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忽然抖了抖,西风顺残破窗沿爬进,寒气并不猛烈但不容小觑。暖炉上开水依旧温暾烧热,裏屋传出些许动静。被褥摩擦声,拖鞋轻缓触地,柜子上的杯子拿起来,喝水,放下去。脚步音,锅子碰撞刀柄,打火机引燃煤气灶台,擦了四次没有引燃,改擦火柴。
六道骸忆起自己某次对谁说,我们迟点再干,现在还不到时间——尚且风华正茂的骸接了新任务,那时他已经知道翘班和自娱自乐的重要性。没人能体谅那副身板底下蕴藏多少疲累,你也只愿将光鲜夺目的胜利奉送公众。骸自言自语现在还不到时间,将枪向裏塞了塞。穿过暗杀对象门窗紧闭的卧室,他们蹑手蹑脚爬上楼顶抽烟。急需休憩借口,不仅是身体上的瘾。对方走得永远比他快,抢先登上风高的顶端,独自靠上钢筋柱子点烟,形容枯槁萎靡然而掩不去一股愤世又避世的遗世气味。记得那次打火机同样擦四下,第五下终於点著了,骸接手过来亲自打著的,他在对方的面无表情裏笑容荒谬。
现在猫咪起床了。骸转过身搓搓胳膊,低头继续写。
果真是个坏人,我教那小子吸烟(恶意的)。你猜怎样,他含起我咬过的过滤嘴,抽的小心翼翼为了避免第一次被呛的厄运,然后对我说谢谢。 我想自己收不下那份感激,并非沈重,反是过於轻飘飘令人把握不能。比起来更愿幻想他用嘴唇亲吻其他东西的样子。
也许注定这辈子我抓不住,尼古丁吐出青丝沾染肺部污浊的黏湿,转瞬和空气融为一体。这时人们应该真正得到彼此交融的快圙感,然而多数情况则是相互抱怨二圙手烟焦油过剩,气管饱胀的艰辛早已吸纳不下。胃部吃得太饱,心脏却过分饥饿,口水淋漓,私底下甚至憋住一泡尿……
骸终究没划掉这些话,他停了停,觉得应该总有人能够看懂一二。
……因此,憎恶与仇恨就好理解,不仅适用於两军交战。平民大众亲者痛仇者快的不堪,人类本性残忍。 立场和利害冲突,分别马首是瞻的上司反目,性格矛盾格格不入,官方所周知的、私下不为人知的每项理由足够我们杀死对方一万次。如果它们依然成立,反过来想可能是种幸运。换做其他任何人,谁还能再多容忍一丝一毫尼古丁;天下之大,我却只知有这麼一个……
骸停下灌墨水。他用笔帽敲额头,想起与纲吉相处渐渐缓的第三个月。
终於肯主动开口叫他的名字,在骸的坚持下方才战战兢兢舍去敬语,眼睛却总也不愿直视。无风天气裏他在空旷无人的夕阳中扯一只风筝,跌跌撞撞的样子骸远远看了都想上去帮忙,当然骸并未走上前,并未如兄如父的告诉他今天不是个好日子,时间就错了。广播大剌剌在耳后念读蛊惑人心的劝降书。
错的时间裏做错事,人们总在犯错,然而不可停歇。梦想欲罢不能肥皂泡炫目,除非一颗一颗亲手戳破。 服役时骸死过一次,突袭的枪子擦边太阳穴射穿耳骨。被杀的梦重复多年。悖论不想研究,统统作罢。 晚餐时少年蹭脏了一张脸走回来,骸招呼他洗手,递给他香皂和毛巾。低头虚弱的笑著道谢,未敞开心扉的脸泛著热,这时总有亲上去的冲动。纲吉笨拙的踮起脚尖把毛巾挂上,尚未看见骸一脸神色奇异他已经转身叫他吃饭。耳旁重播劝降书的喇叭还在嚷。
闲暇无所事事的日子裏骸找些书给他,并迅速发现,这不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纲吉磕磕碰碰捧一本厚封皮世界名著,看到眉头紧锁。偶尔心情不错骸会让他读出来,倒不是为了培养自信。生活过於单调乏味,干枯抑郁的空气仿佛随时能挤出苦涩的胆汁。一切都说明骸的自私与坏心眼,他声称自己喜欢听他念书,撒谎眼皮不眨。那小子会脸红,但仍照做了,他觉得骸是对他不错,他想要为他做些什麼。
至今六道骸都记得,纲吉坐在火炉边的小凳上,三条腿摇晃不住,距离变声期还有功夫的嗓音起伏:……没有家,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他孑然一身,觉得这世界太大了,太不合身了……
骸考虑下次该借积极向上的东西,好比基督山……不,这个不行。不知为何沈溺於这种思索,但泽田纲吉忽然合上书本站起身。骸注意他没像往常在书页夹上书签。 少年的表情那一刻突显某种瞬息万变,秋叶的枯败与杨柳春风同时隐现。骸不确定自己有无听见骨骼抽长的声音,他确定自己听见的,是纲吉求他让他试试来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