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你仿佛已经听惯了她嘤咽的倾诉,总是未开口就哽咽住了。停顿许久,好不容易发出一个疼痛蹩仄的音节。然后把无尽的委屈统统从心里肺里五脏六腑里掀出来,去和泪水交融,私奔。是的,你已经习惯了。你倚在她柔软的枕布上,听见她的眼泪相继从那黑白交错的眸自中滚落出来。差点没把你拇指大小的身体给淹了。记得,你最初张开眼睛看到的便是她抽噎的背影。现在她还是在哭。你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好像全世界都亏欠了她。你不明白她的眼睛哪里来的那么多水。你掂掂自己会发光的肚皮。火烫的,是能量在燃烧。然后你开始思考。她眼睛里的水,会不会也很烫,也是能量。火蚀的能量和流逝的能量。以同一种概念存在,以不同的形式灭亡。
她瘦的很可怕,仿佛一副草草披了层皮的骨架。几乎没有什么肉的身体瘫软地靠在那张白色的床上。有时候你会害怕看到她,但又不得不十分关注她。到了天很黑很黑的时候,你的一小点光亮就会显的很亮很亮,照亮她泛满涟漪的眸子。就在这个时候,她开始焦躁不安。手指紧紧地抓着衣领,痛苦地张着嘴巴,无声地呻吟。身子往床下一探,堵塞在胃里,喉咙里的异物便会汹涌的淌下来,发出一阵成**性才会拥有的浑厚闷吼。你开始惊异她是从哪里调运来力量让她发出这样大的声响。她是这样的孱弱与无助。甚至连哭的声音,都小的听不到了。或许,眼泪并不是她唯一宣泄不满的方式吧。
你看到她手背上密密麻麻散布着深浅不一的孔,发红的,发紫的,还有隆起的青色血管。她把手伸到你面前,颤巍巍地摊开手掌,里面盛着一小撮新鲜的饼干屑,她不知道你不爱这些,她无法理解没有牙齿的痛苦。但你还是乐颠乐颠地振着翅翼停在上面。她冲你虚弱地笑笑,你羞涩地低着头,用带刺的触角拱拱眼前这些无法吞咽的食物。她凑进距离观察你。你毫不介意地与她对视。你发现,她是这样的好看,唇是单薄的,眼睛是狭长凛冽的,鼻子是小巧而挺拔的,笑的时候,酒窝是深深凹陷的。稀疏发黄的长发直直地散开来,披在肩上,盖到膝下。她冷不防地哆嗦了一下。你觉得,自己似乎应该保护她。
你想与她对话,却因为丢失了声带而只能用上夸张的肢体语言。她长长的睫毛上吊满了剔透的水,视线绕过你小小的身体。显然,她无法领会你的意图。你奋力地扇动着翅膀,想让她听见什么,但是她听不见,你的翅膀太笨拙,它扑腾不到她听的见的频率。
阳光带着蛰伏在空气中的灰屑颓颓地从玻璃窗中延伸进来,这个时候,会有一个神态举止安然的年轻女子走进她的病房。女子通常着白色衣服。后脑勺浓密的黑发盘成一个精致的髻。语调柔缓地叮嘱她按时服药。她淡定地伸出一只手给她。女子友善地拍拍她的肩,然后在她毫无血色可眼的皮肤上,扎下一个新的孔。有人在的时候,她总是很温顺地靠在床上休息,温顺地写字,或是念书。她是一个演技纯熟的戏子,逢场做戏,她坚持把不愉快的东西拿宁静的外表掩饰掉,不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她不虚伪,只是无奈。在外人的眼里,她是如此的乖巧,一切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进行,按时打针按时吃药,按时向外人奉承上自己黯淡的微笑。其中的破绽,只有你能明了。但至始至中,你都无开口。她的笑容扯出的弧度很规整,代表某种心情的长久失修。
你扑扇着翅膀,在又一个漆黑的深夜聆听她发颤的哭腔。她蜷缩在床头,你直立在床脚。哭声愈发凄厉,急促的呼吸,艰难地吐气,吸气,吸气,吐气。天空被划开一道无边的罅隙,暖色的光淌泻下来,她开始归于平静。你心疼地看着肚皮里的光逐渐衰弱下去,昨晚她哭累了,正乖乖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