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位于颢天正殿西厢的言叶厅，专事各厅房的任务分派以及整理汇总成卷。樱仙子虽十分年轻，却才能出众。优秀的仙术灵力使其早早成为少有录入在册的上位神灵，任职正殿内。
手中墨豪未有停歇行云流水，不觉间已是夕烟笼霞时分。淡暮红光漏入轩窗，茜妆了樱仙子一张眉尖微蹙，紫目冷光冰霜脸。
爽朗不乏细腻如堇蓝者，早察觉到樱仙子神情举止差异处，盘思着起因十之八九与她所得奇症以及为她治疗的月光冥士有关。欲要细问，但见樱仙子表情比 平日凉风微笑状更为清冷，无精打采不言不语，一整天都只好姑且按捺住，不去打扰她的沉陷幽思。这会儿计算着时机差不多了，方才装作无事般随意问道：“已经 到傍晚了，樱仙子还不回去，今天不用接受治疗吗？”
樱仙子头也不抬，一边继续弄墨，一边撇嘴淡笑一声：“月光冥士以后都不得空闲，怕是不会再来了吧。治疗的话只有到此为止。”——到此为止，自己冲 破了月光冥士能接受的界限，月光冥士回应自己忍耐的界限，理所当然的结果。整整一天萦绕在樱仙子脑海中的，都是前夕片刻的柔情倾泻后，月光冥士骤然无华， 死水深潭的双眸。为什么要露出那样悲至深处的眼神？一开始干脆拒绝避开我就好了，为什么要先接近，又一副被我伤到的样子？这下两人间再没了退路，彼此触到 了对方的极限，你满意了吗？总算可以抛开，摆脱我了吧。你走到尽头，应该是折返的时候，不会再来了吧。
不能说出来，堇蓝也不会知道。她所了解的，仅仅是樱仙子的了什么病，作为朋友的月光冥士每日过净界来帮她施术。“可你的病还没完全好吧，她有什么重要的是不能先放一放？这样可不行，我去冥界拜托她过来吧。”不清楚的情况下关心至此，堇蓝已令樱仙子感激。
“谢谢小蓝，不过还是算了吧。反正快一个月我也没再不舒服过，不用去麻烦她了。”
“……真的没关系就好。”对这个苦笑着还要逞强的仙子，堇蓝放弃追问劝说。
“而且现在颢天庙出了严重的事，这两天各厅房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也只好把病情先放放。”樱仙子始终没抬头注视堇蓝，明显心不在焉的说出正当的理由。
“事件？啊，你是说刚发现的颢天庙供奉的迷迭霖露被盗之事？那的确很严重呢。那么珍贵重要的圣物，不止我们西方，整个净界……不，包括整个冥界都紧张起来了吧。”
“天地鸿蒙起源，‘无极’的存在，也是所有法理、力量归一的圣物。越是这种创造一切的力量，同时也越有毁灭吞噬一切可能。会引起所有人关注也不奇怪。”
“不过说起来，几乎没人清楚知道迷迭霖露到底是什么样的圣物，又怎么会带来灾难。就算我们颢天，除了少数几位上位神灵，其他人连看都没看过，也根本不知道那东西有什么用嘛。或者，说不定只是一个传说的圣物，摆设而已。”因为这事件带来大量的工作任务，堇蓝抱怨起来。
“没见过也要找啊，颢天主大人也已经委派少数几位知道真实情况的神灵在行动了。”
“倒也是，连晨天、暮天、午天、夜天几位大人都开始调查的话，应该很快就会有迷迭霖露的下落了吧。”提到那几个名字，堇蓝语气也变得崇敬了些，重又恢复手中的工作。
山际红晕早被深蓝晚暮所笼，皓月孤悬穹顶之时，樱仙子终于收起卷轴动身准备返家。正掩门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男声“樱仙子小姐今天回去这么晚啊？”
樱仙子不慌不忙回过身来以常态微笑道：“晨天子大人不也这么晚？都是因为霖露被盗事件吧。”
“樱仙子小姐果然也有负责这事。既然如此，我们正好同路走一段，顺便交流一下对事件的见解如何？”看上去十分年轻的俊朗男子笑着轻松发出邀请。

这类情况樱仙子遇过不少，对应起来也驾轻就熟，但这次却犹豫了一下。因为一瞬间，脑中不自觉的闪过一个身影——最希望对自己提出请求的，偏偏她的话，是绝对做不到这样轻易邀请自己的吧……“能与晨天子大人同行一段是我的荣幸。倒是晨天子大人不用对我客气，小姐什么的就免了把。”

“哈哈……那么樱仙子，也请省掉大人两字吧。”晨天子爽朗笑道。

又不自觉的，耳边响起那个至今还以“樱仙子大人”称呼自己的清越泠然之音。樱仙子眉头不易察觉微颦一下，遂走至晨天子身边妩然笑道：“没在众人面前时，我可以答应你，晨天子。”

两人先且隔段距离前后走着，晨天子便拿些没甚要紧的话一面与樱仙子攀谈，一面不着痕迹的缓缓靠近，直到与她几乎并肩。樱仙子非不留意，实不想费心与他计较。面上眉目含笑点头回应，其实满心思虑的却是说不定自己猜错了，月光冥士今天也有过来——连脚步也不觉加快了些；但万一自己估计不错，那么——又慢下来。

晨天子被樱仙子面上容貌表情蒙蔽，那里发觉她的反常，只还聊些天南海北的话。

“晨天子！”樱仙子忽然笑着打断道：“已经到岔路了。你应该往那边走吧?很高兴和你同路一段，那么再见了。”不等晨天子再说什么，她已侧身转向另一条路。

石子漫路的尽头，樱仙子脚步渐行渐缓，终至停下。残花圃边叹了口气，也都随晚风消散在夜幕下，无人相消遣排解。心内苦笑道：若你真如你那名号一般也就好了，此刻还有月光薄纱覆履相伴，你却不知所踪。当真连辞语也不提便等不及散了吗？可真比皎月更寒啊。

推开走时故意不曾上锁的门，吱呀声在空荡的屋内更显回响。除了几束清光从缝隙间穿进，只有黑暗肆意充斥。烛台就在正中的圆桌上，樱仙子却跪倒在桌旁，抽泣声在寂静中断续响起。




“请问，一会儿樱仙子有空吗？我想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当然了，是跟调查迷迭霖露有关。”堇蓝刚离开，晨天子就叩开言叶厅的门，对正在埋首书卷间的樱仙子邀请道。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有时间。”樱仙子猛地从文海间抬起头来望着晨天子刻意笑得灿若桃花，一边答应一边收起书卷。“那么我们要去哪儿呢？”

“樱仙子知道《千绪曲》的作者清平仙子吗？我们现在是去她的居所。”




出乎意料的，在颢天“潇林竹海”深处翠叶掩映下一间木铆相接的寒室，就是传闻中神隐的清平仙子的居室。

一发色花白身形瘦小老妪为二人端上茶水后，三人就堂内坐下。樱仙子再细视那老妇，形衰而韵犹在，气弱却神凝和，虽穿着朴极，却为多年前已闻名两界的清平仙子无疑。

“晨天子大人，你已是这两日来探老妇的第五人了。有何问题就请直言吧，老人也不忌什么讳言秽语的。”清平仙子平心笑道。

“清平仙子既已知道我来意，就请您把对前四位说过的话麻烦再告诉我一遍吧。”对着前辈，晨天子恭敬求教道。

“晨天子大人真会去繁拾要啊。”清平仙子呵呵笑道：“那么老妇就实言实语了。老妇自觉，能力强到足以从堂堂颢天庙中盗取迷迭霖露而不被发现的，除了平儿，两界也难找出几人来。而且，平儿他清楚迷迭霖露用法，不似一般人，得了那圣物也不知何用。”

晨天子一副已经料到的样子点头道“果然，连清平仙子也觉得犯案者是千平君吗，其他几位来调查的也都认定是他了吧。那么他现在何处呢？”

“呵呵，谁知道呢？我都多少年没见过那孩子了。以前总有些顾虑，现在的话倒想见见面了。看看他长成什么样，容貌像不像我们。”清平仙子释然的玩笑道。

“我知道了。如果有机会看到他，我会告诉您的。相信他一定同你们年轻时一样容貌出众。”晨天子完全接受清平仙子的说法，也开起玩笑。

樱仙子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只觉陷入云里雾里，在怎么分析判断也完全摸不着头绪，只隐隐感到事情重要隐秘，自己不便多问。倒是清平仙子注意到樱仙子的神情迷惑，先问道：“这位小姐也知道事情的原委吗？看起来有些疑念，说出来没关系的。”

樱仙子便要发问，晨天子却抢先一步解释到：“她的话只是陪同我一起来的，我觉得她不用知道以免牵扯进来比较好。当然了，如果她真的好奇的话，我之后会告诉她的。”

樱仙子冷笑一声刚欲言语，左手腕伤痕却突然刺痛，随之胸内心痛剧烈发作，仿佛剥削撕裂的痛楚一瞬间几令她晕厥。“才一日不管，又开始了吗……”闭上双眼，唯耳边传来声声呼唤：“樱仙子！樱仙子！怎么回事？哪儿不舒服吗？樱仙子！”

晨天子紧张的一手扶着她一手便要施术。清平仙子却眼神敏锐，发现樱仙子右手紧捂胸口，左手只垂于膝上。她略一思索，遂难以置信的圆睁双眼，皱纹紧蹙。她二话不说用力推开晨天子，细瘦的手颤抖着拉过樱仙子左手，掀开宽大袖袂，只见一条樱色丝带缠绕在白净的腕上。清平仙子屏住呼吸抖动着缓缓揭开丝带……

“……晨天子大人，她已经……被牵扯进来了啊。”

“……怎么，怎么会……”

第七章
堂内灯烛丹焰摇曳，越显窗上投射竹枝竹叶黑影狰狞。晨天子抱臂而立，挺直的鼻梁顶端，浓墨双眉紧锁，满是焦躁疑虑。终于，听见脚步声由冷光云母屏风后靠近，他忙迎上去。待清平仙子刚转过屏风进到堂内开口就问：“樱仙子她怎么样？还在痛吗？”

“老妇用了些麻醉性药草，不能治疗却总算让她平静下来了。现在睡着了。” 清平仙子坐到椅上有些累的样子。

“太好了，谢谢清平仙子，帮了大忙。那我有事想问问她……”

“今天天色也已经晚了，晨天子大人就请先回去吧。就算事情再要紧，想问什么缘由，至少也等明天本人休息过身体有所好转再说。”清平仙子平和却不容拒绝的下了逐客令。

晨天子虽心急如焚惦记着调查情况，也不好冲撞清平仙子，不情愿下只得告辞，等着第二日一早再来。清平仙子送走客人，关上大门又转进了内室。

玉炉焚香，内室一片芬芳缭绕。床榻帷帐高褰，但见樱仙子虚倚床柱而坐。清平仙子也坐到床边，把樱仙子盖覆薄衾掖了掖道：“我把晨天子支走了。你先在我这儿好生休息，其他的我先挡着，不用担心他们来烦你。”

樱仙子元气不足轻声道：“谢谢清平仙子，为了我这么麻烦。”

清平仙子和蔼笑道：“毕竟几十年前我也这么过来的，当然了解你本就心烦意乱，更不愿被人烦扰的心思。那我先走了，你也趁着药劲儿睡了吧。”

“请等等！”樱仙子叫住刚起身的清平仙子“抱歉，只是不弄清楚这事情缘由，不用别人来扰我自己怕也会寝食不安的。”

看着这年轻女子倔强的眼神，清平仙子只得又重新坐下：“……你果然对迷迭霖露的事一无所知？对自己腕上伤痕心痛之症也都不知起因？”

“实不知原因，只是差不多一个月前出现了这怪症。听您与晨天子口气，才隐隐知觉似乎与迷迭霖露有关。对您也许有些冒犯，但请您无论如何把实情全部告诉我。”轻缓却极坚决的语气，仿佛已做好承受命运玩笑的准备，果然是那个不适于犹豫与彷徨的樱仙子。

“唉……你这孩子……”清平仙子一面无可奈何的叹气一面却善意的笑了“看来真是平儿盗了迷迭霖露之后用在了你身上。既然你都置身其中了，我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反正迟早都会知道。只是这非什么好事，你却必须接受。”

樱仙子端正了身体，樱唇紧抿，半月状眼中紫光清亮而不带闪烁的直视清平仙子：“‘命定是如此无奈，凭心选择是我生意义。帝王虽诏琴师临终前仅为一曲，琴师却可将颂音献与自己倾心之人而非王者。’这不是您的话吗？”

“好啦，勇敢的琴师。那我就说一段往事吧，因为不是愉快的回忆，我可只说一遍，你耐心听好了。”清平仙子侧过身去不再看着樱仙子，思绪回到自己心底秘密埋藏的地方，缓缓拾起尘封的记忆叙述道：“差不多四十年前，我还是一个颢天正殿纵横厅的新人。职责所在，我们除了负责与东方苍天、南方炎天、北方玄天进行合纵联横既事务的沟通交流，还与冥界也有各个方面的联系，因此我很快认识了一些冥者。在这其中，有一个叫做……千绪子的冥士。”

听到那个名字樱仙子大吃一惊，虽忍住未发出声音，但表情显而易见。清平仙子有些伤神的笑道：“她的确就是‘千绪仙女’的原型——一个让我永远记忆不忘的女子。娴洁、谦逊还有细致。当时年龄相仿的我们很快就相交甚亲，并邀约一起到净界冥界深山大川各处游玩。一次相当偶然的机会，我们在一座山岳树林中迷了路，转了一整天后失去兴致，便准备使用仙术冥术离开那儿。突然，我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清平仙子闭上眼顿了顿接着道：“那是一个碗状石器，里面盛有大半碗泛着盈盈光芒的绿水。待我俩走近了想看清楚时，却猛地升起一阵大雾。待奇异雾气散去后再看碗内，却只剩了小半碗碧绿之水。因为好奇我们便将那水一道带上，离开了那诡异处。”

“那水，该不会是……”

“啊……那就是迷迭霖露了。不过当时的千绪子与我也同你现在一样一无所知。毕竟是极少数资深之人才见过的圣物嘛。待我们得知详情时，已经是手腕上出现血痕心痛了好几次，最后向两界的学识之士请教才知晓的。”

“迷迭霖露，万物源泉与终结，但这古老的圣物本身并不能发挥力量，需要依附在两个不同个体上，并历经诞生成长。我们遇到的那场雾，就是迷迭霖露化成的。它将迷失在雾中的两个人作为宿主，当两人手腕上出现伤痕时就是它在宿主心内破土发芽之时。以后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它将大量吞噬宿主心力以便自己成长，而宿主就会出现心中剧痛的情况，也就是你刚才的那种情况。”

“是因为我心里迷迭霖露的关系啊。”樱仙子右手抚过左腕若有所思：“那么请问一个月后会怎样呢？”

“到‘圣显’之时，迷迭霖露将脱离两位宿主合作一个能力强大的……人。” 清平仙子完全陷入回忆般也不再笑，有些沉重道：“当时通过千绪子与我诞生出来的，就是一个我们称为‘千平君’的男孩。也就是开始我与晨天子提到有可能盗取迷迭霖露的人。”

“如果它本身……他继承了圣物的能力，应该天下难有匹敌者，为什么还会做那种事呢？”

“……迷迭霖露吞噬的不仅仅是宿主的心力，还有宿主各个方面的‘性情’——善之性、恶之性、爱之性、憎之性。在一个月内或许感觉不到变化，一旦迷迭霖露带着吸收的‘性情’脱离出去，宿主的性情大变也是可能的。而宿主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选择：是令力量完全脱离出去集中在诞生的孩子身上，还是自己将力量吸收；是让自己‘善’的部分被带走，还是将‘恶’的部分让出去。而无论怎样想结果都不令人满意。这你能明白吗？”

樱仙子若有所思的点头道：“‘性情’与‘力量’的协调关系，不能让你们三人中拥有力量者变‘恶’，也总不能把‘善’全给了力量者，另两个只剩下‘恶’。比想象的更复杂，如果可能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均分吧。”

“当时我俩想的也是三者均分了力量与性情。遗憾的是，实际情况比我们想得更糟。因为就算只得霖露三成的力量也足够强大，而两界之主，根本就不希望有这样强大力量者的存在，哪怕性情只是‘冷淡’不是‘恶’，那力量对他们而言也是威胁。”

“那最后？”

“平儿得到一部分力量和许多的‘善’，现在也在躲避着两界之主对他的缉拿。千绪子她吸收了大部分力量却完全留下‘恶’之性，然后在得到那足以震慑两界的力量后……马上就自杀了。我既没失去多少性情也没得到多少力量，如你所见，在监视下被隔绝着。”

“……”因为太出乎意料，樱仙子睁大双目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但她没再追问原因。因为她清楚看见清平仙子眼角眉梢、皱纹间堆积起的沉沉阴云，遮住的恐怕是她积压心底，最不愿回忆起的永远的伤吧。

反正必要的都已经知道了，樱仙子稍微整理思绪，片刻沉默随着烛光摇曳过后，甜稚的声音轻轻而凝重的问道：“最后还想请问一下，迷迭霖露侵嗜所带来的痛楚没办法避免吗？有没有不会犯的情况呢？”

“基本上每日被吞噬的痛苦不可避免，普通的方法是治不了的，就算用麻醉性药物也不十分有用。我所知唯一一种情况，就是两位宿主间的调解。就像有一次，千绪子把本该侵嗜我的迷迭霖露之力引导到她自己身上，于是接下来的一天我都没被侵嗜。因为她心内本来也有迷迭霖露的气息，我的会被引过去也不奇怪。换作别人是不行的。”

“但是每次也只能引导那一天出现的侵嗜之力，对之后时间才出现的不管用，一天不犯第二天也会再犯。最重要的是，我虽好了一天，千绪子心里却会受到双倍的侵嗜，连疼痛也都加倍了，那种痛意你也很清楚，一个人的尚且难以承受，若两人的全加诸一人身上更是受不了，所以我和千绪子也没再用过。”

“……”樱仙子默默听完，一脸凄然的垂下头苦笑道：“谢谢清平仙子，告诉我这么多重要的事。但是抱歉，我还有事现在必须要走，不能留下来。”

“你现在这样没关系吗？是很要紧的事吗？”

“嗯，对不起。”樱仙子已经掀开薄被，双脚下床开始穿鞋。

清平仙子笑着边摇头边叹气：“唉，你这孩子果然有些倔性子呢……是因为另一位宿主吧？”

“这种事，您是过来者啊。”樱仙子说完对清平仙子鞠了一躬，连身上松散衣着还未好生整理，便疾步移到室外。她凝神使出仙术，有樱色浅光浮落，遂泛云步轻驰而去。

真是的。事到如今，叫我对你更何来感谢、抱歉之心？只想赶快，赶快见到你，然后就马上用力扇你一掌，再好好骂你一顿——你这大笨蛋！

所以在我见到你之前，千万不准有事啊！

第九章
这就是你不惜撒谎欺骗都要向我隐瞒的事实吗？这就是你一个月连带我的份所承受的双倍痛苦的证明吗？这就是你所期望甘愿承担的牺牲吗？

沉寂的夜空，樱仙子凄然立于华树殿门口欲哭无泪——对她面前的断柱残石，裂墙败壁，对这萧萧华树殿的主人。大门虚掩着，堂上桌椅倾覆，晶石撒落，樱仙子一面借着水晶反射幽蓝月光小心翼翼地弯曲前行，一面观望四周寻找着殿内人们的踪迹。

殿内破损条案脚边，一个若稚子般柔弱身形蜷倒在地。光线如何暗淡，樱仙子也决不会认不出，那淡蓝披风，墨色长发，纤瘦体态。被损毁严重却仍绝美的透明质殿堂，晕厥的冥灵女子，一切恍如梦境，却实在真切得心伤。她再发不出一声，只朝了那身影一步一步直直的移去。步履蹒跚，脚下绊着地板被打出的坑洞，她扑倒在地。不及站起，她双手撑地就此继续不偏不倚地匍匐而行。

待爬到那蜷缩之人身边，樱仙子跪坐着，双手将她上身缓缓抱起，令她头贴到自己胸前。捋过遮面乱发，看她凛乱的长刘海下，惨白得吓人的脸色，清瘦致此的面容。一滴，一滴，莹莹咸水再难忍住，成串落下。溅落于这朵几近凋谢的百合之颜，又顺她颊边滑落，湿作一片。她却是纹丝不动，闭着双目气若游丝。

“你若敢……就此一觉不醒，我绝不，绝不饶你。”樱仙子弓身抱紧月光冥士惨淡笑道。咧嘴唇边尽是苦涩。

百分悔恨，千分怨念，万分担忧，无尽恋心，樱仙子要如何解绪？无可排解！她可以担负的，现在能够担负的，便是眼前女子的全部重量。

樱仙子任自己心头并面上阴雨连连也顾不得暂避一分，便振作起身施灵术增力，遂将月光冥士横抱而起，泛云步往潇竹林海奔去。




“一方面因为霖露侵噬严重，心力憔悴，心血不足。另一方面麻烦的是，她忍受不了侵噬带来的剧痛时，便用冥术对自己施以重击，让自己晕倒。所以头部，胸部多个地方都有相当严重的外伤。我用了不少药，外敷包扎还有以后内服，另外就是还需要你的灵疗术辅助治愈才行。”

清平仙子坐在桌边收拾着散落其上的各色用品药材，略显疲惫地说到。

“谢谢清平仙子。施术的事就交给我了，请您去休息吧。”樱仙子神色恍惚，难辨其心思。

清平仙子听樱仙子有气无力，抬头看她道：“你也快去休息，治疗的事放到明天再说。这位冥士虽伤得重，却已无生命危险。今天你已消耗不少，不要勉强。”

“我明白了。”樱仙子虽答应着，仍是面无表情，漫不经心。清平仙子轻叹口气，也不再劝，收拾好后先行离去。

樱仙子垂头走至月光冥士床边就凳坐下，然后便一动不动，有些失神的始终注视着昏黄光线下她那平和而憔悴的睡脸。

烛光阴影投射在她清瘦容颜上，方掩去一分本来苍白如映雪的颜色。樱仙子如此静坐凝视半天，终于以左手牵过右边长袂，缓缓抬起右手靠近那凋零的白色花瓣般面庞，以指背轻贴其凄淡弧线，顺脖颈轻抚而下。及至胸前锦被覆盖处，翻手轻柔探入其中，伸至生命之息微弱跳动之处，但愿感受其温度般，紧贴其上，遂嘴角轻扬，循清平仙子所授之法开始运息施术。

昏暗室内一阵温光柔气闪烁而逝。暮春之晚，起风还凉。窗外竹翻绿浪，飒飒作响，清静致极，屋内亦可听得一清二楚。

如此一夜林响，直夜色尽阑时分，有莺声呢啭。晕倒了两日之人，被初曦晨光晃过，终于醒转过来。眼皮沉重地张合几番，明晰了视线，月光冥士收四周之景入眼，以整理思绪弄明现状。还有些困难地偏过头，一个樱色身影出乎意料地在眼前片缕晨光中，清丽飞扬起来。月光冥士一阵眩目，只觉身陷梦境般飘乎。待确定了咫尺的真实后，月光冥士惊异得手足无措，顾不得头昏眼花、身上伤痛，吃力的想要支撑起来。

樱仙子蛾眉轻微一颦便再无神色流露。嘴角翕合却不发片语只言，只由坐姿微立起身，伸手抵在月光冥士的胸前，略一用力又将她按倒在床上，不让她翻身起来。然后重新坐下，仍无言语。

月光冥士本就寡言少语，这会隐隐觉出事态变化，又不敢妄自揣猜发问，乏力地叫了声“樱仙子大人……”后便也再没了言语。躺下后忍不住用眼瞄过樱仙子，眼底青黑，半月状双眸也被黑云遮掩了光华般阴沉，一脸的疲态分明是在此守侯了一晚方有的倦容。

心疼着，但月光冥士仍是把关切的话语咽了回去，因为也害怕不安着。眼前女子的紫色双目似深沉海水，又苦又涩，暗藏波澜。那一脸阴云把风暴般的话语深埋的样子足以说明她的怨忿不平，即使是月光冥士也已确定自己的谎言、掩盖真相的幕布早被撕裂，所以对着眼前人在害怕，在矛盾。

没人问，没人答，两人就持续那个样子，任最后的暮春时光流逝，直到有敲门声响起。

“你一夜都陪在这儿没睡觉吧？唉，你们这些孩子，真以为自己是钢铁之身吗，非要逞强。”进来的清平仙子将盛了早饭的托盘放到桌上后走到床边，看看樱仙子又看看半睁了眼的月光冥士直叹气。

樱仙子起身让座，又点点头以示感谢。清平仙子坐下后替月光冥士把脉，又察看了一遍她身上伤处，才嘱咐道：“你也是，太乱来了！哪有对自己这般动粗的，差点儿连命都搭进去了。以后决不许再如此了！小樱，你先照顾她吃饭，睡了两日滴水不沾，粒米未进的。我去帮她配药、熬药，一会儿送来。”

樱仙子仍只是弓身点头。送走清平仙子后，回身端了粥碗来到床沿坐下，先放碗到凳上，一手扶起月光冥士头来，一手把枕头垫高再轻放下，令她上半身稍高一些，便于进食，才又端起碗，匀了一小勺梗米粥，在碗沿撇去汤水，吹散热气，方送至月光冥士嘴边。月光冥士忙用嘴接了，口里还未尝出一分味道，面上表情却似打翻五味瓶般复杂，酸甜苦辣难言其滋味。

一是真有些饿了，再一个是没言语缓和气氛，紧张的月光冥士很快就把大半碗粥全喝了。樱仙子用绢帕擦拭过她嘴边，又把枕放低再缓缓将她放平，其间神情似隽刻般未有一丝变化，风清云淡的漠然。

月光冥士不只身上不舒服，内里更是揪得慌。正不自在时清平仙子又救星般推门而入。她端了碗还在冒着白气的浓郁汤药进来，又招呼樱仙子道：“晨天子刚来过了。”

樱仙子这才有些惊异之色道：“我还一直在想如何应对，他竟这麽早就来了。”

“不过没关系，我告诉他你的身体极虚弱，受不得盘问打击，又把这煎的药给他看，他只有相信，我便打发他先回去了，且嘱咐过他暂时保密不可将此事外泄。”清平仙子孩童般笑道。

“谢谢清平仙子！只是，他作为颢天主大人直属灵官，调查这事并上报是他的职责，会隐瞒得下去吗？”樱仙子清楚位居要职的晨天子并不简单，难免担心。

清平仙子却更带了玩笑语气道：“若他知道了冥士的事，定会咬住不放。但现在他只知道你一人。既然对象是你，就不用担心他的立场了。

樱仙子自然知道清平仙子在戏她。想来前日她与晨天子同行时，清平仙子就已认定了晨天子对她所抱的态度。但月光冥士云里雾里的，哪里清楚这些，便还直直问道“为什么对象是樱仙子大人就不用担心他泄密呢？”

“清平仙子就这碗药吧，她喝下后我想用灵疗术减轻些外伤可以吗？”既没有回头看一眼也没有回答那个问题，樱仙子仿佛忽略了月光冥士般，只向着清平仙子问道。

“就算我说不必再施术，你也不会听吧？随便你决定了。只是一会儿你一定要去休息一下，别忘了你今天也会发病，现在这种状况怎么撑得住？”清平仙子善意道。

月光冥士忙也接了清平仙子的话大声道：“我不用特别照顾了，所以请樱仙子大人去休息吧！”顺势还想支撑着坐起来，以证明自己无碍。

樱仙子终于回过头来，眼内一道清冷紫光似秋水之剑，直射得月光冥士一抖，缩回了被子里不敢再动弹。

清平仙子似看着孩童嬉戏般会心笑道：“不管你们两个了，我先出去了，小樱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吧。”遂退了出去。

樱仙子送走清平仙子，看回床上，却见那人垂了头，小孩儿般用被掩了鼻嘴连大气都不敢出，自己又是叹出口长气。

偏偏两人都坚定选择了荆棘之路，除了相互都纤弱瘦小之躯的相互扶持，大抵已无可指望。倘若再被绊住行进不得，该如何是好啊……

居然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