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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残阳如血，生云楼的后巷也染着一层金红的光晕。一辆黄包车静静地停在生云楼后的阴影处，车老板则靠坐在门边的台阶上，愣愣的望住天空发呆。原本湛蓝的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在丝丝晚霞恋恋不舍的被太阳扯走之后，天空变成了泛着幽蓝的墨色。不甚明晰的星光一点点亮起来，那般遥远却闪耀。
“老汪，又等着唐老板呢啊？”生云楼后门欠了条缝隙，打杂的小厮小岳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来。
“嗯。”车老板就是老汪，其实他并不老，三十来的年纪该说正当年才是。常年的体力劳作，让他有一身结实的肌肉；每日风吹日晒，让他的肌肤泛着油亮的古铜色，看起来格外的健康踏实。
“看时辰也差不离了。”小岳往内里瞥了一眼，“回回儿唐老板唱穆桂英挂帅都是满堂的彩儿。今儿又错不了！”
“嗯。”老汪点头，他自然知道，虽然唐老板的戏他只看过一回。那回是晚夏初秋的时节，唐老板生辰，就在这生云楼，全免票，招待亲朋好友，唱的就是这出穆桂英挂帅。自己竟然也被算在亲朋好友之内请上了，还是合家一起的。那日，他穿上家里最好的衣裳，带着老婆和一双儿女一起来的。那怕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进戏园子了。他就是个黄包车夫，一辈子没见过啥市面，蒙着这生云楼的头牌唐老板看顾，包了他的车。一个月两块银元的车钱，对于他来说可算是不少了，足够养家糊口的。
当然，除了为着这两块银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唐老板是个特别的人，特别的美，特别的柔，特别的善……老汪想着，回看自己的黄包车。与别人的黄包车不同，他车上的坐垫是桃红色的。这是那次他听过唐老板唱穆桂英挂帅省了自己一日的饭钱去定做的。只为着那一句“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想着桃花马该是桃红色的，自己没能力将整辆车子漆成桃红色，于是将坐垫换成了桃红色的。
老汪这车其实是有两个坐垫的。他每日从早晨到晌午过都是拉其他活计的，只是每日近傍晚才去香兰胡同接上唐老板到这生云楼来，等唐老板散了戏，再送他回去。若是唐老板晚上有应酬，他也会去等着，每日必然将他安全送回香兰胡同的府邸。白天时，他用的是寻常的坐垫，陈旧的颜色，耐脏耐旧。而傍晚前，他一定先回家去，打盆水，用一点点只有这时候才舍得用的洋胰子去去自己身上的汗味儿。然后换件干净的褂子，换上那桃红色的坐垫，才往香兰胡同去接唐老板。
彼时，他的媳妇秀儿常常会撇着嘴笑话他：“亏着你不是个督军、大官人，不然你非得把这姓唐的戏子带回家做个自己玩弄的小倌不可。”
“莫胡说！”老汪是老实人，虽然媳妇嘴刁，可他并不是个打老婆的男人，“唐老板对我好，我给人拉车，怎能不在意点儿？他爱干净，我干净点儿莫讨了他嫌弃。”
“哼。”秀儿也跟着他去看过那么一回唐老板唱戏，真美！让她这个方圆几里最俏的小媳妇看了都嫉妒。怎么就那么美，这是生为男人，若是生为女人，真是让别的女人都没法儿活了。自家男人心里喜欢那戏子，她是知道的，虽是早晚言语相激，但她也知道自家男人这点儿本事，人家那种红角儿、头牌是瞧不上的。自家的男人，俊是算得上俊，可实在太老实，男人老实并非好事。
“唉，散戏了！”小岳在门缝里的板凳上跳起来，“你可有盼头了，唐老板卸了妆该就出来了！我还得去打扫！”
“嗯。”老汪起身，抽下肩头的手巾板儿，甩了甩，将那桃红色的坐垫掸掸干净，将车子从阴影处拉出来，停在后门的门口。借着生云楼后门上微弱地灯光，往那虚掩着的门里看了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他还是每次都会看上一看，说是盼着唐老板出来，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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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走廊一片漆黑，只远远听得乱糟糟的声音，铜盆木架的撞击，锣鼓家伙的搬弄，几声喊叫、几声呵斥、几声谈笑……老汪收了收神，在门口垂手站着，低了头，不敢露出期盼的表情来，怕被唐老板看见，以为自己惦记早早收工回家。
门，咯吱一声，打开了半扇儿，一个人迈步出来。那步子优雅轻慢，仿佛是怕惊扰了谁一般。一张冠玉般的脸，泛着水波闪着星光的眸子，顾盼间说不出有多少光波流转，华彩生辉。即使在这暗夜昏黄的灯光下，也掩不去那般如仙子堕入凡尘的灵动与绝美。
“唐老板。”老汪上去打招呼，不敢直视他，再度抖着手巾板儿掸着那桃红色的坐垫儿。
“嗯，烦你等久了。”只是一袭简单的青灰色暗印了团花的长衫，桃花秀唇，嘴角微翘，赏下一记微笑。
老汪是不敢上去搀扶他的，怕自己粗鄙，污了他的衣衫，扶车杆，弓着身子等他上车。做这包车的车夫，每日只为得着他上车前这一笑，就几乎比那两块银元更为诱人。今儿，似乎有些不同。老汪才想起，平日里有个小山子的小厮跟着过来，扶唐老板上车，然后回去的，今儿竟然没有：“唐老板？今儿小山子没伺候您来啊？”
“呵。”轻笑一声，不似唱戏时候的清亮，反而略低沉，略撩了袍襟儿，跨步上车，扭身坐下，将前面的袍襟儿抖展了，才再开口，“以后见了他，可别叫小山子了。今儿起，他也是角儿了，老汪，你可记着，再见他，要叫梁老板的。他一直跟着我师哥学唱，今儿起算是扮上，垫场唱了一出。座儿上都给了碰头好，以后可得红了。”
“那您这跟包的……”老汪试探着问，他觉得以唐老板这样的身份，总该有个人伺候才行的。
“园子里也没合适的，就姑且不用了。”唐老板说着话，仰头看了看生云楼后门上的那盏灯笼，“咱们走吧！”
“是，那咱走着。”老汪最爱听他说这句“咱们走吧”，也最爱接这句“咱走着”，仿佛这样一说，两个人就合在一起了，就不分彼此了，就亲近了。双手抬起车杆，动作慢着些，怕颠了车上的人，在他眼里唐老板真个就是仙子，染不得半点儿的凡尘。虽然他也知道这想法是自己一厢情愿，可他就愿意这么想。
随着老汪跨步踏上青石板路，车轮跟着滚动起来，车上人也轻轻柔柔的舒了口气。对于唐老板来说，每日散戏坐在老汪的车里回家，是他最放松的时刻。车棚是盖着的，这样即使他闭着眼小憩，别人也不会注意到。而老汪在前面大步跨着，那握着车杆架起的双臂看着孔武有力，那随着奔跑姿势有节律的轻微颠簸着的结实的背脊都仿佛能为着自己遮风挡雨一般。他不敢往下看，不敢看他的双腿。
人的双腿是很奇妙的。他带着人东奔西走，历经最多的颠簸和磨难，却始终是最接地气的。他注意过，人脸上的表情可以口是心非，可双脚却不能。一个人不想和你聊天，那他对着你的坐姿脚尖必然是不会朝向你的。老汪有一双长且结实的腿，每次眼光不经意的瞥到，唐老板总是会生出一些幻想，这双腿奔跑着带着自己离开这些光怪陆离的世界，可以去找一片清净的地方，过上那诗句里说的“采菊东篱下”的日子。
唐老板自己也不记得是几时开始学戏的了。师父说，他是被人裹着块靠旗放在他们福聚班门前的台阶上的，那时候恐怕还没出满月。他就是在戏班长大的，除了学戏，他没别的出路。在戏班，戏里戏外的人生，他算是没少看。可他分得清楚，哪里是戏，哪里是生活。他怕着一辈子被禁锢在戏班里，所以他打开始赚钱便攒着，渐渐红了，有了积累便在隔着福聚班几条街香兰胡同买了一间小院儿，自个儿住着。他不要人伺候，他清楚戏子是什么样的人，下九流，最卑贱的人，可不能把自己看高了。
“唐老板，您要不嫌弃，”老汪边跑着边开口，习惯了的，气不长出声不抖，“我那儿子十三了，手脚还利索，就给您做个跟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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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想太多了吧？父子大战一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