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浅眠吧 关注:99贴子:2,834
  • 7回复贴,共1

【推荐】很好看的书~大学桥.╳‖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第一卷 第一章

作者:陈渐

结了层薄冰的天空渐渐融化,透明起来,南台村依旧沉浸在昨夜的梦中,除了几声悠远的狗吠,一切仍在沉睡,一睡就是十六年,一九九四年夏末的这个凌晨,它会不会醒来?

“嘟——”

发动机的轰鸣惊碎了薄冰般的静寂,宛如惊蛰的春雷,潜伏着的突然苏醒。村外路口,一辆“长安”客车旁,重重的人群默然而立,数十张刻满岁月之刀斧痕迹的土黄色面孔,或兴奋、或期望,或留恋、或自豪,一齐专注地望着人群外三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一女二男。

“大学桥——”

一个满面红光和油光的老头排众而出,叉着腰面对众人,威势赫赫,一指三个孩子:“大学桥,是咱们村祖祖辈辈——几百年来的最高目标!我,当了十几年村支书,没能让老少爷们过上好日子,我有愧!可是,我也敢典见着脸说一句:‘我王耀武的功劳和业绩,全村人都是看着的!’”

他一把拽着一个高大憨厚的男孩子:“去年,王兴茂这孩子进了大学桥,今年,三个!”

他一指旁边的一男一女,又把一个身材稍低,模样机灵活泼的男孩扯了过来:“常老二家的娃娃常弘扬,杨胡子家的闺女杨小妮,还有……”他伸手又指,这才发现仅此二人,只好在空中重重劈了一个手势,“还有咱村的大老板孟家民的孩子,神童——孟超然!这就是咱们村的人才,这就是咱老少爷们的指望。今天老少爷们自愿赶来送他们去大学桥,我感谢,不过,咱仍更应该感谢一个人——孟家民!这辆汽车就是他掏钱租的,专门为送咱孩子们光光彩彩地去大学桥。咱村穷,咱让城里人瞧不起,可咱孩子绝不能让他们小瞧了……”

朝阳未升,天色已大明,王支书正跺足挥手,讲得慷慨激昂,忽然远远地过来一个人,人未到,话已到:“唉呀,不好意思,迟到迟到。”

众人尽皆转头,王支书话被打断,脸色本来颇为不悦,一见此人,立刻哈哈大笑:“老孟,这会儿才来,刚才我还提起你呢!”

“一点儿闲事缠了会儿。”孟家民淡淡地笑了笑。此人四十出头,肤色较白,一看就知日常生活与土地隔着段距离。他一看三个孩子,皱皱眉,问:“怎么还没走?”

“等你家小超呐!”王支书笑着问,“他还没来?”

孟家民一愕,尴尬地笑笑:“噢……他呀,有别的事,让弘扬他们先走罢。”说完到客车旁敲开车门同司机耳语了几句。

王支书疑惑地看了看他,转头又向众人发言:“那就……兴茂、弘扬、小妮,你们先上车吧!杨胡子,你要一路送他们到大学桥,把一切手续都办好。”

杨小妮的父亲,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答应了一声。王支书点点头:“好,我再问一件事,李二孬家的老母猪谁见了?要见了给他说一声,他宰一只老母鸡请客。好了……没了,上车吧!”

杨胡子领着三个孩子上了车。汽车发动,众人正欲散去,只听背后轱辘轱辘一阵响,一辆木板车推了过来,一个精瘦的庄稼汉吃力地推着,车上被褥高耸,躺着一个妇女。常弘扬一见,慌忙冲出车,扑向前去:“妈、爹,你们怎么过来了?”

弘扬爹叹了口气:“你妈不能动,我说别来,她非要来,我也没法子。”

弘扬妈怔怔地望着儿子,忽然流下了泪:“你要去大学桥了,妈没用,瘫了,连双鞋也给你做不了……”

常弘扬忙说:“妈,没啥!我有鞋,你看,还能穿半年呢!”他一抬脚,想把鞋给母亲看,一眼瞥见鞋上一个大洞,忙不迭放了下去。

弘扬妈满是眷恋地望了儿子一眼,目光中透出哀伤:“你长大了,进了大学桥,有出息了,长这么大,妈啥也不能给你……”她伸出左臂,从车上抓起一只塑料兜,“这是妈和你爹赶早给你炸的糖糕,路上吃吧!”

王支书听着她絮絮叨叨,一脸不耐烦,说:“车快开了,说啥呢!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常老二,你快推她回去吧!”

弘扬爹唯唯诺诺便要推车,常弘扬大怒,瞪视王支书:“你刚才讲那么一大堆,连老母猪都要捎带几句,我跟我妈讲几句话都不成!”

弘扬爹吓了一跳,连忙扯儿子。王支书脸寒了下来,冷笑着说:“人还没长大,翅膀倒硬了。司机,开车!”



1楼2006-11-12 13:10回复
    第一卷 第二章

    作者:陈渐

    中巴在大街一个丁字口拐向北,在钢筋水泥林中穿行五百米,眼前豁然开阔,这里已是县城北郊,城里繁华与野外明朗被一条二十余米宽的河流分割开来(王兴茂介绍:这河叫幸福河),丹邑一中就在河的北岸,连接二者的便是那座充满梦想的石桥——大学桥。

    长天下,一中的几幢高楼背倚蓝天线条清晰,像画在天上;晴空如洗,几块白云悠悠地浮在楼顶,像腾起的炊烟,一切都仿佛一个不切实的梦。

    车轮滚滚,大学桥横亘面前,三人心潮澎湃:这是一个让凡人变成英雄的时刻,从此他们的名字用火写在了天空,而这条天上的彩虹将驮着他们走向梦寐的地方。三人一齐从车上望下去,目光略一触及,像被烫了一下忙不迭地缩回,面面相觑。

    “我……底下这什么东西?”常弘扬按按眼珠,大约刚才一不留神掉出了眼眶。

    “大学桥?”杨小妮仍没反应过来,“就是下面那东西?”

    杨胡子倒毫无感觉,嘿嘿地笑了:“傻闺女,当然是下面那东西,咱正在桥上走呀。”

    孟超然漠然地摇摇头:“不是在桥上走,是在腐烂了一百年的骨骼上走。”

    谈话间,车子已过大学桥,三人又回头望去,这一下看清了,果然是桥,花岗岩条石砌成的桥面从此岸延伸到彼岸,与土地嵌合得亲密无间,整个桥面就是地面的延长。两侧桥栏也是条石雕砌,造型古拙,然而崩损残缺,浮雕的游龙东一鳞西一爪,惨遭五马分尸;凤凰更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左右两只全被生吞活剥,凤头、凤爪、凤羽、凤尾悉数肢解,像被谁甩到墙上摔了骨断筋折血肉模糊。

    孟超然心里抖了一抖,仿佛闻到一股血腥气,闭上眼睛,一种浓浓的失落与悲凉飘乎而来。

    汽车不能开进校园,停在了幸福河北岸的空地上。孟超然扛着被褥下了车,一脚踏进大门,竟然有种恐惧与悲壮的感觉,仿佛迎接自己的不是全县驰名的重点高中,而是戒备森严的超级监狱。他看了看面前的行政大院,西、北、东三座教务大楼像三面墙壁,和背后高大的校门把大院围个水泄不通,密如铁桶。院子里人如潮水——脏乱污臭的潮水,向下看,乱叉叉的脚丫子腿柱子;向上看,清一色的黑脑袋黄面孔;再向上,门神一样铁青着脸的全校最高权力机构——教务大楼;再向上,是蓝天、白云和飞鸟。

    “如果我是那只鸟,从五百米的高空望下去,一定另有一番心情。他望着天空呆呆出神,“学校的大楼成了孩子们垒起的积木,而人则成了顽童捉进来当‘人’玩儿的蚂蚁,可惜……可惜,蚂蚁太笨,怎没觉察到天空有这样一只手呢?”

    “你应该先掏一下鼻孔。”常弘扬碰了他一下。

    “干嘛?”孟超然一脸惊诧。

    “你不是要打喷嚏吗?”常弘扬满脸诚意。

    孟超然哭笑不得,他天性忧郁,本不是一个开朗的人,不过跟这活宝在一块想不开朗也不行,他索性闭嘴,和杨氏父女朝教务楼下的黑板走去。黑板上是“新生入学须知”,旁边是各班新生名单,常弘扬在六班找到了孟超然的名字,高跨于第一排的中间,三个大字写得威风凛凛神采奕奕。他夸赞几句,眯起眼睛找自己,瞧了半天,结果在最下面一个角落把“常弘扬”揪了出来,三个字好像患了侏儒症外加营养不良,一副蔫头蔫脑猥猥琐琐的模样。

    “奶奶个熊,怎么把老子折腾成这熊样!”他愤愤不平。

    “别骂。”孟超然兴高采烈,“你看,咱俩是一个班的!”

    “啊?”常弘扬上下一瞅,果然如此,心里的火气一下全消,“还算识相。哎,小妮,我俩同班,六班的,你的找到了没有?”

    “我是三班的。”杨小妮一脸委屈地说。

    他爹就安慰:“不是同班也好,弘扬这小子油嘴滑舌,你跟着他学不了好。”

    可他一个大老粗怎解得女儿家的心事,白费唇舌不说,还落了女儿一个白眼。常弘扬也不解风情,就好像一个大风车,虽然心眼转得快,到底是木头做的,空冷佳人心,提着被褥在教学楼下的棕树丛中找了块干净荫凉的地方凉快去了。杨小妮垂着头一言不发向三班报名处走去,杨胡子赶忙背着背褥跟在后面。王兴茂左右看着,陪着去了。孟超然叹了口气,到常弘扬旁边坐下,望着杨小妮在人群中站了一会儿,由一个女孩引着穿过教务楼下的过道走向后面寝室,他看了看常弘扬,欲言又止,心想:“缘份自有天定,我还是别掺和了。”
    


    4楼2006-11-12 13:11
    回复

      “有何问题,快快问来。”白小萱笑容未散,一副淘气的神态。

      男生们轰然一笑,孟超然心浮气短——他也没问题呀,想了半天,踌躇着说:“我讲一个故事。”

      同学们被逗得乐不可支,气氛一涌而至顶点。白小萱笑吟吟地说:“我最喜欢听故事,不过别讲鬼故事。”

      众人哈哈大笑,马文生也乐呵呵的。孟超然说:“不是鬼故事。从前有一个国家,全国的人同喝一口井的水,这口井名叫‘疯井’,一喝,全国人都成了疯子。不过疯子是别国的人以为他们是疯子,他们倒认为自己正常得很,反而把别人都当成了疯子。有个侠客听说后决心拯救他们,千里迢迢跑了去。不料一到疯人国就被国民当成了疯子,他说的话众人当成了疯言疯语,他做的事被人以为滑稽逗乐。你想,一个正常人在一群疯子中间是什么感觉?就是与众不同的感觉。”

      众人一开始还咕嘎乱笑,这时才明白了他目的所在,不由大感刺激,齐声鼓掌。

      孟超然继续说:“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高于世,众必非之。这就是与众不同者的境遇。这位侠客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喝下疯井水,同国民一起疯狂;一是接受失败,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如果这位侠客是你心目中与众不同的人,你希望他怎样选择呢?”

      所有的人,包括马文生,一起鼓掌,谁都清楚这个问题的份量,这简直不是问题,而是人生;不是提问,而是把白小萱推上了绝境。如果她选择喝水,那她心目中的与众不同就是招摇撞骗;如果选择离开,那么与众不同就再无任何意义,众在何处?与谁不同?

      白小萱愣了半响,终于苦笑摇头:“能保留这个问题吗?日后希望能向你请教。”

      可怜的男士们终于扳回一局,一齐疯狂地鼓掌,庆祝这个伟大的胜利。宜将胜勇追穷寇,杨辉又站了起来,问:“你说千人万人中一眼就看到他,如果他坐在最显赫的位置,也是能一眼看到他的,这个……能算数吗?”

      一言既出,男生们无不气愤——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尤其一个“能算数吗”,不但暴露了这个人的企图,且凭地位压人,人所难服。当下有人轻声嘀咕:“你爹是银行行长,当然显赫了。我呸!”

      白小萱眼波一闪,笑了:“我当然一眼就看到了他,不过看到的是椅子,不是人。椅子也有气质有风度吗?”

      这下子不但女生,而且男士们也慷慨献上了掌声。杨辉灰头土脸坐了下去,白小萱以2∶1的战果轻轻跳下讲台。

      马文生越听越不是味儿,心想:怎么净问这类问题?这是班级,不是婚姻介绍所;我是班主任,不是红娘;是让你自我介绍,不是给你介绍对象,更不是让你们自我推销。不行,不好,前景堪忧。

      他急忙跨上讲台:“鉴于时间关系,三个问题就不用再提了,否则到天黑也介绍不完,下一个就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吧!”

      既然简单,就没了刺激,大伙儿兴趣索然。孟超然注意了一下,方才向徐文婥施“马后炮”的男生叫周启,是野桥村人,和杨小妮的姑姑同村,而质问马文生老板着一张脸的漂亮女孩儿叫沈丹。孟超然一看之下,只觉自己掉在了花丛中,本班就是一个花园,繁花胜似美不胜收,而质量以徐文婥、白小萱、沈丹为最优,难分轩轾。妙就妙在性格大有不同,好比艺术品,若是由一个巧匠在同一心境下雕琢,即便规格尺寸不同,然手法无差,风格类似,观其一而知其二,无味之极。若在不同心境下分制,或洒脱、或奔放、或含蓄、或古典,可谓鬼斧神工,妙夺造化矣。总的说来,徐文婥成熟迷人,面似温和,骨子高傲;白小萱清丽脱俗,调皮活泼;沈丹则开朗直率,热情如火。

      美则美矣,而难看也是蔚为大观。一个粗壮的男生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我叫罗新奎,罗士信的罗,半新不旧的新,不是李逵的逵,是……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那个奎。”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再一看,哄笑连天。只见他人如其名,有着单田芳评书里罗士信的蛮劲儿与憨劲儿,半新不旧的脏劲儿,虽然不是李逵的逵,却有着李逵的粗鲁劲儿;至于货真价实的“奎”,是二十八宿里奎木狼的奎,同样不令人失望,有着狼一样的狠劲儿:浓眉环眼,满脸横肉。

      后一个站出来的是一个男同学,众人一见差点没背过气去,笑得前仰后合,只见这位身穿六七十年代珍藏下来的一件黄军装,皱皱巴巴的,原本是口袋那地方扯了下来补到了衣襟上,只剩下一个U型的圈儿。他好像是女娲在造人的最后一天捏烦了想另辟奇径,结果创造了一个小丑:眼睛极小,溜溜的像两粒蚕豆,可鼻子却硕大无朋,霸占了唇上眉下三分之二的地盘,像小山丘一样把眼睛逼得走投无路,气极败坏地吊死在眉毛这根树梢下。

      他一见到众人的反应,脸胀得通红,转身下了讲台。众人一阵愕然,笑声戛然而止。

      孟超然心中暗叹,他知道,有时候人的笑声比刀还锋利,他深能体会这位同学——他知道他的名字:邢东林,也是402的——当时的感觉,因为小时候他在痛苦与嘲弄这坛毒酒里浸泡了太长的时间,被人抹一脸污泥,或是在背上画个乌龟,再不然就是把鞋给他挂在树枝上,待他爬上大树又一下子摔下来再充满愉快地笑。这种恶意的嘲笑不但没有让他懦弱,反而让他的心敏锐无比,他感受得到别人身上一切的痛苦,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这种悲天悯人,感同身受的情怀也许是一切艺术家必备的素质,然而对于他,这都是老天爷硬性的施予,就像邢东林一样。

      基于这种沟通,他和邢东林几天之内就成了好朋友,和402的其他几个室友——常弘扬、卢永川、许红康、马小奇、周启,还有一位马林涛——相处得甚是融洽。虽然常弘扬对卢永川腹诽颇多,但卢永川对他倒挺欣赏,常弘扬也就半推半就了,两人日子长了关系竟然更胜他人。

      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12楼2006-11-12 13:11
      回复
        第七章 
         

        孔子云,益者有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无友不如己者也。简而言之,就是别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大学桥的前身是明清时期的县学,儒家传统至今恪守。底子既已摸过,谁优谁劣也记录在案,那便要实行分区隔离政策,免得尖子生被差等生拖了后腿,优等生被劣等生同化,方法就是——调座位。

        按成绩调。全班人站在走廊上,马文生按名次念,念一个进一个,座位自便。用他的话说,这叫“体现公平”。说是公平,巨大的不公表面上都看得出来,金字塔的塔顶和塔基绝不会在水平线上。中间位置好,光线好,起坐方便,自然被大资产阶级占据。至于中小资产阶级则环而拱之,分到了鱼头和两侧骨头里的碎肉。再往后紧衔着小资本家屁股的,自然是手工业者们了。而最末一排骑在鱼尾巴上的难友们连无产阶级也算不上,人家还有挣脱锁链获得世界的那一天,他们则连锁链也没有,只是一颗钉在墙上的钉子,客气点儿说是编外人士过剩人类,不客气说只是健康肌体上惹人厌的肿瘤。

        据孟超然考证,老师们之所以热衷于划分等级,是缘于一种潜意识。想当年三教九流排名第九,臭老九给人叫惯了,连乞丐都不如,文革时又惨遭批斗,苦不堪言。如今翻身做主当了统治者,但那种屈身于第九等的自虐性心理依然根深蒂固,他们既不能有失体统在学生脚下俯首低头,那就让学生在他们脚下俯首低头;既不能自己分出等级一层一层地压,那就把学生分成等级,让他们自己一层一层地压。自虐狂和虐待狂只是同一心理的不同方面,很容易相互转化的。

        虽然能像历代的小民一样背地里腹诽一番,可他还是别无选择地接受了这种屈辱的地位。走廊上,人群渐稀,滞销的商品仍像一只只可怜的羔羊等待着上帝的召唤。不在其位,不知其苦,那种屈辱的感觉优等生们永远不可能体会,那就是审判台,就是耻辱场,就是垃圾箱,当别人一个个地被召唤,只剩下你自己,就意味着你在向别人证明自己是垃圾,是弱智,是最最低能的人!教室里高朋满座,走廊上空留自己,那种孤独和孤立,那种残忍和残酷,那种愤慨和愤恨足以使一个人甘愿和整个世界一齐毁灭,何况是正处于叛逆时期的少年!

        然而对于老师来说,按成绩排座次却无疑是最好的方法。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吗?按身高排或按眼睛近视度数排?这根本不能体现公平,以成绩名次衡量学生的大学桥,只有这种才是最公平的。不过本班情况又有特殊,一方面标榜着公平,马文生又表示:情况特殊的可以打招呼,例如近视,个矮等。于是眼睛度数2.0和2.2的杨辉和罗新奎双双“近视”,坐到了前排。其他“钉子户”也各施奇招,占据了有利地形,自然而然,孟超然就垫了马蹄。他不屑于向老马说小话,最后一个走进了教室,一进教室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教室里仅留一张座位,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然而奇怪的是那个座位并不在最后一排,而在第四排的过道旁,旁边是白小萱。这简直是装近视说好话也求不到的好座位!他走到旁边,犹豫了一下,忽然发现常弘扬以第十七名的成绩竟然坐在了最后一排!他明白了,默默地坐下。

        一见他坐下,杨辉差点儿气得背过气去,他不顾颜面费尽心机才得到了离白小萱两米远的位子,常弘扬与她同桌他无话可说,毕竟人家有那成绩,白小萱还不如他。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常弘扬竟然把这个位子留给了孟超然,这小子不费吹灰之力靠近了他梦中的佳人,这如何不让人生气?

        他不自在,孟超然更不自在,只觉屁股上扎了根刺,到处是刺,连白小萱冲他的微微一笑都是刺——讽刺。白小萱曾嘲笑他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苍蝇,苍蝇是真的——老师眼中的苍蝇——与众不同却是假的,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他不但多情,而且自作多情,自己对白小萱大有好感就认为对方对他也大有好感,既然这样,虽然能和她坐在一起却让她看不起,这位子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一下课,他就把常弘扬撵了过来,怀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心理坦然坐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同桌的白小萱一脸漠然,睬也不睬。一坐到墙角,孟超然便沉默了下去,永远地沉默了下去。他那屈辱的感觉倍于常人,天才和感悟力是双刃剑,是致命伤,他心在天上,他人在地下,巨大的落差形成一个感情的瀑布,他的心就是岩石,水滴石穿。自信心被彻底摧毁,奋斗力被无情扼杀,他终于成了六班里平凡的一员。
        


        17楼2006-11-12 13:14
        回复

          常弘扬肺都气炸了,他也知道孟超然在跟他胡扯,但他实在不愿意见好朋友就这么一蹶不振。尤其令他可悲的是从前孟超然清高孤傲,爱惜羽毛至一句粗话也不说,现在竟然自甘为臭虫。一个人若什么话都不能让他伤心,那只能说明他无心。常弘扬知道他并非无心,只是心死了,但偏偏想不出法子让他复活。

          “你真的不喜欢白小萱?”他又问。

          “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那你昨晚说梦话干嘛喊出她的名字?”常弘扬在字句上设了个陷阱。

          “什么?我喊出了她的名字?”孟超然惊疑不定。昨晚他真的梦见了白小萱,只不过她在天上的云彩里飞,而他则是个乞丐,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直到梦醒后心中还隐隐做痛。

          “哈!”常弘扬得意了,“喊出!‘你的名字始终叫不出口,’既然喊出了,还说不喜欢!”

          孟超然呆了呆,胸口起伏,看了看周围,见渐渐有人注意他们,便强压怒火低低地说:“你……走开!以后永远别在我面前提她。”

          常弘扬见他终于生气了,心安了,哈哈大笑,跑了回去。他心安了,孟超然心乱了,说不爱,他又怎由得了自己?少年人的爱情本就来得莫名其妙,在不经意之间,谁又能抗拒?鲁迅说,爱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这其实是最幸福的。无所爱令人怜悯——空对着苹果树却不曾见过苹果;有所爱而不敢爱呢?——空对着苹果却不敢去摘。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怯懦与诱惑的痛苦才令亚当和夏娃摘下了禁果,虽然被上帝惩罚,但至少证明自己是勇敢的而且得到了。孟超然呢?面对着爱,他只敢逃避,向数学课上逃避。

          数学老师姓刘,刘满华,学生们向外人介绍他总用一个成语——满头华发的满华,因为这个成语配合刘满华实在太妙了——此人聪明绝顶,头发不敢安家落户——让人一听之下绝对忘不了。不过他的数学课上得还挺生动的,讲话风趣、幽默,常常引人捧腹大笑。孟超然不喜欢数学但喜欢他的课,因为对数学的不喜欢能抵消对白小萱的喜欢,而他的风趣幽默又能让他驱除自己的忧愁烦恼。

          刘满华正讲函数奇偶性:“如果已知函数的解析式,首先判定其定义域是否关于原点对称,其次推断f(x)=±f(x)是否成立,二者缺其一,f(x)就既非奇函数也非偶函数……由1-x1+x>0得函数定义域是-1<x<1,又因为f(-x)+f(x)=Lg1+x1-x+Lg1-x1+x=Lg1=0,所以f(-x)=-f(x),f(x)=Lg1-x1+x是奇函数……”

          孟超然瞪着眼睛听着,刘满华白亮亮鼓突突的脑壳突然膨胀,膨胀,终于天崩地裂般爆炸……眼睛里,痛苦结成了冰,那只手……凝脂白玉般的手缓缓但坚决地离开他的手掌……长发飘飘,雪一样的衣裙荡起了柔柔的皱缬,她离去了。他痛苦地伏倒在地,嘴里咬着潮湿的泥土,怕自己发出呜咽的声响。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

          软草平沙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

          他告别江南,单剑匹马驰行在塞北茫茫黄沙之中。数千马匪呼啸来而,马蹄践地,沙如飓风。他抽剑前冲,鲜血迸飞,尸横遍野,断肢碎肉沾满衣袍。他踏着千万匪徒的尸骨将她救了回来,少女的馨香,腥臭的污血,铁剑上寒芒如电……“拥有了你我就拥有了一切。”她默默无语,怜惜地拂起他的头发。他咬着牙奋力拼杀。

          对面,只剩下剽悍的匪首背靠无边沙海。

          长剑相交,火星迸射,两人疯狂拼斗。左臂一阵剧痛,血光四溅,他毫无所觉,刀锋般凌厉的目光转向她立刻温柔。可她——她的眼睛只是注视那个匪首,那样的凄婉,那样的哀怨,又是那样的深情……天地刹那间完全死灭了。他呆呆的,像是化成了石雕。霎时风云变色,怒沙狂吼——他胸口一痛,长剑刺进前胸,那人狞笑着一抽,血箭激射。

          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可她毫不在意他的伤痛,他的死亡,只温柔地凝望那个匪徒。那人狂笑,把手伸给她,她握住,相携离去……他僵立不倒,风沙风干了他的躯体,烈日烤干了他的血泪,他化作石像。时间沙丘一样流走,多少年过去了……忽然一个灵魂飘过沙漠,她飞向了天国。天地间突然一暗,石像惊天动地般爆裂,他粉碎成尘埃,散入黄沙……
          


          19楼2006-11-12 13:14
          回复

            “但当限制在某个区间时也可以有反函数。”

            孟超然一震,从梦幻中觉醒,头上满是冷汗。再听,已经连贯不起来,听不懂了。

            他无限茫然。放学后过了大学桥去小饭店吃饭,不料刚进门坐下,白小萱一脚跨进门来,身后自然是杨辉。

            孟超然哀叹一声刚想低头转身,两人已看见了他,白小萱迟疑了一下打算换个饭店,杨辉已向他打招呼:“超然,一个人呐!”

            孟超然心里气得吐血,表面居然丝毫不变,而且更加热情:“啊,简直巧极了。”

            杨辉大笑:“对对,巧极,巧极。既然巧极,不聚聚太可惜了,简直对不起老天爷。”

            “啊?”孟超然一呆,看了看白小萱,苦笑一下,“你们聚……你们聚,我……”

            “你就让我荣幸一下吧!”杨辉热情洋溢,“久闻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你是高人,见高人不能交臂失之。”

            他居然引用了两句李白的诗,虽然文化常识上整天背,可这时听着比骂人还刺心。孟超然正想也引两句反唇相讥,杨辉已不由分说拉他坐在了白小萱对面,自己当然坐在她旁边了。

            杨辉出手大方,点了蘑菇肉片和糖醋莲菜,菜端上来他又摇了摇头,居然又给孟超然点了盘卷心菜。卷心菜在英文里是Cabbage,这词儿最著名的意思是“笨蛋”,说蠢蛋也不妨。

            孟超然食不甘味,偏偏杨辉特热情:“尝尝,尝尝这菜怎么样。”

            孟超然看着他满脸甜笑,恨不得让Cabbage长到他肚子里去。正尴尬时,老板将他的一碗面条端了上来,他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杨辉一看,脸一沉:“老板,我们兄弟喝酒,不吃这馊面,端下去倒了,上啤酒。”

            这下子孟超然更是一败涂地,想发火也没理由。杨辉盛情招待,不笑不开口,明知是嘲笑,还得陪着他笑,鬼知道自己是怎么笑的,总之菜吃到嘴里是黄莲,酒喝到嘴里是酸醋。

            白小萱一语不发,谁也不看,静静地坐着。

            “超然,其实我最佩服你,有勇气!调座位能坐到前面,可是本该坐到后面就坐到后面,一点不含糊。我佩服。”

            孟超然心里暗恨,脸上却笑了:“我眼睛不近视,没理由,拉不下脸去。”

            “对!对对对!”杨辉夹给他一根卷心菜,“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嘛!”

            孟超然干笑了几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他平日口舌伶俐,杀得各科老师抱头鼠窜,可如今杨辉王牌在手,说得越有趣自己越像个小丑,最后只得“不胜酒力”,走身告辞。杨辉要享受胜利后打扫战场的愉悦,也不挽留。他本想悄悄地把帐付了,损杨辉一下,没想到这小子比猴都奸,连忙赶了过来连推带劝把他搡出门去,自己取出50块大票拍在柜台上,弄得他更没意思。

            白小萱一语不发,面前的筷子动也未动,杨辉刚享受过愉悦,诧异地问:“你怎么不吃?是不是菜不好?呃……老板……”

            白小萱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杨辉装蒜。

            白小萱冷着脸:“方才!”

            “方才?”杨辉想了想,“噢……方才我和孟超然聊得挺起劲儿呀!噢,对不起,你不喜欢他和咱们坐一块儿,我……”

            白小萱霍然站起,甩头就走。杨辉一惊,连忙追了出去,追到大学桥上拦住了她。

            “小萱……”杨辉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中间隔了个孟超然,要解释就势必得提到他,可他又不愿提他,难道他能说:因为孟超然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所以我才嫉妒他,所以才羞辱他?虽然恋爱中的人心思最敏感,他从白小萱和孟超然短短几次接触中已摸到些蛛丝马迹,可又不敢笃定,万一她对他没感觉呢?他不是正好提醒了她?

            杨辉踌躇良久,诚恳地说:“小萱,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我没要你喜欢,也没说过喜欢你。”白小萱脸望河水,露出一抹哀伤。

            杨辉呆了呆,嘴里发苦:“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证明我的诚意。你知道,爱情都是自私的,我听说孟超然对你也有好感,我有些害怕,也有些嫉妒……”

            他把原因保留了一部分,但白小萱身子还是一抖,淡淡地说:“你听谁说的?”

            杨辉虽然聪明,却无暇深思这句话的含义,他得费心思圆这个谎:“也没听谁说,他……也许是我太敏感了吧!当然,这只是因为我对你喜欢得太深了,所以才草木皆兵,才……”

            他一时想不起另一个成语,刚一停顿,只听白小萱恨恨地说:“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他……”

            杨辉大喜过望,不料接着又听见一句:“也不喜欢你……你们两个,我谁都不喜欢!”说完跑下桥去,进了校门。

            杨辉呆若木鸡,怔了好半晌,喃喃地说:“大头梨说,女孩子天生是个哲学家,懂得辩证法,她若说恨你,你不要怕,她实际上是暗示:她爱你。可是她若说不喜欢你呢?那……那肯定也是喜欢你了?对,一定不错!她说她不喜欢我,实际上是在向我表示她喜欢我,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而已。哈哈——不好!”他脸色一变,“她方才不是也说她不喜欢孟超然?”

            杨辉思来想去理不出个头绪,心乱如麻地走了,脚上也像缠着乱麻。


            20楼2006-11-12 13:14
            回复
              第八章 
               

              孟超然不但心乱如麻,还无限烦恼无限愤怒。他离开饭店上了大学桥,只觉桥下河水简直是一河泪水,流得多痛快,但他却不屑于哭,心里一股火烧着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泻一下。他想起了超然台,于是顺着桥西小路往里走,两侧多是垂柳和白杨,偶尔还见到几棵泡桐。他一见泡桐就想起了凤凰。庄周云:凤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虽然泡桐和梧桐不是一码事儿,但也可恨之极——它为什么招不来凤凰?孟超然觑准一棵泡桐上去踹了一脚,这一踹,踹得他龇牙裂嘴疼痛不堪,一瘸一瘸地去了。

              还没到超然台边,忽然听见有人说话,他一愣,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便躲在一丛臭蒿外细听,越听越吃惊,只听一个女孩子说:“我不明白,你们卢家可以说是丹邑首富,在新阳更是一手遮天,要找什么样的女孩子找不到,干嘛你非要找我?”

              “因为你是最好的。”一个男孩子说,“卢家多有钱和我没多大关系,我爸虽然对我很好,但这方面他从来不会给我太多。我们家你见过吧?”

              “在外面见过。”女孩子淡淡地说,“不见得比诸时健的别墅差。”

              男孩子笑笑:“而且我的卧室还是其中最宽敞,最明亮,环境最美的一间。”

              孟超然心里不断下沉,他当然听得出来,男孩是卢永川,女孩是徐文婥,没想到他俩竟然暗地里好上了。他想了想,觉得对别人还是尊重点儿好,转回身,忍着脚趾的疼痛走了。

              徐文婥站在超然台下的草地上,面河而立,一听他这样说,冷笑一声问:“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卢永川说:“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我想让你知道,在这样的卧室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烂书桌,一张我爸爸二十年前坐过的破椅子,没有暖气,没有空调,连电视机都没有,连佣人屋里都有的东西,我屋里没有。但那也没什么,这些东西本不是我自己挣的,既然是别人给我的,他给我什么我只能接受什么,没有资格挑三拣四。但是,只要是我自己去追求的,无论什么,我都要最好的,成绩我要考最好的,大学我要考最好的,女朋友,我也要找最好的。”

              徐文婥感到一种自信的压迫,刺了他一句:“难道你要得到的都是你最喜欢的。”

              “正因为我最想得到,所以才最喜欢。”卢永川回答,他曾读过斯宾诺莎,顺口化用了过来。

              徐文婥品味了一下,笑了:“以你这种理由去追女孩子,你以为追得到吗?你给她们的是不安全、不自信和恐惧,你最想得到才最喜欢,那么得到之后当然就不喜欢了。你以为我想做一个只是被追的目标吗?”

              卢永川毫不犹豫:“你错了,只要我流过汗费过心的,我永远珍惜。我爸爸每次看到他的啤酒总是说一句话:‘我永远都是个农民,过去是从地里种出粮食,现在是把粮食酿成酒。’他绝不会因为酿酒而抛弃土地,我也绝不会抛弃你。这些话跟别的女孩子说也许早把她们吓跑了,但我相信你不会,你比她们优秀,你会从中看出我的价值。”

              徐文婥沉默了,良久,轻轻抚了抚头发说:“我不否认你的价值和你的感情,但你不觉得你这种方式太机械,太强硬了吗?这像拿着金箍硬生生往人头上套。难道你优秀,你有价值,有诚意,别人就一定会喜欢你吗?你学过哲学,难道你不明白爱情凭的不是逻辑推理计算论证,而是最不可靠的感觉?说实话,从你的话里我看出你爱的人只是你自己,即使你强烈地爱别人也是因为你爱自己:你必须要满足自己而不是满足别人,你要向自己证明你的价值、你的能力而不是要给对方幸福。”

              “你错了。”卢永川被刺痛了,冷冷地说,“我不爱我自己,我最恨我自己。”

              “为什么?”

              “因为我是卢耀发的儿子。别人以为我什么都有,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符号,一个身份:儿子。我没有知己,没有朋友,在新阳,几乎每个同龄人的父母都是我爸爸的工人,他们不敢负我,也不愿接近我,因为欺负我就意味着毁灭,接近我就意味着谄媚。你知道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对你客客气气热情而不温情的环境中是什么感觉吗?孤独!寂寞!我渴望被老师责骂,渴望被同龄人欺辱,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我,只是生活在无菌的箱子里。”卢永川平息了一下情绪,眼睛望着她,温柔而迷茫,“我渴望找到一个我爱而且爱我的人,她不因我的家世而迎合我,不因我是卢某人的儿子而纵容我,和我真心地相爱。”
              


              21楼2006-11-12 13:17
              回复
                ^_^


                23楼2006-12-18 00:3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