房子对面,远远盯着我推开的门。我想等那两个老人出来,送我回去。又怕他们出来追我。我靠着一棵枯树桩,睡着又醒来,那扇门还开着。


          19楼2006-10-23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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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2.200.150.*

            现在我还在老年,村里只有我一个老人,只要我在,他们就放心了。我从六十岁往七十岁走的时候,他们正从三十岁往四十岁走。当时我走过这个年岁时,他们都没长大。我掌管着村子,和许多女人发生了关系,我的脚印还留在那里,我撒尿结的碱壳子还留在芨芨草和红柳墩下面。我没走远的身影还在他们的视野。他们从不担心在荒野上迷向,而害怕在时间中找不到路,活着活着到了别处。我要是使坏,把他们往时间岔路上领,乘夜晚睡糊涂时,把他们领回到过去,或带到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年月,他们也没办法。我的前面再没人了,往哪走不往哪走,我说了算。停下不走也我说了算。有一年我不想动弹了,死活不往下一年走,他们也得受着,把吃过的粮食再吃一遍,种过的地再种一遍。他们可以掌管村庄,让地上长粮食,女人怀孕。但我掌管时光。往时光深处走的路只有我知道。 

            我不能走的太快,往前走远了可就把自己走没了。这是没办法把握的,我不知道自己的寿数,前面的某个年月里突然就没有我了。我可不能让他们走到一个没有我的年月。要是我不在了,年月还叫年月吗。 



            多少年后,我从村庄走失,所有的人停下来。年轻人、跟在我后面老掉的那一群人,全停下来,不知道往哪走。我走着走着一脚踏空。谁也看不清前面路上让人一脚踏空的大坑。这个大坑我说过,它以前是片泥泽,耗掉过几茬牛的劲,现在干涸了。但还是有人和牲口走着走着一头栽进去。 

            他们跟着我,以为我能绕过去。我确实一次次绕过去,可是,这个坑越来越大,我看不见它的边时,就不想再绕了。我一脚踏空――可能进去了才知道,只是一道家门。早已做好的一个远方的梦。但他们不知道。 



            那一刻他们全停住。我离开后时光再没有往前移,连庄稼的生长都停止了。鸟一动不动贴在天上。人,和天地间的万物,在这一刻又一次陷入迷糊,我们跟着时间走是不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就在多少年前,人们在虚土庄落脚未稳的一个夜晚,全村人聚在那个大牛圈棚里,商议的就是这件事:我们跟时光走,还是不跟时光走。可能有些人,并没像我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在时光中顺流而下时,他们也许横渡了时光之河,在那边的高岸上歇息呢。也许顺着一条时光的支流,到达我们不清楚的另一片天地。谁知道呢,我一脚踏空的瞬间看见他们全停住了。往回落的尘土也停住。狗叫声也在半空停住。 


            这时,他们听见我在童年的喊声,全回过头,看见我孤单一人站在童年。 



            第十段虚土梁上的事物 


            一、影子 


            下午,一个人走在荒野,感到脚下无数条影子,蛇一样往东窜。有人影,树影,牲畜和房屋的影子,还有老鼠蚂蚁的影子。有的走的没尽头了,有的还在半道上,往前赶。荒野上的影子不绊脚,但人看着心慌。如果远处发生了事,影子就乱了。影子追赶影子,一个影子消失,一群影子围过来。这时走在荒野的人就感到不安,草木也感到不安,乱动起来。人急急往家里跑,他跑动的影子又让更东边的一个人,感到了不安。 



            穿过荒野的影子,碰到村庄就活了。影子在墙上立起来,烟一样往上走,走到墙头折过去,倒在房顶,再从那边的墙头跌到荒野,再往前走,直走的没影儿。我们村子朝西的土墙上,每个黄昏放映着远处的故事。我们的影子也在戈壁那头向西的土墙上,晃动。黄昏时我们一村人的影子,穿过东边的茫茫戈壁,在他们朝西的土墙上,每个黄昏放映着我们的影子。 


            "这个人的头总是向一边歪着。他的心气太高,从不正眼看眼前,他的头偏向别人不注意的事情。" 

            "这个瘸子又出现了,他一走动所有东西都跟着晃动起来。"


            37楼2006-10-23 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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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2.200.150.*
              第35节:影子 
              http://book.qq.com 2006年03月21日 


              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却比我们更早的熟悉了我们。 

              多少年来,在他们朝西的土墙上,来来回回重复着我们的几个人影,几个动作。他们都懒得看了。 

              这么枯燥的生活也能一年年过下去。他们想。 

              他们看见我的影子吗。我的影子赶到时,墙上已经爬满大人的影子。我长大以后的影子他们看见了吗。我长了多高,我的影子最远走到什么地方。 

              当远山的影子赶来时,其它影子都被淹没掉。 



              最先知道虚土庄子有人落脚的是高台庄子子人。他们在秋天的漫长西风里,闻到陌生人的气味。狗也闻到了,对着西风狂叫。有人爬上房顶,从风中飘来的沙尘中,断定西边荒野上沉寂多年的虚土被人踩起来。 

              "有三百只脚和蹄子踏上了那片荒地。" 

              那个人站在房顶,眯着眼,一会儿手伸到风中,一会儿又耳朵对着风听。 

              "不会超过一百人,外加五十头牲口。" 

              房下面的人也学他的样子迎风望天。 

              傍晚,村庄的每个房顶站着人,斜阳将远处的炊烟一缕缕捋顺,借助长风吹送到眼前。 

              "顶多二十户人。"他们进一步确认 

              "不会有错。一户人家一缕烟。虽然烟飘散了。就像麻绳散成麻,我们看着麻丝也知道是几根麻绳的丝。" 

              接着他们在西墙上看到一群人的影子。 

              "他们停下来,好像在盖房子。" 

              "这些外地人,把房子盖在土梁上,他们不害怕风。" 

              "看,一根木头的影子走到墙上了,他们在村里栽高杆子。" 

              有一段时间墙上的影子消失了,只有一根木头的影子,每个傍晚立在西墙上。 

              高台人不知道,虚土庄无穷的瞌睡从那时开始了。人人在睡觉,影子像皮褥子铺在身下。 

              另一段时间,荒野上、远近村庄的墙上,到处是虚土庄人的影子。他们睡醒了,开始四处跑动。 



              荒野上增加千只兔子,百只野山羊,可能觉察不出。只要多几十口人,地立马有反应。首先草木会遭殃,动物向远处逃。他们朝地下挖坑挖洞,向天上冒烟,往四面八方走动,天和地都惊动了。 

              这片荒野有上百年没有过这么大动静。 

              高台庄子人隐约感到了威胁。方圆数百里,他们居住的地方水草最丰美,一庄子人过着半牧半耕的富裕生活。他们担心虚土庄人会朝这边迁徙。 

              "他们显然是走累了,临时住下来。找到更好的地方再往前移。" 

              从那时起,他们想尽各种办法,防止虚土庄人向东迁徙。他们首先对我们的影子下手。 



              有几年,我们从远处回来的影子都没有头。那时荒野上到处是捕风捉影的人,把我们影子的头割掉喂狗,在我们不知道的远处,卸我们的胳膊和腿。 

              荒野上突然多了许多人影,我们盖在虚土梁上的房子,挡住谁的太阳了。整个荒野感到了不安。我们原打算静静悄悄住几年,影子最先出卖了我们。会捉影的人,在早晨,顺着一个人趴在西边荒野的影子,找到村子。因为随着太阳升高,影子慢慢往回缩。捉影的人,在荒野上捉到一个人影的头,跟着他走,一直走到中午,影子会把他带到主人的脚下。影子一直在出卖我们,影子是我们的缰绳,一般时候,我们走到那儿,把他拖到那儿,不会缠到树上,被草绊住,也不会被人和牲口踩住。有时候,一个人的影子,抓在另一个人手里,那他就跑不掉了。那些在远处捉到我们影子的人,就像在地上拾到一根缰绳,他知道缰绳另一头拴着什么,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 




              二、天空的大坡 


              一只一只的鹞鹰到达村子。 

              它们从天边飞来时,地上缓缓掠过翅膀的影子。在田野放牧做活的人,看见一个个黑影在地上移动,他们的狗狂吠着追咬。有一些年,人很少往天上看,地上的活把人忙晕了。 

              等到人有功夫注意天上时,不断到来的翅膀已经遮住阳光。树上、墙上、烟囱上,鹰一只挨一只站着,眼睛盯着每户人家的房子,盯着每个人。 

              人有些慌了。村庄从来没接待过这么多鹞鹰,树枝都不够用了。鹰在每个墙头每棵树枝上留下爪印。 
              


              38楼2006-10-23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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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2.200.150.*

                鹰飞走后那些压弯的树枝弹起来,翅膀一样朝天空煽动。树干嘎巴巴响。 

                树仿佛从那一刻起开始朝天上飞翔。它的根,朝黑黑的大地深处飞翔。 

                人们只看见树叶一年年地飞走。一年又一年,叶子到达远方。鹰可能是人没见过的一棵远方大树上的叶子。展开翅膀的树回来。永远回来。没飘走的叶子在树阴下的黑土中越落越深,到达自己的根。 



                鹰从高远天空往下飞时,人们看见了天空的大坡。 

                原来我们住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那些从高空滑落的翅膀留下一条路。 

                鹰到达村子时,贴着人头顶飞过。鹰落在自己柔软的影子上。鹰爪从不粘地。鹰在天上飞翔时,影子一直在地上替它找落脚处。 

                刘二爷说,人在地上行走时,有一个影子也在高远天空的深处移动。在那里,我们的影子看见的,是一具茫茫虚土中飘浮的劳忙身体。它一直在那里替他寻找归宿。我们被尘土中的事物拖累的头,很少能仰起来,看见它。 

                 
                第36节:天空的大坡 
                http://book.qq.com 2006年03月21日 


                我们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停住。盖房子,生儿育女。 

                我们的羊永远啃不到那个坡上的青草。在被它踩虚又踏实的土里,羊看见草根深处的自己。 

                我们的粮食在地尽头,朝天汹涌而去。 

                那些粮食的影子,在天空中一茬茬地被我们的影子收割。 

                我们的魂最终飞到天上自己的光影中。在那里,一切早已安置停当。 



                鹰飞过村庄后,没有留下一片羽毛,连一点鸟粪都没留下。仿佛一个梦。人们望着空荡荡的村庄,似乎飞走的不是鹰而是自己。 

                从那时起村里人开始注意天空。地上的事变得不太重要了。一群远去的鹞鹰把翅膀的影子留在了人的眼睛。留下一座天空的大坡,渐渐地,我们能看见那座坡上的粮食和花朵。 



                刘二爷说,可能鹰在漫长的梦游中看见了我们的村庄。看见可以落脚的树枝和墙。看见人在尘土中扑打四肢的摸样,跟它们折断了翅膀一样。 

                他们啥时候才能飞走啊。鹰着急地想。 

                可能像人老梦见自己在天上飞,鹰梦见的或许总是奔跑在地上的自己,笨拙、无力,带钩的双爪粘满泥,羽毛落满草叶尘土。 

                这说明,我们的村庄不仅在虚土梁上,还在一群鹞鹰的梦中。 

                每个村庄都有它本身和上下两个村庄组成。上面的村庄在人和经过它的一群鸟的梦中。人最终带走的是一座梦中的村庄。 

                下面的村庄在土中,村庄没被埋葬前地下的村庄就存在了。它像一个影子在深土中静候。我们在另一些梦中看见村庄在土中的景象:一间连一间,没有尽头的房子。黑暗洞穴。它在地下的日子,远长于在地上的日子。它在天上的时光,将取决与人的梦和愿望。 

                到村庄真正被埋葬后,天上的村庄落到地上,梦降落到地上。那时地上的一棵草半片瓦都会让我们无限念想。 



                这个地方的生命也分三层。上层是鸟,中层人和牲畜,下层是蚂蚁老鼠。三个层面的生命在有月光的夜晚汇聚到中层:鸟落地,老鼠出洞,牲畜和人卧躺在地。这时在最上一层的天空飞翔的是人的梦。人在梦中飘飞到最上层,死后葬入最下一层,墓穴和蚂蚁老鼠的洞穴为邻。鸟死后坠落中层。蚂蚁和老鼠死后被同类拖拉出洞,在太阳下晒干,随风卷刮到上层的天空。在老鼠的梦中整个世界是一个大老鼠洞,牲畜和人,全是给它耕种粮食的长工。在鸟的梦中最下一层的大地是一片可以飞进去自由翱翔的无垠天空。鸟在梦中一直地往下落,穿过密密麻麻的树跟,穿过纵横交错的地下河流。穿过黑云般的煤层和红云般的岩石。永远没有尽头。 




                三、村庄的劲 



                一个村庄要是乏掉了,好些年缓不过来。首先庄稼没劲长了,因为鸡没劲叫鸣,就叫不醒人,一觉睡到半晌午。草狂长,把庄稼吃掉。人醒来也没用,无精打采,影子皱巴巴拖在地上。人连自己的影子都拖不展。牛拉空车也大喘粗气。一头一头的牛陷在多年前一个泥潭。 

                这个泥潭现在干涸了。它先是把牛整乏,牛的活全压到人身上,又把人整乏。一个村庄就这样乏掉了。 
                


                39楼2006-10-23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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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2.200.150.*
                  第38节:把时间绊了一跤 
                  http://book.qq.com 2006年03月21日 




                  我记不清以后几任村长的名字。好几个人当过村长,我也当过。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一土块打成村长,就不一样了。每隔几年,我就看见村里出现一个傻子,头上一个血包,歪着脖子,扛一把锨,在村外的荒野转。村里的事情好像跟他没关系了。 

                  每一任村长都一样,脑子坏了后,村长总听见有踏踏的脚步声每天每夜朝村子走近,村庄的其他声音走远了,一天比一天远。村长不知道他听见的是什么,村长每天在荒野中挖坑,他知道那是些脚步声,那些东西是用脚走来的。这些遍布荒野的坑能陷住他们。 

                  一任又一任村长,在村子周围挖了多少坑,已经不清楚。那些坑不是越挖越远,远到天边,就是越挖越近,近到村头墙根。这取决于村长听到的声音的远近。每任村长脑子被砸坏的程度不同,听到那个声音的远近就不一样。但是那个声音确确实实在朝村庄走近,可能个别的已经进了村子。 



                  五、把时间绊了一跤 


                  我看见早晨的阳光,穿过村子时变慢了。时光在等一头老牛。它让一匹朝东跑的马先奔走了,进入一匹马的遥遥路途,在那里,尘土不会扬起,马的嘶叫不会传过来。而在这里,时光耐心地把最缓慢的东西都等齐了,连跑的最慢的蜗牛,都没有落在时光后面。 

                  刘二爷说,有些东西跑的快,我们放狗出去把它追回来。有些东西走得比我们慢,我们叫墙立着等它们,叫树长着等它们。我们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让跑的快的走的慢的都和我们呆在一起。 



                  我在这里看见时光对人和事物的耐心等候。 

                  四十岁那年我回到村里,看见我五岁时没抱动的一截木头,还躺在墙根。我那时多想把它从东墙根挪到房檐下。仿佛我为了移动这根木头又回到村庄。我二十岁时就能搬动这根木头,可我顾不上这些小事。我在远处。三十岁时我又在干什么呢。我长大后做的哪件事是那个五岁孩子梦想过的。我回来搬这根木头,幸亏还有一个没挪窝的木头。 

                  我五十岁时,比我大一轮的张望瞎了眼,韩三瘸了一条腿,冯七的腰折了。就是我们这些人,在拖延时间,我们年轻时被时间拖着跑,老了我们用跑瘸的一条腿拖住时间。用望瞎了的一双眼拖住时间。在我们拖延的时间里,儿孙们慢慢长大,我们希望他们慢慢长大,我们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慢慢长大。 

                  时间在往后移动。所以我们看见的全是过去。我们离未来越来越远,而不是越来越近。时光让我们留下来。许多时光没有到来。好日子都在远路上,一天天朝这里走来。我们只有在时光中等候时光。没有别的办法。你看,时间还没来及在一根刮磨一新的锨把上,留下痕迹。时间还没有摩皱那个孩子远眺的双眼。但时光确实已经慢了下来。 



                  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清点人数的张望,可能看出些时光的动静。当劳累一天的韩瘸子牵牛回到家,最后一缕夕阳也走失在西边荒野。一年年走掉的那些岁月都到哪去了。夜晚透进阵阵寒风的那道门缝,也让最早的一束阳光照在我们身上。那头傍晚干活回来的老牛,一捆青草吃饱肚子。太阳落山后,黄昏星亮在晚归人头顶。在有人的旷野上,星光低垂。那些天上的灯笼,护送每个晚归人。一方小窗里的灯光在黑暗深处接应。当我终于知道时间让我做些什么,走还是停时,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每年春天,村东的树长出一片半叶子时,村西的树才开始发芽。可以看出阳光在很费力地穿过村子。 

                  刘二爷说,如果从很高处看――梦里这一村庄人一个比一个飞的高――向西流淌的时间汪洋,在虚土庄这一块形成一个涡流。时间之流被挡了一下。谁挡的,不清楚。我们村子里有一些时间嚼不动的硬东西,在抵挡时间。或许是一只猫、一个不起眼的人、一把插在地上的铁锨。还是房子、树。反正时间被拌了一跤,一个爬扑子倒在虚土里。它再爬起来前走时,已经多少年过去,我们把好多事都干完了,觉也睡够了。别处的时光已经走得没影。我们这一块远远落在后面。 
                  


                  42楼2006-10-23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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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2.200.150.*

                    也许村里有一个人,天天在日落时,靠着墙根,或趴在自己家朝西的小窗口,向太阳告别,但我不知道。 



                    我五岁时,太阳天天从我家柴垛后面升起。它落下时,落的要远一些,落到西边的包谷地。我长高以后看见太阳落得更远,落到包谷地那边的荒野。 

                    我长大后那块地还长包谷。好像也长过几年麦子,觉得不对劲。七月麦子割了,麦茬地空荡荡,太阳落得更远了,落到荒野尽头不知道什么地方。西风直接吹来,听不见包谷叶子的响声,西风就进村了。刮东风时麦子和草一块在荒野上跑,越跑越远。有一年麦子就跟风跑了,是六月的热风。人们追到七月,抓到手的只有麦秆和空空的麦壳。我当村长那几年,把村子四周种满包谷,包谷杆长到一房高,虚土庄藏在包谷中间,村子的声音被层层叠叠的包谷叶阻挡,传不到外面。 

                    包谷一直长到十一月,梆子掰了,包谷杆不割,在大雪里站一个冬天。到了开春,叶子被牲畜吃光,杆光光的。 



                    另外几年我主要朝天上望,已经不关心日出日落了。天上一阵一阵往过飘东西,头顶的天空好像是一条路。有一阵它往过飘树叶,整个天空被树叶贴住,有一百个秋天的树叶,层层叠叠,飘过村子,没有一片落下来。另一阵它往过飘灰,远处什么地方着火了,后来我从跑买卖的人嘴里,没有听到一点远处着火的事,仿佛那些灰来自天上。更多时候它往过飘土,尤其在漫长的西风里,满天空的土朝东飘移。那时我就说,我们不能朝西去了,西边的土肯定被风刮光,剩下无边无际的石头滩。 

                    可是没人听我的话。 

                    王五说,风刮走的全是虚土。风后面还有风,刮过我们头顶的只是一场风,更多的风在远处停住,更多的土在天边落下。 

                    冯七说,西风刮完东风就来了,风是最大的倒客,满世界倒买卖,跟着西风东风各跑一趟,就什么都清楚了。 

                    韩三说,西风和东风在打仗,你把白沙扔过去,他把黄土扬过来。谁不服谁。不过,总的来说,西风在得势。 



                    在我看来,西风东风是一场风,就像我们朝东走到奇台再返回来。风到了尽头也回头,回来的是反方向的一场风,它向后转了个身,风尾变风头,我们就不认识了。尤其刺骨的西风刮过去,回来是温暖的东风,我们更认为是两场风了。其实还是同一场风,来回刮过我们头顶。走到最远的人,会看到一场风转身,风在天地间排开的大阵势。在村里我们看不见,一场一场的风,就在虚土庄转身,像人在夜里,翻了个身,面朝西又做了一场梦。风在夜里悄然转身,往东飘的尘土,被一个声音喊住,停下,就地翻个跟头,又脸朝西飘飞了。它回来时飞的更高,曾经过的虚土庄黑黑的躺在荒野。 

                     第40节:乱想 
                    http://book.qq.com 2006年03月21日 




                    我还是担心头顶的天空。虽然我知道,天地间来来回回是同一场风。但在风上面,尘土飘不到的地方,有一村庄人的梦。 

                    我扬起脖子看了好几年,把飞过村子的鸟都认熟了。不知那些鸟会不会记住一个仰头望天的人。我一抬眼就能认出,那年飘过村子的一朵云又飘回来了。那些云,只是让天空好看,不会落一滴雨。我们叫闲云。有闲云的天空下面,必然有几个闲人。闲人让地上变得好看,他们慢悠悠走路的样子,坐在土块上想事情的姿势,背着手,眼睛空空的朝远望的样子,都让过往的鸟羡慕。 

                    忙人让地上变得乱糟糟,他们安静不下来,忙乱的脚步把地上的尘土踩起来,满天飞扬。那些尘土落在另外的人身上,也落在闲人身上。好在闲人不忙着拍打身上的尘土,闲人若连身上的尘土都去拍打,那就闲不住了。 

                    这片大地上从来只有两件事情,一些人忙着四处奔波,踩起的尘土落在另一些人身上。另些人忙着拍打,尘土又飞扬起来。一粒尘土就足够一村庄人忙活一百年。 



                    那时村里人都喜欢围坐在一棵榆树下闲聊。我不一样,白天我坐在一朵云下胡思,晚上蹲在一颗星星下面乱想。 

                    刘二爷说,我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朝西看。因为我们从东边来的,要去西边。我们晚上睡着时,脸朝东,屁股和后脑勺对着西边。 

                    要是没有黑夜,人就一直朝前走了。黑夜让人停下,星星和月亮把人往回领,每天早晨人醒来,看见自己还在老地方。 



                    真的还在老地方吗,我们的房子,一寸寸的迁向另一年。我们已经迁到哪一年了。从我记事起,到忘掉所有事,我不知道村里谁在记我们的年月。我把时间过乱了。肯定有人没乱,他们沿着日月年,有条不紊的生活,我一直没回到那样的年月。我只是在另一种时间里,看见他们。看见在他们中间,悄无声息的我自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我在村庄里的生活,被别人过掉了。我在远处过着谁的生活。那些在尘土上面,更加安静,也更加喧嚣的一村庄人的梦里,我又在做着什么。


                    44楼2006-10-23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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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1.48.20.*
                      这么好的帖子为什么没人顶?
                      楼主辛苦了!


                      45楼2007-02-08 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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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0.13.190.*
                        不错 谢谢楼主


                        46楼2007-02-15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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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不到他的书,真郁闷


                          禁言 |47楼2007-03-12 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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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1.161.*
                            不错!来支持一下!


                            48楼2007-03-26 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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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1.184.107.*
                              人生是一条寂寞的路 每个人都在孤独中完成自己


                              49楼2007-05-11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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