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
作者：古卿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父亲死了。
忘了是春天还是秋天，只记得漫天的雨不住地落下，蒙蒙的雨幕中你一身黑衣。黑色，肃穆的颜色，亦是……不祥的颜色。
你跪在积水里，水蜿蜿蜒蜒漫上你的衣角，你说：“陛下……大行了。”
轻轻的声音，却如炸雷一般，我只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那个几个月前还乐呵呵地陪我玩耍的父亲，那个信心满满要踏平东吴的父亲，那个抱起我让我等待他的好消息的父亲……怎么……竟再也见不到了。
我抚着棺木，失声痛哭。所有人都跪下来了，喊着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心肺俱裂的声音，那声音太真实，又太虚幻，像是真的，又像是在梦里。
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父亲未竟的愿望，我如何承担得起？
大约是淋雨的缘故，我止不住地头疼。躺在锦玉的帐中，我迷迷糊糊地想了很多。父亲的遗诏我看过了，丞相是我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不，不是丞相，是相父。
可是……父辈们闯下来的天下，真的就要交给我了吗？
父亲入土的那天，满朝文武高喊“陛下”，整个山野都是这震耳欲聋的声音。野鸿一群一群地被惊上天，我看到你坚定的眼神：“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
似乎是理所当然，我坐上了那个万人瞩目的高位。
那个位子，一旦坐上去，便有了束缚，束得我难受，却不敢说出来。这是父亲的天下，是多少人用血肉换来的，那里是我不想要就不要的呢？
朝堂上的那个人，黑冠黑袍，站在文官一列中，一言不发。
南人屡屡犯境，为什么，他什么话都不说？
“陛下。”他站出来了，“臣……请亲征。”
什么？我愣住了，满朝文武似乎也被惊住了，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断。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我知道，只要是他的决定，没有谁可以改变。
“亲自去，我才放心。”他的目光望过来，隐隐地含笑，温柔而坚定，就好像他说出“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那时候一样，不可更改，不容置疑。
“……好……”我艰难地应下来，可是……我多么不希望……他离开我啊！
“丞相……”我看着站在千军前镇定自若的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一个优秀的将领，我只知道你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相父。
“陛下。”你俯下身。
“保重。”万语千言比不上你平安回来。
“是。”你深行一礼，回身坐上了马车。
于是，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我只能看到飞扬的尘土，看到尘土中若隐若现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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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我放下表文，走到窗前，深叹了一口气。
你从南方回来不过两年，竟又要北伐。我有些生气，军人告诉我你在南蛮之地受了寒，到现在我见你依旧喜欢坐在炉子旁边处理奏折。可是可是，你居然说又要去北伐！诸葛亮，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白天上朝的时候你的声音字字砸在我的心上，我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丞相，就是这么固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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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第六次离开成都进军祁山的那天，我去了父亲的坟头。
父亲下葬后，我叫人照着父亲的棺木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来，只不过尺寸小了很多，更像是一个街市上买来的装饰的小玩意儿。
不过……谁会用这个来做装饰呢？
我有一种预感，不好的预感。
也许……我再也见不到相父了。
我哭了，为我这一个子虚乌有没有依据的预感，但我真的好怕，我怕，有一天，那个站在朝堂上一身黑袍的人，会变成一块冷冰冰的、没有生命的、刻了字的石头。
我握紧了手里小小的棺木，直握得手指酸疼，渐渐没有知觉，也没有放开。
我真的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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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走了。
不是被千军万马拥着再出祁山，而是永远地倒在了那片土地上。
再也回不来了。
这么多年，我竟都没有认真地审视他的容颜，或者说他太忙了，忙得只有在朝堂上可以见他一面，忙得在我去丞相府寻他闲谈的时候总是得到“陛下再等等，还有几份折子就批完了”的回答。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竟然想不起他究竟是怎样的。只记得那个秋天漫天的纸花零零散散，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天的阴雨一样，铺天盖地，落到了那块黑色的棺木上，落到了我的心里。
我的手里，多了一个棺木玩意儿；我的身边，却少了一个人。
丞相，你为什么就这么忙啊？
我有些恨他。军人说，他在吐血不止的时候竟还在坚持写着表文。
就是这篇我现在拿在手里的表文。
送表文来的军士泣不成声：“陛下，您看到这篇表文的时候，丞相……大概已经……”
“够了！”我不要听到那个不吉利的字眼，我的丞相，我的相父是永远不会离我而去的。
可是……他真的走了。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眼，对他最后的印象，就只是第六次离去的时候，背着我咳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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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老了。
丞相，蜀国已经不存在了，早就不存在了。
这些年来，一个个人从我身边离去，尤其是姜维，他捅入腹中的剑，分明在我心上滴着血，惩罚着我曾经对他的不信任。
那一把剑，葬送了蜀国一位良将，也葬送了蜀国的天下。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65岁，也算是长寿了吧。
我将随身带了几十年的那两个小棺木埋到了院子里的两棵桃树下，我想我以后再也不需要它们了。
因为，我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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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71年，蜀后主在洛阳逝世。
黑色的棺木，行了千里的路途，葬于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