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梨花开时。
女子漫步庭中，脚下是千里未融的皓雪，蜿蜒至那一条天壑。足下的雪轻轻凹下，留下足印，却又被新雪所覆起。她稍稍擎起油纸伞，轻轻堆叠于上的雪有些被抖了下去。这诡异之极的雪渊每年梨花开时便要下一场大雪，生生将这些梨花的生机扼去。
“你要什么？”
他一身玄衣，立于渊尽头，女子闻之微微昂首，他却仍旧背对而立，手指紧扣剑柄上。女子愕然，随即轻笑：“我要的，你给不了。”
“你要什么。”他有如未闻。
那些梨花根本承受不了如此寒冷的天地，生机迅速褪去，逐步枯萎。而那些飘落枝头的雪，仿佛化为朵朵梨花，昂首天地间。女子轻笑：“我要自由，你能给么。”
他拔出腰间长剑，扔入天壑之中，移步渊上吊桥。
“你还会回来么。”女子的声调有些发涩。
他深吸一口气，停步道：“你要的自由，我从现在开始给你。你的伞，你的剑，你的生活，你尽数拿去吧。”
“这雪渊的梨花，再也不会枯萎了。来年的春天，这里的梨花定会令天地黯然……你走吧，这雪渊，困不住你了。”他昂首，“我制约你的那样事物，在木屋桌上。你可以收回它了。”
雪小了很多，仿佛要停下，天气却更加寒冷，梨花尽数凋谢，被层层堆叠的雪掩盖在大地深处。来年又是一场旖旎春色，再不会有这样冷的雪了。
“络连，你还记得我原来的名字么。”女子扔下油纸伞，喃喃自语，“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被你制约。我的伞，我的剑，我的生活……还有这三月的鹅毛大雪。”
“从今以后，你便叫雪渊吧。”耳畔仿佛是络连轻声呢喃。
“雪……渊……？”女子立于天地之中，衣袂翻飞间不染皓雪，“你说我叫雪渊，那我就叫雪渊。”
“我要自由。”雪渊捡起脚下油纸伞，“这天地间，再也无人能制约住我了。”
恍惚间，油纸伞的颜色竟然渐渐褪为皓月之白，与天地茫茫的白雪交融。

（1）
天地枯荣，尽在她一念之间。
人间四月，正是一片旖旎春色，却被她一伞擎天地，尽数枯萎。
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擎雪色伞，茫然立于天地间。
石桥边上，湖水本已融化，却因那一把皓月白伞而再次结冰，上浮白雪。
雪渊在石桥边上眺望着，双目茫然，纸伞高擎，似在等人的模样。尘世间已是四月，人人却身披棉袄，瑟瑟发抖。这天地间竟又被大雪覆盖，本是江南梅雨时节，却万物枯萎。
“姑娘不是尘世人？”
少年嗓音清冷，青衣袂翻飞，竟走到了女子身旁。
雪渊有些诧异，凡人稍稍靠近她便会冷得立刻远离，他竟能靠近：“你不畏寒？”
“我本也不是尘世人。”少年冷冷笑着，雪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神色茫然又眺望那遥不可及的远方。少年笑问：“姑娘可是在等人？”
雪渊缓缓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我……我不知道。我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来接我，那个人好像有不存在。我把什么都忘了，我只记得，那个人告诉我，我叫雪渊。”
“雪渊姑娘。”少年温雅地笑着，“姑娘还记得什么？”
记忆好像飘到了远方，渺渺三千烟尘散去，又露出那茫茫白色的天地，终年寒冷飘雪。“我……从极寒之地来，往极寒之地去。他会接我回去的。虽然他走时候没说过，但我知道他会来的。是他给的我自由，我为他而生存着。”
少年只是笑了笑，并未对雪渊这一番前言不搭后语表示什么疑问。雪渊对他却生了亲近之意：“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你叫什么？”
“我？”他昂首，看向天空：“我本是无名无姓之人，你愿意叫我什么便叫我什么吧。”
雪渊垂首：“那，我可不可以叫你络连？”
“这是‘那个人’的名字吧，他不会介意么？”少年轻笑间看透了雪渊的心思，雪渊迟疑地点点头，继续思索着。
“你叫我皓水吧，我本是从那来的。”少年轻笑道，“总比叫‘那个人’的名字好些。”
雪渊继续迟疑着点点头：“好，皓水先生。”
少年又是一笑：“叫先生的话有些太过于生分了。”
伞上的雪堆叠得有些厚了，雪渊的手也被压得低了些许。便向无人之处歪了歪伞，轻轻一抖，雪便滑了下来，乱雪有几分飘逸地在空中扬了扬，又坠了下去。雪渊扶正伞，笑道：“皓水。”
那一笑间，天地默然。

（2）
雪妖降世，为祸人间。
“我将你降入此剑中，你从今往后不可再兴风作浪。”
“我不甘……我不甘呐！！”
“你，你是谁？”
“请你陪在他身边，陪他走过这一生……他太苦，太累了。我现在封印的记忆与戾气，将我的容貌给你，愿你和他，永远幸福……”
雪渊从这一场梦中挣扎而起，梦里那个一身红衣的温婉女子仿佛又在她面前，双手飞快凝成一个个印诀，面前隐隐呈现的法阵金光闪动。她本是无形无相之人，却渐渐凝成与她相同的面容，面色由狰狞变为茫然。
深夜，夜华如水。这一夜繁华之中笙箫歌声隐隐传来无数，听得她心烦意乱，抬手间竟又是一场茫茫大雪落下。
床头雪色伞斜倚，倾尽天下铅华事。雪渊皓白色绸带在床上逶迤，拖在伞面之上。雪渊轻笑间将绸带收好，开窗后又是一挥手，雪竟凭空消失不见，无数繁花嫩柳飞一般抽芽生枝，一夜醒来，尘世人恍若梦中。
来年雪渊的梨花能否有如此繁华风景？以“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的风情艳绝天下，来年雪渊能否有那红衣女子的浅影，她可还会在那梨花树下端坐，温婉地笑着，让络连随手折下朵朵梨花簪在发上？
不知为何，雪渊的眼中竟有了这般景色。她却是暗叹一声，自己不过徒有其姿，却未得其性。
那样温婉的女子，尘世间能有几人？
雪渊又想起络连看向自己的眼神，痛心而又怜惜。这两种情愫都是给那女子的，自己不过是有着和她相似的容貌而已。
“雪渊姑娘，睡了么？”皓水在门外敲门，雪渊一惊蹿回床上，不敢再说话。
门外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随后踏步而去。

（3）
“出来吧，老相识。”皓水负手而笑，终还是引来了他，“你既不敢直视过往就让我来。”
玄衣人影缓步步出角落，竟是一身风尘，风霜间似是苍老了几分。他喑哑着嗓子道：“你要做什么。你敢破开她的封印，我就敢让你死。”
皓水转身横眉：“笑话！一介凡夫俗子，不过身怀仙根。”
络连的指节紧紧束成拳，缩在广袖中，指甲狠狠镶入拳心：“你也不过一介法力低微的半神罢了，莫要妄想动她。”
“是你自甘堕落，毁去百年清修。”皓水随手一挥，布下结界，“要不要试试，你这百年来的进境如今能否及得上我。”
“青黛山的事，还轮不到你这外人来管。”络连沉声，似是有了几分怒气。
他衣袂无风自动，昂首，似是十分傲气：“你青黛山上那位老祖，下不来山。凭你，不足以让我忌惮。”
“……前因种种，就算了结，也该了结在我手中。”络连沉声。
这威胁还不足以惊到皓水，只是轻笑道：“我要将她带走。”
“你来自洛水，本是一即将飞升上天的半神，何苦理会人间事。”他似是有了几分恼，“按这凡尘的规矩，你我尚不能动手。”
“我本也不甘。”皓水似在苦笑，络连皱眉想这恐怕是幻觉，又听他继续言道，“你，知道的太多了。”
络连挑眉：“想动手？奉陪。”左手一捏剑诀，长剑竟是凭空凝出幻影，右手上前拿剑柄入手，剑尖直指向前。
“啧啧，你这百年来还是改不掉浮躁的性子啊。”皓水轻蔑地笑，手中印诀又是一变，结界迅速崩裂开来，侧首向身边望去，“雪渊姑娘，你要等的人来了。”
络连手中长剑一颤，他却并没有侧首去看那茫然的人。耳畔几不可闻的一声：“师哥。”他心念一动，剑尖向下滑了半分，剑身也有些发虚……他的手颤抖着，把持不定。
“不对，这是心魔！皓水你给我住手！”络连再挺剑上前时却已为时已晚，皓水飘在雪渊面前，并指成剑直指她眉心一点苍白的印记，“住手！”
周围竟散开一圈圈涟漪，雪渊双腿一软，跪坐当地：“我……我……”
“我不甘心啊……”
话一出口，络连便变了脸色。这三十年来的封印，终究还是被破了开来。

（4）
曾有这样一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笼上青黛山，山腰至山顶那终年一层轻纱般的薄雾在掺着细细轻雪的大风中徐徐而开，山下仰慕神明的凡人见到的不是那终年翠绿常青满山青黛的世外绝境，而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
万籁俱静。
络妍这样娇弱的姑娘怎受得起如此天寒地冻，趴在物理守一紫金手炉就终日爬不起来。窗外雪景，美至斯，她却无福观赏，那院中几许红梅影绰约，本以为在这青黛山上再也开不了的隐忍的花，竟带着那傲人的红昂首而立，跳动在天地茫茫中。触目惊心的红石那样明快而鲜艳。
“哒哒哒”。
有人轻叩雕花木门，定是在院中玩雪赏梅的小师妹，络妍无力得嗓子都哑了：“嗯……？”
“师姐，”门外的小师妹双手绞在身后，不时向身边的玄衣男子瞥一瞥，几分犹豫与懵懂，“师姐，大师哥来看你了。”还是个孩子呢，络妍淡淡笑了：“师哥，请进。”
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截玄衣袖恍然飘入那一缕双门间的细缝中，飒飒的风随之而入，夺了屋内稍稍的暖意。络妍倒吸一口气，看络连玄衣半湿，雪意仍未干。他将油伞立于门边，看少女讪讪地笑，又被冻得直抽气。
来人声音稍顿：“修道多年，未成正果也罢，身子骨怎还如此薄弱。”
“唔，”络妍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师哥，你这算是关心我么？……看看呦，师哥来时可是踏着满地的少女芳心？”
络连微微皱起眉，发丝上的冷霜终是融了，浸得他肩头后领有几分湿：“还有心情说笑，看来病的不重。明天的清修可以参加了。”
一听这话络妍就拥被跳起，双手紧紧掖住被角，尽力让自己更暖一些，却冻得连声音抖瑟瑟抖了起来：“师哥！师哥不要啊！”
看他挑起好看的眉，几分得意地嘲笑，络妍这才放下心来又缩在床上：“师哥，帮我向师傅他老人家告个假吧……直到这雪停，我怕都不能出暖阁了呢。”
“好生养病。”
一双修长的手又撑起油伞，如进时一般推门开一条细缝，顶着急急抢入的风而去。络妍的目光却尚未收回，直到那翩翩一角镶着细致纹理的玄衣袂一晃而去，这才悻悻收回目光，阖上了眼，一副伪装收回骨子里，身心俱疲。
这青黛山的弟子中，又有哪个韶龄少女不对这大师哥青眼有加的？
络连却定在窗外，退至那白白一层窗纸再映不出自己的影儿才停下步子，又不放心地试探着再退一步才放下了心，怔怔地看着那一扇金币的雕花阁门。花是梨花，是迎春的那一抹雪白，雕的手艺极佳，冠绝全山。这样好的手艺，除了这阁中的细致女子，又有几人？不时有闷闷的咳嗽声从中传出，又被呼啸的东风掩去。
身后却又一道非人的气息一晃而逝，络连回头一张，一道白影绰绰闪远。络连右手擎高了些伞，左手捏成个法诀，却再无气息传出。

（5）
终年常青的青黛山上，雪一下便是五日，络妍便也在暖阁中缩了五日。雪一天大过一天，从踏入不过刚及脚腕竟绵延至了小腿中部，天也一天冷过一天。络连再去看她时，她已不再答话，神智不清，双颊泛着病态的嫣红。络连皱起眉心疼道：“阿妍。”
她本是听不见的，却终于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浑噩噩间唤了一声“师哥”又阖上了眼。络连从她被中抽出柔弱无骨的双手，竟已冻得毫无温度，偏偏额上又是滚烫。
这个从花间跌落凡间的仙子，终还是抛了那一身清逸，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络连将她柔荑合在掌间，双目却向窗外一瞟——那一道影来不及闪避，就已被络连指间的咒诀镇住。他掌间又是一翻，凭空立在暖阁之外，双指并成定神诀指向那一道白影。
她簌簌地抖着：“你……你杀了我罢！我不怨你……”
“你本雪妖，修行万年才得神智。在下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还无本事毁你道行。可你为祸人间，若你不上这青黛山也罢，可你偏偏来搅乱我山上人清修。我将你降入此剑中，你从今往后不可再兴风作浪。”言罢抽剑出鞘，并指向剑。那一泓秋水般的长剑竟大放异芒，将雪妖生生卷入。剑身中心渐渐凝成一条细白色的纹，从剑尖绵延至尾。
“我不甘……我不甘呐！！”
青黛山绵延五日的大雪，终于停在了那一霎。万物复苏，很快又是漫山遍野的旖旎春光。
只是那一道白影，终还是不见了。
就如同她从未出现在这天地间一般。
青黛山顶的古老长殿中，阖目多日的老人忽睁开双目，似有一道光芒直射入人心。他喃喃开口：“这一劫，终还是避不开啊……日后种种，全凭造化。”
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