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链。链。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男孩把头倚在窗口，不去答理耳朵里那些缥缈着的声音。窗台旁边是一切小男孩拥有的东西。包括飞机模型，限量版金属小车，变形金刚。他却视若无睹。
“链！看我给你带什么了？”一个男人从门外推门进来，少年用眼角的余光冷落地瞥了一眼，小手托着腮没有答理的准备。
男人叹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拉过儿子：“你看，是你最喜欢的菠萝派比萨饼，闻一闻，很香吧？不要一直闷在这里，出去吃东西吧。”
链想了一下，一声不吭的跟着父亲出了卧室，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却从客厅直接飘了过来，链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头，女人明艳的脸没有如自己所愿消失，而是更热情地迎了过来，链注意到她的小腹已经隆起了一个圆润的弧形。她走过来搂住男人的脖子，娇声娇气地道：“买什么好吃的？是不是给我的啊？”
男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笑着道：“当然是给你买的啦，要给我们的小宝宝补补营养嘛。”
链低着头听到女人像是少女一样的笑声，胸腔里一阵恶心，甩头就走。男人愣了一下，面色有些尴尬。链隐隐约约听到女人的声音传过来：“你看他呀，脾气越来越大……”
既然你是买给她的，又何必让我一起吃。男孩迅速跑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眼神冰冷。自从女人进了这个家之后，似乎很多都改变了。他养了整整三年的波斯猫，就因为她的一句“孕妇不能被畜生的细菌感染了”，被父亲不留情面地丢了出去。他曾在半夜沿着小区的绿化带找了一晚上，结果第二天就得了风寒被父亲一阵斥责，原因是“你要是把病毒感染给了你妈怎么办”？
链记得那时候他的眼神像是被冰封过一样，直直刺到他爸爸的眼睛里，嘴角还带着正常少年不应该有的讽刺：“她又不是我妈。”他的神情吓着了男人，让男人放下了已经举起来的巴掌。父亲摇摇头就走出了房间。
他便把手脚小心翼翼地锁起来，像一只躲在角落里的小兽。他在生母死去的这一年养成了一个奇怪的嗜好。他爱上了沉默。有时候甚至可以一整天不说话，如果没人答理他的话。若是有人答理，也要看他心情，要是让他不感觉厌恶，还会象征性地“嗯嗯啊啊”几句，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看不顺眼的，他则连理都不屑理。所以做父亲的一周总要被请去学校好几次。老师看到这个神情叛逆的小男孩都是只摇头。他身上没有一般小孩的影子，他就像是一个吞食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兔子先生的药丸的成年人，一下子变小了。
但是最让他们头痛的不是这一点。如果你想要忽视一个人，这是很容易的。班级里总有人对这个小男孩充满了好奇心或者好斗心。他和他们格格不入。他是一只沉默的小兽。
如果有人去答理他，基本上会被他用眼神吓回来。但是毕竟是个头小小的少年，胆子大的会去试探着用话语刺激他，推搡他。他是在妈妈死后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于是他们捉住了把柄，用孩子的恶毒语言把毒刺刺入少年的心口。
他是没人要的小孩。
链这个时候会二话不说直接和他们动手。很多时候他会一个人斗好几个人，结果自己还没有那些人伤得重。不是因为他体格强壮，也不是因为他天生好斗。他只是有一股别的小孩没有的狠劲，这种劲让他不顾一切，死死地对准目标不放手。
母亲离开那一天，他记得她说过，要自己保护自己，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依靠。只有自己强大了，才有能力保护自己。
就在这一年，这个毛病放到了家里。
当父亲不在的时候，那个女人会对他指手画脚，眼神里充满了冷嘲热讽。她也许只是想刺激他一下。她有孩子了，以后宝宝就会取代链得到所有的宠爱。她取代了他的妈妈，她的孩子要取代他。她知道链是不会告诉父亲的，他看向父亲的眼睛里也充满了寒意。
她唯一想不到的是这个桀骜的小男孩咬紧了嘴唇发狠地推了她一把。
丈夫在那之后到家。
链被暴打了一顿，关在屋子里面一个礼拜没有出来。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事，最多也就是受了一点惊吓，没听过跌一下把孩子跌掉的。可是这已经足以让做父亲的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
父亲带链去医院检查的后面几天，链找到了父亲偷偷藏在抽屉里的那张报告，这张纸上面写的是——自闭症。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他。他也知道了为什么自己讨厌所有人。

三
同龄人的嘲笑，老师的忽视，父亲的偏心，继母的冷嘲热讽。自己的悲伤，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暗星球，把自己牢牢地包裹住，不漏一丝空气。梦境中，现实中，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有黑暗的影子压迫到视网膜上，墨黑色的头发在镜子前倒映出冷漠的姿态。他低下头，黑色的空气和白色的屋顶在眼前仄仄成型。

六
安静残破的幻想，在夜晚会忽而远逝，烟花缭绕的季节在每一个夏末变得不堪一击。链听着窗外越来越大的蝉鸣，心中一片澄净。他爱夏天，只是不爱去拥抱夏天。他只喜欢留在房间里，屋里并不凉爽，但也不燥热。有时候，薄薄的一层汗会留在额头，漪用清淡无味的纸巾覆盖上去，感到柔柔绵绵的感觉，然后吹来热烘烘的风又漾起一层。
链并不抬头，他不会去关心漪在做什么，他觉得她就好像以一种不会说话的小宠物的姿态留在自己身边。可是，她会讲话，而且很爱讲。如果自己很难得心情好会应两声，漪就像中了彩票一样开始叽里呱啦的停不下来。然后，看到男孩低着头没有表情的脸便咬咬嘴唇安静下来。眼睛吧嗒吧嗒的看着他，链觉得那个表情就像一只毛茸茸的泰迪。
体温经过了季节的脉络也开始燃烧起来，夏天是真正到了。 可是，给链复查的医生依旧摇头，继母皱着眉头摇头，嘴里咕哝着：“白养一个小妖孽有什么用，浪费钱！看你儿子还不是这个样子。我告诉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还没有注视到丈夫有些愠怒的表情，就感到有一双有利的手从背后推了一下自己。不同于一年前那一次的愤怒和慌乱，这一次手掌的力度冷静而有力，就这样直直地把女人从椅子上推了下去。 男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女人身后一脸平静的儿子，然后，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血从地板上蔓延开来。


九
链是从来不相信“奇迹”这个词的，但是，当这个词在自己身上显灵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居然把自己从世界尘封的角落里给放了出来，和任何一个正常的少年一样，会笑，会怒，还有了自己的伙伴？可以用这个词吧，链想。
他那么瞧不起的世界，对自己敞开了大门，而且大门里面不是自己想象的丑恶，还有自己意料之外的东西。他在他们中间，感受着阳光的灼热和人群喧嚣的哄闹，第一次 那种强烈的厌恶感消失无踪，反而觉得不再寒冷。他朝坐在几米开外对自己笑的那个女孩招招手，心口像是被火烧过，篮球的弧线让他的呼吸一滞，那个高个子男生从上面跳下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有进步啊。”
链不自然的笑了一下。他这才发现，不是偶然，而是自己真的会笑了。

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