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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沧月|《花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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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花镜》的名字,直接来源于清代的同名园艺书籍。 

由于家庭的熏陶,我从小就对种植和园艺有着极大的兴趣,在书架上翻阅了很多相关的书,然后在自家的花园里做一些小小的试验。各类种植的书看得多了,渐渐地被里面各种奇花异草所打动,觉得那些"草木人儿"的特性里、隐约之间居然也是符合世上各种人性的--这种想法酝酿了很多时间。直到2003年的某日,不知如何有了提笔的冲动。于是决定用鲜花的名字来作为每一个章节的题目,每一种花的花语,代表一个故事中的人性。 

从来都喜欢看侦破推理的东西,比如福尔摩斯、阿加沙、希区科克乃至横沟正史、金田一柯南都看了很多,也一直想着自己来写推理。《花镜》中人物的名字,也就是花镜的主人白螺MM--看她的名字就知道了:白螺--就是阿加沙·克里斯蒂笔下那个胖胖老头子白罗(又译为波罗)侦探的谐音。但是呢,出于自身的美感考虑,《花镜》里的主人公绝对不是那种啤酒肚的和蔼老头子,而是神秘美丽冷艳的PPMM啦。 

花与美女 

谋杀与毒药 

似乎是很魅惑的题材呢。 

我没有多少严谨的推理水平,所以并未将其当作严格的悬疑小说来写,又加上同样也受了三言二拍唐传奇之类古书的影响,写着写着就慢慢背离了初衷--原先预计写成悬疑系列故事,写到最后、竟然变成了世情小说。 

这几个小故事里,主题却是多样化的。至于题材,更是随手拿到什么就下锅炒了,无论荤素,甚至可以跨越各种界限,言情,武侠,玄幻,神魔……只要对于表达主题有推动力,都可以加入在内。 

在故事结构上,并不讳言地说、借鉴了一部喜欢的漫画《恐怖宠物店》。以白螺MM作为线索贯穿始终,将每个小故事串连起来。每个故事、都有各自独立的结构和主题。 

经常想、古时候的女子,在那样的环境里,是如何压抑、自立、坚强和抗争呢?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如果说"花"是女性的别称,那么同样的、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一部女性视角的小说。讲述的、是各种性格的女子,在各种艰难困苦中挣扎的过程。 

其实,很多时候,我是多么希望自己也有白螺那样的一双慧眼。 

系列故事结束在《碧台莲》一篇,写到破镜重圆便收手了--王子公主若开始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底下的也就非我所想要探讨的了:) 

留待大家想象吧。 

或者是-- 

待浮花浪蕊俱尽、伴君幽独。 




1楼2006-12-09 16:31回复
    引子 


    高宗绍兴十五年。临安。 

    "娘,你看!那盆花儿在跳舞!它是活的耶!" 

    又是承平安康的一年。临安城的天水巷里,行人陆陆续续走过,小商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忽然间,一个小孩清脆的声音叫了起来,带着十二万分的惊奇。 

    一个严妆的美妇被八九岁的儿子拉着,立住身回过头来,看见了巷子深处一个小小的门面--那里,门半掩着,门口的台阶上摆放着几盆花草,懒洋洋地沐浴着盛世的阳光。 

    显然是一个出售花木为生的人家,在京城里比比皆是--如今虽是江山残破,但南渡后刚刚平定了喘息,那些纷纷涌入江南的王公贵族们、照样将先朝的奢华风气带到了这里。大兴土木冶园造景,不遗余力的收罗奇花异卉--论起这股风气,还要追溯到以前徽宗皇帝的花石纲,以前天下凡是有新奇点的花草,全被人收罗一空入了汴京。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风气当头,尽管偏安一隅,高宗皇帝治下的临安城里,却也出现了很多以此为生的花匠,有名的如善于养花的百花曾家和制作盆景的夏家,更是受到了天眷,所出花木指定专供大内玩赏--以前徽宗皇帝还给曾家特赐了一块牌匾,上书"夺天工"三个大字。 

    历来地位卑微花匠和园子,在当世忽然成了炙手可热的行当。临安府中大街小巷里,也雨后春笋般的冒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花铺子。 

    天水巷不是临安交通要津,行人也少。这户花匠将铺子开在此处,显然生意也不是很好。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的花木可以装点门面,几盆花草毫不起眼的随意搁在台阶上,来往的行人看也不曾看上一眼。 

    如果不是儿子这么一嚷嚷,那个美妇显然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台阶下有一盆开着浅黄色小花的碧色草儿,居然无风自动,对着街道不停地左摇右摆,婀娜舞动。 

    "呀,真好玩--娘,我要我要!"显然是平日里被母亲宠坏了,那个孩子不依不饶的撒娇起来,"买给我呀!" 

    做母亲的美丽妇人的眼睛里有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茫的感觉,仿佛经历过很多事情。她应承着孩子,一边往那个小小的铺面上走了过去。 

    到了台阶下,她举步走上去。稍一抬头,脸色忽然苍白: 

    "花镜"。 

    略微破旧的小牌匾上,写着两个朱红的小篆。 

    华服严妆的妇人手忽然一颤,几乎抱不住自己的孩子,连连倒退几步,踢倒了阶下的花盆也不管,更不顾儿子的叫嚷,踉跄着转身疾步走开。 

    "张夫人。"仿佛是花盆破碎的声音惊动了铺子里的人,门忽然无声无息的开了,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妇人的脸色陡然白的犹如透明,全身僵了一下,一动不动。 

    打开的门后面,是室内幽暗的光线,一个全身素白的美丽少女站在门后面的阴影里,看着抱着孩子的妇人背影,幽幽唤了一声:"张夫人……你踢碎了我的花盆。"


    2楼2006-12-09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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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唤作张夫人的美妇缓缓转头,似乎用尽了所有勇气才看了那个门后的少女一眼,脸色却再度苍白了一下,灼烧般垂下了眼睛,喃喃道:"白姑娘……" 


      房间里摆放着数不尽的花草,有盆小如拳的、也有长得直冲房梁的。因为花木众多,所以虽然开了窗,室内的光线依然有些黯淡。绕过那个爬满了曼陀铃花的屏风看去,后面有一个小门,似乎是通向一个院子。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十年前一摸一样。 

      室内到处浮动着奇异的暗香,根本不知道是哪一盆花草散发出来,然而氤氲的香气如同十年前一样、依然让人闻了有做梦般的舒展。贝儿进了房间后,就出奇的安静,只有张夫人的神色却是极度的紧张。 

      "请坐。"白衣少女将张夫人引入室内,拂开了案上散落的吊兰的叶子,微笑着招呼,"喝什么茶?我有刚晒好的碧玫瑰。" 

      "不用麻烦了,白姑娘。"鼓足勇气,张夫人再度看向那个白衣长发的美丽少女,忽然有冰冷的感觉从心底漫了上来-- 

      一身白衣,身材单薄,漆黑如墨的长发,苍白清瘦的瓜子脸--深不见底的黑瞳下、左眼角边依然是那一粒朱红的美人痣,宛如颤巍巍的泪滴。 

      居然一点都没有变!十年了…离在泉州府遇见这个女孩已经十年了,而这个叫白螺的女孩,居然一点都没有改变的迹象,依然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 

      张夫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下意识的抱紧了怀中的孩子--仿佛方才在市集上逛的累了,贝儿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着了。 

      "张夫人看来过得很好啊。"茶已经沏好了,碧绿的花瓣在温水中慢慢舒展,美丽不可方物,白螺微微笑着,问候了一句。 

      "托姑娘的福。"张夫人低低说了一句,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妾身如今再醮,夫家姓崔。" 

      "啊,真是的,我的记性不好……那么该称呼崔夫人了。"白螺绽放出了甜美的笑意,然而眼角那一粒坠泪痣却让她整个脸显得盈盈欲泣,"孩子也这么大了--真是可爱啊。" 

      她看看孩子,然后拿了一盆小小的花儿,笑:"嗯,这株舞草很适合这个孩子--算是我送给小公子的见面礼吧……" 

      那是一株不高的草儿,叶子有如剑兰,然而花朵却是黄色的,一闻人声,无风自动。种在一个青瓷小盆中,花枝上挂着一张小小的信笺。 

      "不!拿开、拿开--"陡然间,进屋以来一直情绪紧张的美妇忽然神经质的叫了起来,伸手用力推开白衣女子递过来的花盆,尖利的叫起来,"不要!……求你放过我的儿子!我不要这个!" 

      "崔夫人。"对着忽然歇斯底里发作的妇人,白螺却是一副淡淡的神色,看着这个显然被幸福平静生活浸泡了十年的女子,眼睛里有怜悯而洞彻的光芒。 

      "好、好吧……你说,十年前那件事情、你现在想要怎样?你想要多少钱?"仿佛崩溃了一般,崔夫人紧紧抱着儿子盯着眼前这个奇异的少女,声音呜咽,颤抖着问,"求你不要告诉我相公……求求你!" 

      "崔夫人……"仿佛叹息着,白螺低头,拨弄舞草的叶子,看着它婀娜的舞蹈,她轻轻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想用那件事情来威胁你。你已经付过钱了、那事情已经完结了,是不是?" 

      "……?"身子依然因为激动不停的颤抖,然而崔夫人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个白衣少女,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 

      "你以前那个相公是酒后失足坠楼而死的。大家都知道,是不是?"微笑着,白螺轻轻说了一句,看见美丽妇人的脸再度苍白起来,"你没有做什么--你只是做了妻子的本分而已;我也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卖给你一盆花而已。不是么?" 

      "是、是的。"终于能说出话来,崔夫人脸色苍白的喃喃道,"我没有做什么……没有。" 

      "对。所以你不需要那样紧张……你什么都没有做。"白螺微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觉到她蓦地震了一下,"何况,这十年你过得那样好。" 

      崔夫人终于低下头去,眼睛微微变幻着,然而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白姑娘……你、你真的不会说出去吧?" 

      "夫人,你可以问问任何一个来买花的顾客,白螺有没有言而无信过?"有些不悦的,白衣少女淡淡道。 

      "多、多谢……"崔夫人舒了一口气,有些惭愧的低下头,然而眼睛里有满足的笑意,"如今的相公对我很好,白姑娘。" 

      "嗯,是以前巷子里那个崔相公么?"白螺抿嘴微笑,然而虽然是在笑,笑容里却有奇异的悲哀的光芒--或许是因为那颗坠泪痣的原因罢? 


      送走了那一对母子,白衣少女掩上门叹了口气,对着满是花木的空房喃喃自语:"唉……雪儿你看,尽管我没有恶意,可她还是被吓得够戗呢。"。 

      声音未落,扑簌簌一声响,一只白色的鹦鹉从一株灌木上飞了出来,落在她张开的手心,唧唧呱呱的开口:"是啊是啊,白螺姑娘说得是!说得是!" 

      "所以,你看,没有人愿意回顾有罪恶感的日子--她可不愿见到我呢。"白螺再次叹了口气,"虽然我只是想问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而已。" 

      "说得是!说得是!"白鹦鹉歪着头,重复。 

      "但是,她现在看起来不是很幸福么?她的孩子也很可爱啊……"有些感叹的,少女继续喃喃自语,"所以当年做的,都是值得的。" 

      "说的是!"学舌的鸟儿,只是一味重复。 

      "喂喂,白教了你那么多年,学句人话都不会!"白螺心头火起。


      3楼2006-12-09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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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螺淡淡的笑了,掠了掠发丝,懒得再理睬那些嚼舌根的人们,自己转头忙碌着料理那些花草去了。 

        翠玉儿走的时候正是清晨。 

        天还没有亮。她一个人提了个包袱,雇了一顶小轿子,静悄悄地便锁了家门出去。 

        房子,已经卖掉了,反正也不值几个钱。闹了几个月,这事情终于是尘埃落定。她只是想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秋日的早晨,笼罩着淡淡的寒气,永宁巷只有这个时候才是宁静的。各个店铺都还没有开张,只有轿夫的脚步声,叩响在青石路面上。 

        "停一下。"走到题名为"花镜"的那个铺子前的时候,翠玉儿脸色白了白,忽然咬着嘴角,在轿中轻声吩咐。帘子掀开,美丽的妇人莲足踏出,手里抱了一盆青瓷缸儿的花草,慢慢走到花铺的檐下。 

        翠玉儿低下头,将花盆默不做声的放回窗台上。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对准了窗缝儿,小心的塞了进去。 

        然而,奇怪的是,连塞了几个地方,都发觉塞不进去。 

        莫非,里面是贴了封条封死了的? 

        "张夫人。"在她继续着努力的时候,隔着窗子,忽然听见了白衣少女的语声。那样的清冷而不带人间烟火气,让翠玉儿蓦然一颤--想起在花铺里呆的那一段时间,想起这个白螺姑娘的奇怪言行,和在花铺大堂里面做的那个梦……寒冷渐渐浸没了寡妇翠玉儿的心。 

        是她!在梦里,那个天籁般对她面授机宜的声音就是这样的! 

        那个梦……那个被引导的、真实得和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摸一样的梦。 

        梦里那个冷静甜美、恶魔与天使混合一般的声音。 


        "钱就不必了……一盆花,哪里值了那么多。"没有开窗,然而白螺的声音静静传来,不容反驳,"夫人已经付了钱了,白螺并不是爱财之人。" 

        翠玉儿的脸色却更加复杂,眸中有隐隐的恐惧,颤声轻问:"那么你、你要的又是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白螺不过一个种花的女子……"隔着窗子,白衣女子的身影绰约不定,声音却是冷漠洞彻的,"我播下种子,便任由它自己开花结果……我,只是看着而已。无论是善花、还是恶果,都于我无关。" 

        "罂粟它的花美丽,然而结出的果却既可医人、亦可毒人。善恶本无定则,只在一念之间啊。好好养护这棵蓝罂粟吧……结了果,便可以分赠那些如你一般的女子。唉……" 

        "雪儿,送客吧。" 

        话音一落,窗子后面那个绰约的影子便淡去了。 

        翠玉儿的手指冰冷,忽然听见扑簌簌一声,居然是那只雪白的鹦鹉从墙上不知何处的洞中飞出,停在廊下,一叠声的叫唤:"送客!送客!蓝罂粟!蓝罂粟!" 


        孤单单的在清晨的寒气中站了半晌,翠玉儿抱着那盆花,走回了轿中。 

        清晨的风微微的吹来,怀中的蓝罂粟晃动着美丽的花瓣弯下腰去,然而风一过,却依然挺直了腰。纤弱中带着的一丝韧性,那是生命的丰韵,和对于幸福的执念。 

        即使结出的是带着罪恶的果实。 

        看着怀中花叶扶疏的罂粟,翠玉儿忽然有一种想把它摔得支离破碎的冲动--她再也不要见到这种花。 

        轿子走出了永宁巷,再转弯,再转弯…… 

        就快要出了泉州城了吧?她撩开了帘子,看见了城门口挑着担子等候的男子的身形。 

        崔二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了,初秋的寒风中,他搓着手,有些喜悦忐忑的看着轿子前来的方向。虽然平日碍于她是有夫之妇,他只能同情她的遭遇而不敢说别的,然而,到了今日,他们终于能有在一起厮守的可能。 

        翠玉儿疲惫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了苍茫的笑意。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有什么罪孽,就让她来背负吧! 

        她的指甲,狠狠的掐断了结出果来的花茎,捏碎了球形的果实。看着轿子一步步的移向泉州城外,她将沾满白色浆汁的指尖,放入嘴里慢慢地吮吸。 

        好苦……好苦的果实。 

        然而,那样魅惑的苦涩,却能让人沉沦其中永不愿醒来。 


        小注: 

        罂粟一名御米,一名赛牡丹,一名锦被花。种具数色,有深红、粉红、白紫者,有白质而绛唇者,丹衣而素纯者,殷如染茜者,紫如茄色者,多植数百本,则五色杂陈,锦绣夺目。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六·花木类》 


        第二篇宝珠茉莉 


        "干娘您看,这些东西,还够不够?" 

        将描金的匣子放在桌上,一层层将抽屉拉出,纤美如玉的手探入,抓出了满把的真珠美玉,堆在桌子上,叮当作响。 

        最后一层的抽屉也被拉开。在看见深蓝色绒布上躺着的那一对翡翠镯子时,满头珠翠的老女人眼角动了动,然而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僵死如木,淡淡的不开口说上一句话。 

        迟疑了一下,只闻得环佩叮当,女子纤细的手有点颤抖着,放下了从头上身上刚刚解下的所有饰物,继续轻声:"干娘……所有的东西我都放这里了。您还要怎么样呢?" 

        老鸨浓妆下的脸色依然没有一丝活动的迹象,她只是用猩红的长指甲弹去了一些茶沫,轻轻啜了一口--风尘打滚这么多年,她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这个一手带出来的女子还能为她赚来多少钱,如何就能够这样松口让她如愿?


        8楼2006-12-09 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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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娘,这些年来月儿给您赚的钱也不少了,如今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光身出了这个门--干娘这也不许么?"她几乎是在哀求了。 

          "心月啊……"不紧不慢地,吹吹杯中的茶沫,被唤作"干娘"的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却带着阴阴的笑意,"当年南渡后你父母贫病交加,指望着能将你卖几两银子来换条命--虽说只是十两,签的却是死契,今儿若不是我同意,你就休想出这个门。" 

          "干娘……"女子欲待辩说,老鸨的笑容却更浓了: 

          "心月,你说说看,这十五年来对你我可有弹一指甲过么?从你八岁起,就请人教你琴棋书画,免得埋没了你书香人家出身的那份味儿--到你十五岁挂牌为止,干娘在你身上花的心,能用银子来堆么?" 

          懒懒的,她用指甲挑起一粒茶沫,远远的弹了开去:"咱们这个行当里,哪能讲什么真心?颜家那个小子不过是个布衣书生--多少达官贵人捧着你,干娘放了你去、也难保你能平平安安过上日子。" 

          苍老的女人说得淡然,阅尽风尘的人总是这样--然而这一盆冷水,却如何能泼的灭心头的那点热。 


          见干娘的神色不动,眼看无望,那个一直低低带着哀求的声音,却反而冷冽了下来。 

          "干娘竟是要连我的身子性命都收回去?--月儿就成全了干娘罢!" 

          纤细如同美玉的手蓦然从桌子上那一堆珠宝中抬起,细微的亮光一闪,"咝"一声轻微的响,仿佛裂帛。 

          "呀!"房中所有姐妹丫鬟陡然间齐齐惊叫声,看着那如丝绸般光滑的皮肤裂了开来。 

          一道深深的划痕从右眉梢直贯唇角,血如同疯了般涌出,瞬间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染的如同罗刹般可怖。鲜红圆润的血如同一粒粒玛瑙珠子,从女子的玉琢般的脸颊上滚落地面。 

          一袭紫衣的娉婷女子,手里依旧紧紧握着一只赤金攒珠的凤钗,冷冷的看着坐在阁子中喝茶的老鸨。钗子尖利的末梢滴着血,狰狞可怖。 

          老鸨的脸色终于变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泼出了一大半。 

          毁了……终究还是毁了?!十八年来精心雕琢的玉人儿,三年来风华冠绝京师的花魁。杨柳苑里的头牌姑娘楼心月……居然,就这样猝及不防的全毁了? 

          楼心月的脾气从来素雅冲和,不娇娆媚人也不盛气凌人。连一手将她带大的干娘,居然都不知道她竟会有那样疯狂的举动。 

          只是一刹那,宝贝,似乎就已经碎了。 

          老鸨的脸色有些震惊,有些愤怒,忽然将手上的茶盏恶狠狠的向站在房间中央的女子扔过去,尖声叫:"好!好你个楼心月!今儿就给我滚!一分钱都不许拿,给我立刻滚出这个杨柳苑!" 

          连头面首饰都被剥得干净、那一瞬间,只留一袭紫衣的女子却蓦然微微的笑了:"多谢干娘成全。"她叩下头去,血流披面,然后站起,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只留下地上一个带血的叩印。 


          京师里的第一舞伎、杨柳苑的头牌花魁楼心月,就这样自己给自己赎了身。 

          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临安,秦楼楚馆里到处都有人议论,纷纷猜测那个能让绝世美女作出如此决绝举动的颜姓公子、到底该是如何的一个倜傥风流人物?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杨柳苑里楼心月楼姑娘的舞艺,和桃花居中薛歌扇薛姑娘的歌喉,一直都是临安城中并称青楼翘楚的双绝。多少王孙公子,千金一掷,只为美人妙绝人寰的歌舞。 

          然而,虽是暖风依旧熏醉游人,赵燕的歌舞却终于销歇。一场玉碎后,风流云散。 

          酒馆茶楼里,依然不时有人议论,也有文人雅士为之感慨吟咏。似乎是又一个传奇的诞生--然而,议论讲述着的人,谁都不再问接下来的故事如何,仿佛都宁愿这个传奇就在迸射的凄厉冶艳鲜血中凝固。 

          京师毕竟不同于别处,天水巷的清晨来得早,白螺打开铺子的门时,外面已经听得有人声走动。 

          "快、快!姑娘能否让在下暂时进去避一下?"她探出身去,就看见一个儒雅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跳上了台阶,一见店主是个女子、稍微犹豫了一下,但看看左右店铺都尚未开门,他再也顾不得别的,气喘吁吁的问。不等她回答,便一步踏了进来。 

          白螺没有阻止,但也没有答允,纤弱的手腕还是扶着门框,淡淡的打量着这个读书人。 

          "姑娘莫误会--在下不是歹人。只是有些私事不足为外人道……"那个年轻书生显然看出了白衣少女的疑虑,忙忙的作揖解释,同时探头出去小心看了一眼,"等会如果有个穿着紫衣的女子过来找人,万望姑娘只推没看见……" 

          他还待说下去,然而眼角瞄见街角紫衣一动,立刻反身而走,隐在堂中的屏风之后。 

          白螺也不问,仿佛猜到了几分,唇角泛起了个冷冷的笑意。她方开门出来,也未曾梳洗,此刻便回去拿了一把牛角梳子,打了一盆洗脸水,将梳子在水里蘸了蘸,在廊下将头发一层层拢上去。 

          "请问…姑娘可曾看见方才有人从这里走过?" 

          梳洗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一个女子温婉的声音,虽然急切,却依然优雅--果然是立刻就来了。白螺只是自顾自的侧头梳着头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求求你了……我看着他走入这条巷子的,姑娘必是看见了。求你告诉我颜公子的下落吧!"陡然间,那个声音失去了保持着的平静,白螺本来只是侧过头梳洗着,来人却凑到了她眼前,拉住她的袖子颤声哀求。


          10楼2006-12-09 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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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即使我赎了身子,也是个青楼女子。除非我有个清白的身世,不然他没法子带我回家见父母。"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温润了一下喉咙,一直沉默不语的紫衣舞伎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绝望和哽咽。 

            她不知道这个卖花的白衣姑娘是谁,然而,她却是自己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负心凉薄。"白螺侍弄着花草,将文竹新发的枝条轻轻固定在架子上,语调冷漠。 

            楼心月的身子猛然颤了一下,咬紧牙,忍住了几乎要落在茶盏里的眼泪,低低道:"也、也不能怪他的……他家里好歹是书香门第,怎么、怎么能娶一个……" 

            "既然你明白,当时为何还要赎身跟他?"淡淡说着,白螺拢了拢头发,向花盆里倒了一点水--文竹喜阴凉湿润,需要小心看护,一旦移到了阳光直射的地方便容易枯萎。 

            "我以为……他有真心,我有决心,便迟早能说服他父母。"握着茶盏,楼心月声音越来越低,"我是真的想跟他好好过一辈子的!真的啊!……这世上能容的卖笑的女子,就容不得从良的人么?" 

            白螺抬头,刚想说什么,然而看见白衣少女冷冽的眼色,楼心月却猛的挺直了腰,声音高了起来,决然截口道:"但是我不后悔!你不要再说俊卿的坏话,我告诉你、不关他的事情--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她强自忍住眼泪,作出刚强的表情。然而因为破了相,那张脸看上去却更加可怕--即使她美貌仍如昨日,那个书生也未必肯真的娶她过门,何况如今罗刹般的她? 

            白螺低下头去,叹了口气,继续开始用小铲子给花木松土。 

            如果再等上五年、七年,阅尽了人间喜怒哀乐,楼心月或许不会再作出如今这样不顾一切的举动--然而她还年轻,她的心还没有冷下去,所以她不顾一切的赌了。 

            年轻的爱难道就是如此么?如此的盲目、疯狂,目空一切,即使天地合风云变也誓无反顾--在旁的人看来,或许会轻蔑地说:那不是爱情,那只是迷恋、暂的迷梦而已……但是,即使是短暂的迷梦,有时也能攫取到永恒的祭品。 

            --以眼前那一张支离破碎的、绝美的舞伎的脸为证。 

            "只怪我身子不干净……如果我不是风尘女子就好了……如果不是就好了……"方才那样激烈坚定的语气忽然瓦解了,楼心月身心疲惫的俯了下去,用杯子边缘抵住了额头,"我也想清清白白的嫁给他……可是、可是爹娘卖了我,不是我的错啊!" 

            终于,名动京师的舞伎低低哭了起来,也许因为平日养成的矜持典雅,她连哭的时候都不敢放纵,保持着一种楚楚动人的风致。 

            白螺蹲着修剪文竹,发丝滑落,掩盖住了她的眼睛。然而,她的手却慢了下来。 

            "脱胎换骨一次、清清白白了,就真的可以挽回么?"忽然间,低着头,白螺淡淡问了一句话,"如果你真的那样认为的话,我倒可以帮你。" 

            她清冷的声音里面有难言的魔力,让听见这句话的紫衣舞伎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单薄的白衣少女。 

            "嚓"轻轻一声响,白螺将一枝病变了枝条从文竹上切断。 


            "这是……"关起门来,楼心月看着被放到桌子上那一盆散发着清香的花儿,愕然问。 

            白螺的手小心地从花盆上放开,笑了笑:"这是宝珠茉莉--很稀有的品种哦。" 

            楼心月看着那含苞的花朵,一般的茉莉都是白色的单瓣,这一株的花儿却是重重叠叠、甚至成了一个绣球状,颜色浅碧。然而,她的脸色却有些失望:"白姑娘莫开玩笑了,我哪里有闲情养花种草啊。" 

            "这盆宝珠茉莉,不是让你养的--"白螺浅浅的笑着,眼色有些诡秘莫测,眼角那坠泪痣盈盈闪动,她俯过身去,低低叹息般的说,"是要你挖出它、拔了根,吃掉它!" 

            楼心月身子一颤,抬头看着这个清丽神秘的白衣少女,脱口问:"吃了,会怎样?" 

            "会死。"白螺掩口微微笑了出声,"服下去后人很痛苦,马上就会死……" 

            "这--"紫衣女子莫名惊讶的看着那一盆素净美丽的花儿,有些发怔。 

            "不过别怕……那只是假死而已。"不等她发问,白螺手指挥了挥,低声笑,"宝珠茉莉的花根,服了下去会闭气歇脉--一寸花根便是假死一天……'楼心月'可以很容易的'死'了,'你'却能再一次'活'过来。" 

            舞伎的眼睛蓦然闪亮--毕竟是兰心蕙质的女子,不用多点拨,已经明白了诀窍。 

            不错……如果有了这株奇花,她便去找俊卿商议假死复生的事情--那是脱胎换骨啊!这个叫"楼心月"的肮脏皮囊,便这样葬了也好;几日后醒来,便能正正当当地嫁入颜家了……从此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过完以后的日子。 

            "我、我要怎么谢你?--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对,"因为狂喜,名动京师的红舞伎声音有些颤抖,急切在怀中摸索着,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一个贴身放置的小玉佛,"我只带了这个出来,其他全给干娘留下了……这是俊卿送我的,他说是极品的蓝田玉--" 

            看着紫衣女子眼睛里难以掩饰的激动亮光,和捧在手心的那个小玉佛,白螺的脸色却依旧是淡淡的--楼心月看在眼里,心里猛然一冷……这个少女眼睛里是俯视般的冷漠,居然、和杨柳苑中干娘看她的眼神如此相似! 

            "这种花,在我这'花镜'里也只剩一株了……世上大概也没有多少株留下了吧?前些日子,还听说裕王爷花了一千两银子下福州府去寻,却空手而归。"白螺的眼睛是淡漠的,转身调弄架上那只白鹦鹉,冷冷道。


            12楼2006-12-09 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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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北外的坟场里,漆黑如墨的死寂里,只有老鸹偶尔凄厉的叫声。 

              嗤嗤啦啦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急切而疯狂。 

              --那是指甲刮擦着木头的声音,刺耳惊心。 

              好闷……好闷!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然而,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里,她用尽全力推撞着棺盖,却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不会的……不会的!明明和俊卿说好,棺盖不会钉死,三天一到,他就会来接她出去! 

              他曾安慰她:只要她一睁开眼睛,他便会在她身边等着她醒来--醒来做他的妻子。 

              可如今俊卿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不来? 

              让我出去!……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放我出去! 

              推不动……好沉。棺盖钉得死死的,居然纹丝不动! 

              俊卿!俊卿!俊卿! 

              黑暗中的人嘶声喊着,每喊一次就用尽了全力用手去推那个如天幕般笼罩下来的棺盖,然而,指甲在厚厚的木板上折断了,发出嗤嗤啦啦的声音,那个死亡般的黑暗却依旧沉沉。 

              "俊卿、俊卿……俊卿……"棺木内女子的气息终于微弱下去,喃喃自语般的念叨着,筋疲力尽,静默了一会儿,忽然间却狂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的结局! 

              将她活活的钉入了棺中,便是成全了他的孝道与情义……对,她"病"了,病的很重,就要死了--这样好的机会,他一向乖觉,怎肯错过?…… 

              在金钗划破脸容的时候,她是那般坚定无悔; 

              而将铁钉钉死棺盖之时,他又是如何的决绝? 

              俊卿!俊卿!俊卿!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是在这地底生生的死去,也必化为厉鬼寻你而去啊! 

              棺木内,女子的手狂乱的抓着棺盖和四壁,手上鲜血淋漓。空气渐渐减少,因为窒息、胸口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咬着心肺,她的手指抓破了自己的肌肤-- 

              忽然间,她的手触碰到了放在怀中贴身小衣内的什么物件。 

              --锦盒。那个神秘少女送给她的锦囊! 

              黑暗中,女子大口的喘息着,她的手不停地颤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握住了锦囊中的东西-- 

              一把长不盈尺的匕首,在黑暗中散发着逼人的寒气。 

              "那是你的护身符。"那个白衣少女说。 

              清理好了最后一间房子,颜俊卿看着空荡荡的邀月别院叹了口气--终于,一切都过去了。这一场闹得人人皆知的风流韵事,也总算是尘埃落定。 

              想起这些日子来的提心吊胆,他不由觉得有些委屈:不是说风尘里无真心么?自己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一个叫真的女子呢?色艺冠绝京师的舞伎竟然为他作出这般事情来,闹得满城风雨--也不想想,这泼天的艳福,是他愿意的么? 

              起码,父母这边就无法交代。方正严谨的父亲得知他出入烟花场所,就用家法狠狠教训过他,哪里能容他娶一个青楼女子过门?--还有那门自小就定的亲事……未过门的妻子是周侍郎的女儿--这等好姻缘,他又如何能错过? 

              何况,看见心月那张可怕的脸,他就怎么也无法再忍受下去。 

              她难道不知,自己爱的就是那样的花容月貌、轻歌曼舞么?如今这样的她,又怎么能让人再对她看上一眼、更罔论一辈子?至于那些盟誓……风月场里的话,哪一句能当真?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吧? 

              想到这里,他生生打了个冷颤。然后忙不迭地安慰自己:应该……应该没事了,他买的是上好的花梨木棺材,棺盖足有两寸厚,亲眼监督着工匠钉了两遍钉子。 

              便是一个青壮男子,赤手空拳的也无法破壁而出。没有事了……他不用再担心什么,以后照样的娶妻、生子、做官……一床锦被便掩了今日的风流。反正棺木中活人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再也无第二个人知晓。 

              这一场少年糊涂的孽债,就让它这样静默的腐烂在地底下吧。 

              颜俊卿看着空荡荡的别院,叹了口气,将以往楼心月穿过的几件七彩舞衣收了,揉成一团扔给贴身的小厮墨烟:"东西都收好了罢?这些衣服都拿出去找个地方烧了……楼姑娘的东西,一件都不要留下来。" 

              墨烟伶俐,今日却也会错了意,以为少爷心情悒郁,翻看了一堆衣服,见没了一件楼姑娘平日里最喜欢的,还巴巴的问了一声:"那件真珠衫少爷留作念心儿了?其他的奴才拿去烧了。" 

              "真珠衫?不在那里头么?"颜俊卿有些奇怪,然而大堆的衣服也懒得再理,便挥挥手打发小厮出门去--反正这里全部东西他都不打算留了。 


              墨烟出去后,他对着空空的别院,忽然有些莫名的伤感起来…… 

              都一年了吧?这里,曾经有过多少旖旎的风光?枕畔鬓云的盟誓,推窗看月的静谧,花间小酌的笑语……每一日晚上就寝前,心月都要穿上最喜欢的舞衣,为他单独歌舞。 

              那样绝世的舞姿……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然而到了如今,都只能成为记忆中的碎片了。 

              颜俊卿也有些黯然神伤--其实他也不想如此……然而,他终究是个懦弱的人,没有勇气作到反抗父亲和家族、放弃功名利禄。 

              --他唯一能有勇气做的,就是将那口棺材钉死、再钉死! 

              书生的手缓缓握紧,平日里温文儒雅的眼中蓦然有了凶狠的表情。 

              已经是半夜了--来这个别院收拾东西,也是要避了人的耳目。临安城里,大家都议论着这出风流剧中的男子,但是却只知道他姓颜而已……从一开始他就留了心,没有将真名字告诉她和那些青楼混迹的人们。俊卿只是他自己取的假名……俊卿,俊卿……多少次听到心月那样迷醉的唤,然而他每次都要一怔、才能反应过来叫得是自己。


              14楼2006-12-09 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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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渔不敢问为什么,这个从山外来到海边的青衣客眼神辽远,喜欢坐在崖上看着底下的海潮来去,死死盯着鬼神渊西北角某处的海底。 

                每次,她看见他眼神空洞下去,便知道这个人眼里的光线又全部消失了。 

                然而这个青衣客却是不动声色,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海潮。偶尔知道她在一边剥海蚌剖鱼,便会笑笑的、给她说起很多事情:长沙古道,水乡泽国,飞檐走壁的侠客和美貌倾城的贵族少女…… 

                听着那些故事,她便有些走神,随手就把剖出来的珍珠扔到了黄鱼膏里,又忙忙的拣出来--她想细细看这个山外来的陌生人,但是却又羞怯。只有知道他眼里看不见东西了,在那个时候她才会定定的看着这个人,想从那一张清奇风霜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大山那一边、辽阔土地上发生过、发生着的一切。 

                这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他来这个荒僻的山海之间干什么? 

                他又为什么会从鬼神渊被冲上岸来? 

                从那个发狂一样的人手里逃出来,小渔冲了几步却又有点舍不得离开,只是定定的站在洞口,回首看去。只见那个青衣客摸索着坐了下来,侧耳听着崖下潮水的声音,脸上忽然显出一丝黯然的神色。 

                忽然亮光一闪,她看见他拔出一把剑来,在对面的石壁上划了又一道横线。 


                想来,她这样海边的渔家女孩、和这个人完全长在不同的世界里吧? 

                父母没有死于那一场海啸之前,她们一家三口住在这青屿山里面,临着崖下的鬼神渊。 

                出身渔家的她自小精于水性,经常潜下水去采珠捕鱼,甚至能在水下闭气潜游一柱香以上的时间,自由自在的宛如一条鱼儿--然而,即使这样,鬼神渊下面最深处的一个地方,依然是她不敢靠近的。 

                父亲说:鬼神渊里有恶鬼怨灵,那个最深处的角落,便是海下沉睡着的鬼神们来往阳世的出口--千万不能游到那个附近去,不然,便是要被勾去了魂魄。 

                小时候她顽皮,也曾不顾父亲的警告一个人潜水,接近渊底那个最深的角落。 

                游了半日才到了那里,不由心里一阵欢喜--海水透着几分诡异的亮蓝色,干净的透明。天光居然能直射到数十丈深的渊底,在海底投下绚丽多变的光的花纹。这里是个非常干净的地方,没有海底石上常见的腐质堆积,甚至连一棵海草、一条鱼儿都没有。 

                她的眼光看到了前方石头边一堆白森森的东西,仿佛半露在石后--那个刹那,她仿佛感觉到了有什么不祥的气息在逼近,犹豫着后退之间,却看见了奇异的景象-- 

                崎岖不平的海底蓦的陷下去一角,借着此刻射下来的天光,她看到了那块陷下去的石头上仿佛刻着什么奇怪的花纹。 

                虽然潜游了那么久,胸口已经有窒息的感觉,然而眼睛一亮,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她止不住身子的游近那个角落--那些石头原来是一块接着一块的……巨大的石条,错落有秩序的排着--是台阶? 

                一级级石砌的台阶,居然从那个角落往不知何处的海底铺去! 

                她的手指触摸到了海底横铺的石条--那是人力雕刻而成的巨大石条,静静横卧在海底,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沧桑劫数。一条接着一条横铺下去,通向不知何处的地底。 

                不知不觉的,她顺着那些图案,一级一级、逐渐往下游去-- 

                石阶的尽头是一条甬道,她有些吃惊的看见了甬道旁边还有数不清的巨大石块,似乎垒成什么东西。孩子踢着水,慢慢东看西看的前进。 

                不经意间、好像看见前方有什么东西发出幽幽的光芒--似乎是一丛片状的东西,长在甬道尽头一个陷进去的龛中。孩子有些好奇,不知觉的向着那里漂游过去。 

                忽然间,她感觉自己游的速度忽然加快了,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吸着,往石阶下漂去!小渔努力往回游,然而身子还是不由自主的被扯着往前漂流--那瞬间,她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台阶下那白森森的东西……死人的骸骨。 

                一堆一堆,沿着台阶散落,空洞洞的眼窝冷冷的瞪着这个闯入者。有些的头发尚未腐化,如同水草一般黑黝黝的浮动。 

                天啊!惊惧交加,双脚用力蹬水、身子仰起,她用尽了全力挣扎上浮。 

                然而海底仿佛有看不见的湍流、急切的往地底下奔涌,裹住了她的身子用力往下拉扯--少女拼命挣扎,抗着那巨大的力量,头用力上仰。然而,眼睛忽然由于惊骇而睁大: 

                头顶的阳光忽然没了! 

                一个巨大的阴影蜿蜒了过来,转瞬遮挡了她头顶的光线,将她笼罩在黑暗中。 

                抬头间,她竟然看到了一条大到不可思议的海蛇,正拖着笆斗般粗的身体、从石阶下黑黝黝的地方缓缓游了过来。鳞片上漂满了海草,三角形的丑陋脑袋上长了一个肉角,碧色的眼睛在头顶上方冷冷看着她。 

                龙?那是龙么? 

                "哎呀!"她终于不顾一切的惊叫起来,这声惊叫让她吐尽了胸口中最后一丝气。 

                在身子不由自主被吸向深渊、巨蛇将身子盘绕过来时,她失去了知觉。 


                那一次是怎么回到岸上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十二岁的她在一开眼时,看见的便是父亲母亲因为急切而有些扭曲的脸。她猛然舒了口气,感觉全身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 

                "小渔你是不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你不要命了呀……"母亲看见她睁开了眼睛,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来,一把抱住她,"你差点被淹死知不知道?今儿海上有海啸,你个丫头居然敢潜水下去?……吓死娘了。"


                18楼2006-12-09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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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开口,然而一张口就觉得什么东西堵着,俯下身去噗的吐出了含在嘴里的东西。 

                  那是一片石子,白色的,上面密密麻麻排着小孔--孩子的眼睛忽然顿了一下:奇怪…这个东西、不正是她在水底海蛇出没的甬道尽头,看见过的发光的东西么? 

                  她想问,可奇怪的是一吐出玉石子后,登时觉得胸腹间难受的要命。 

                  "先含着,不能吐掉。"陡然,耳边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孩子太小,七窍里的寒气没有褪尽,要借七明芝镇住才行。"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白衣姐姐正从地上捡起了那片玉石子,放在茶水里冲了冲,塞回她嘴里。十二岁的她乍见陌生人,看见她手里的石子,虽然肚子里难过的要命,却扭来扭去的不肯。 

                  "小渔听话--这位白螺姑娘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惊魂方定的父亲叱喝了一句,瞪了她一眼,"快听姊姊的话!" 

                  她有些不服气,然而那个白衣姐姐只是微笑着,也不说话,托了那片玉石子坐在榻边看她--十二岁的她看见这个姊姊笑得有些奇怪:眼角一滴坠泪痣,似乎让笑容依稀似悲戚。 

                  "以后不要再去那儿玩了,好好的女孩儿,可别去冒险送命。"看着野丫头终于听话的含住了玉石子,白衣的美人儿姊姊轻轻说了一句,似乎对她说、又似乎交代她的父母,"那地方邪的很,去不得。" 

                  "那么你为什么又去了?"终于忍不住,小渔含着石头,口齿不清的开口,侧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姐姐,"这个、这个石子……不是在那里才有的么?" 

                  她不服气的用手指着半张的嘴巴,舌头搅动那一片九曲七孔的玉石子,在牙齿上磕碰得叮当响:"你能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那不是石子。"不等孩子的父母再度叱喝女儿的不懂礼貌,白姑娘却微笑着解释了一句,"这是七明芝……我刚采来的灵芝呢。" 

                  她顿了顿,显然也是想着如何才能吓住这个好动的女孩儿。终于,她点点头,道:"小姑娘,那个地方有鬼……那里本来是一个好热闹的地方,叫泽国。但是三百年前,一场大海啸让整个镇子全沉到了海底。" 

                  "沉下去?"小渔吓了一跳,几乎忘了嘴里还含着石头--她想起了她看到的海底石阶,不错……那分明…分明就是人住的房子和台阶啊! 

                  "是的。海啸。整个城在一夜间沉了下去……几万人啊,全部变成了鬼。"白衣少女幽幽叹了口气,看到了女孩瑟缩的眼神,不由更为诡秘的一笑,凑过头来低低道,"知道么?在那个地方,有几万个鬼呢。你看到奇怪的东西了没?--" 

                  "啊!"看到白姑娘眼里诡异的神色,小渔蓦的想起那一堆堆的白骨和大海蛇狰狞盘绕过来的样子,一下子吓得忘了嘴里还含着七明芝,叫了起来。 

                  "幸亏遇见了我……"白姑娘拍拍女孩儿的肩,叹了口气,但是眼神却是欣慰的,"不要乱跑了,嗯?下一次我可救不了你啦。" 

                  怔怔的,十三岁的小渔看着这个奇怪的姐姐,说不出话来。娘连忙过来,从她嘴里抠出了那颗玉石子,推她的肩:"死丫头!赶快谢谢白姑娘啊……快说、以后都不去了。" 

                  "嗯……不敢去了。"小渔真心实意的嘟哝了一句。 

                  那个叫白螺的姑娘微微笑起来,从娘手中接过七明芝,也不顾爹的一再挽留和感谢,只是笑:"我该回去了……本来是过来采这个七明芝的。那边等着要用,耽搁不得。" 

                  哼……回去了才好。这个奇奇怪怪的姐姐,她看了就觉得别扭。 

                  正在赌气想着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那个女子曼声细语:"小姑娘,你胆子太大,以后苦头可有的吃呢……自己小心啊。" 

                  胆子太大的她,在暮色起时终于还是忍不住从崖上石阶走了下去,去寻找洞里的那个青衣客--天边云层翻涌,看来晚上有风暴来临,海燕在仓惶的飞着,低低贴着海面。 

                  小渔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那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人单独留在洞里,走了下去。一边心里如同小兔子一样扑通乱跳,生怕那个陌生人又作出奇怪的行为,时刻准备着拔脚就跑。 

                  天已经渐渐黑了,风吹过来,带来大海特有的腥气和潮湿。 

                  她从崖上沿着唯一的石径走下来时,发现那些石头上和砂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印--谁?是谁来到这个地方? 

                  "喂喂!你快上来吧,晚上有风暴,别呆在洞里了--"那个石洞黑黝黝的,显然那青衣客没有点起那盏渔灯,她心下有些惴惴,站定了脚步在洞外喊。 

                  然而,旁边的崖壁上有什么冷锐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尖利刺耳,宛如金铁交击。小渔讶然跳下了石阶,却看到山崖上灌木七倒八歪,一只手从石阶旁的乱草里面伸出来,隐约看到暗褐色的一滩东西。 

                  "哎呀!--"沿着那只惨白的手看过去,一眼瞟到草丛里的死人,小渔脱口尖利的叫了起来。话音未落,眼前雪亮一闪,一把刀便横在了她的咽喉中。 

                  "叶倾,你、你再过来我就杀了这丫头!"那只手是颤抖的,她惊吓之中看到横在颈中的刀也在不停地抖动,几乎在她脖子上蹭出道道血痕来。那个人的声音近在耳侧,慌乱而急促,不停地喘息,"把鬼神图交出来!" 

                  小渔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即使东海上那些海盗,对她而言也只是传说而已。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看过这样拿着刀剑凶霸霸杀人的家伙!


                  19楼2006-12-09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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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小姑娘。"小渔没有看桌子上的银子,却恼怒的噘嘴回答,"我已经十七了!" 

                    "十七……真是好大的年纪。"叶倾忍俊不止,嘴角有了一丝笑意,"不过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这些银子就算给小姑娘你做嫁妆吧!" 

                    "才不希罕。"小渔红了脸,啐了一口,别过头去补鱼网,"不许叫我小姑娘!要是再叫的话……哼,我就叫你大叔!" 

                    "大叔?"叶倾怔了一下,蓦然失声笑了起来。青衫剑客叶倾江湖纵横多年,好歹也有侠剑风流的名声,第一次居然有女子叫他大叔! 

                    他笑着,却下意识的摸了摸鬓角--那里,已经生出了第一丝华发。真是江湖催人老……还有几年才到而立,居然鬓角却已有了霜华。难道,这些年来自己真的已经老了? 

                    他慢慢笑不出了,抱膝看着屋内飘摇的灯火,听着屋外呼啸而过的海风,沉默。 


                    "哎呀,你生气了?"小渔准备着反击这个青衣客的调侃,然而半晌听不到他回答,反而有些惴惴。叶倾摇摇头,却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笑了一下。 

                    小渔嘟起了嘴:"这么小气……"然而还是看了一下他的脸色,把桌上的银子扫到一边:"好了,我收下就是--可是真的用不了那么多银子嘛!吃的用的都是海里来的……" 

                    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探过身去打开了房子里唯一的矮柜,捧出一个布包来,递过去:"喏,这个送给你!" 

                    叶倾有些询问的看看她,小渔背过手去,有些遗憾的歪着头:"如果我有七明芝就好啦……可惜我没有,只有把这个给你了。" 

                    说话的时候,叶倾已经解开了布包,然后微微怔了一下。 

                    柔和的珠光映照在脸上,那一瞬间、连浪迹多年见多识广的叶倾眼里都有诧异的神色--破旧的布包里散落着二十多颗明珠,颗颗都有拇指大小,圆润晶莹,可称极品。 

                    风雨飘摇的小茅屋里,明灭残灯下,那个补着鱼网的少女小渔歪着头看他,眼神有些顽皮又有些得意:"好看不?" 

                    "没想到你家资巨万呢。"拿起一颗明珠细看,叶倾微笑起来,抬眼看渔家女,"随便卖一颗珠子,都足够你去山那边镇子里当一辈子阔小姐。" 

                    "不卖。"小渔嘻嘻笑了起来,摇头,"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水,采来的小一些珠子都去集上卖了,大的都攒起来自己玩--喏,一共二十一颗。送给你了~~~" 

                    "很大方呀!小姑娘。"叶倾看了看这个女孩,眼眸深处颇有称许的意味。 

                    "大叔,你可以拿去串起来,送给…嘻,送给大婶。"--少女接下来捉狭的话语,却让他眼中的光芒在瞬间冻结。 

                    "不用了。"他陡然将布包重新覆上,推回去。 

                    "咦?"小渔吃了一惊。 

                    "她早已经死了。"叶倾淡然道,看着眼前的少女,有些感怀,"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她就死了……" 

                    小渔有些发怔,拿着织网的梭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明天不会真的有海啸吧?"听着外面越来越猛烈的风声和拍击的潮水声,仿佛想转开话题,叶倾喃喃自语般的说了一句。 

                    "好可怜……"然而小渔不识趣,根本不顺着他的路子往下接,追问了一句,"她为什么那么早就死了?--你、你难过么?……" 

                    "都十年了……也不是那么难过。"叶倾见话题又被带到了这边,想了想,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回答--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和人说起这个埋藏在心头的隐痛罢?他定定看着明珠,眼前忽然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因为泪水还是再度的失明--静默。 

                    "低头!" 

                    忽然间他大喝了起来,抢身过去右手挥出。手指并拢的时候,指间赫然夹住了窗外射来的三支短箭。风雨声似乎穿门入户,刮得人脸面刺痛。小渔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被摁倒在墙角里。 

                    "该死,居然连夜就过来了--"她听到叶倾低低的怒喝,手腕一抖,长剑仿佛自己会动一般铮然跃起跳入他掌中,飞快的流出一片银光,展开在她身前。叮当一片响声,仿佛剑刃碰上了很多东西。 

                    "抱歉。"叶倾低低说了一句,然而眼看四周如雨般打来的暗器,手下却丝毫不停,手指一扫,桌子上二十多粒明珠迅疾的破空而出,屋外登时有长短不一的惨叫响起。 

                    "喂--不许!"毕竟是孩子,不明白此刻生死交睫的紧迫,小渔只是看着桌上的明珠如同弹子般迅速少下去,脱口叫。 

                    "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如同狂风般的一轮弹指,将所有明珠当作暗器打出的刹那、叶倾俯下身去,极轻极轻的在少女耳边解释了一句。 

                    小渔一怔,抬头之间又看见有东西凌厉破空而来,然而叶倾的眼睛却是空荡荡的,虽然凝神细听,但是屋外的狂风暴雨显然扰乱了他的听力,回剑只是稍微迟了一些,小渔看到已经有血从他手腕上流下来。 

                    她吃惊的看着他,忽然间情急生智,抬手打翻了桌上那盏油灯。 

                    灯盏"当啷啷"的滚落地上,叶倾虽然看不见,却已是明白了过来,在黑暗中微微笑了:好聪明的小丫头。一时间,鬼神渊的山崖上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灯一灭,房间外面暗器果然缓了下来,细细娑娑的,似乎有好多人在慢慢接近。 

                    "你呆在这里,找个角落藏好。我出去料理他们。"叶倾拍拍少女的肩,发觉她虽然不出声,但是依旧控制不住的微微冷颤,他叹了口气,"抱歉。" 

                    话音未落,他长身拔剑而起,掠出窗外。


                    21楼2006-12-09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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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还在吹,慢慢长夜里,一场恶斗终于过去。 

                      血从伤口中不停地流出来,他封了伤处附近的大穴,却依旧感觉身体的极度衰弱。幸亏这是一个风雨大作的漆黑夜晚,那些来袭的人同样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然而,围攻之下虽然全歼来敌,毕竟让他付出了重伤的代价。 

                      风更强劲的呼啸着,然而耳边已经再也没有人声和刀兵的声音。 

                      叶倾站在那儿,有些筋疲力尽的用剑支着地,倾听着崖下的潮水声,想确定此时身处的方位。然而涛声声声拍岸,惊心动魄,风雨狂啸,吹得他衣袂飘零。 

                      眼睛……还是看不见。 

                      方才一场狠斗,终于将所有来敌都一一斩杀于剑下,却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也不知道如今、是清晨还是深夜? 

                      他、他又在何处。 

                      "喂,小--"眼前空茫的他,陡然在风雨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无依。踯躅片刻,居然,脱口就想唤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不以显露出这样的软弱为意。不料,一开口,就想起原来到现在还没有问过那个女孩子的名字--或许她说过,然而他未曾听进去而已。 

                      "小丫头!小丫头!"他终于忍不住用这样的称呼大声呼喊她,风雨呼啸,然而他的呼声却远远传了开去,在海天之间回响,"没事了,你可以出来了!" 

                      然而,许久许久,依旧只有风雨呼啸的声音。那个渔家少女没有如同一贯那样跳起来,皱着眉头恼怒的反击着叫他"大叔"。 

                      不会……不会是刚才那一场乱战中,她运气不好被那群武林人发现了吧? 

                      叶倾忽然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惊惧,一直沉着镇定的他无法再站在原地静听四周的动响,而开始慌乱摸索着,想去找到那个女孩儿:"小丫头!小丫头!出来--" 

                      "别动!--前面就是断崖。"陡然间,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冷冷叱道。 

                      他立刻止步,惊喜的脱口:"小丫头你没事?"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蓦的折身返回,仿佛喜不自胜般的走过去。然而这个江湖客一边微笑着迅速接近,一旦接近却忽然无比迅疾的拔剑一斩而落! 

                      --那不是小丫头的声音……这个女人,一定是方才那些暗杀者中残留的一人! 

                      风雨如晦,然而青衫剑客的手中如同有雷霆下击,电光一闪即没。那是必杀的一击,整个武林,从来没有人曾在这一招下生还。 

                      然而,叶倾身形落到那个声音传出的地方,心里却不自禁的一冷-- 

                      没有命中。 

                      只有他知道,在他拔剑的刹那,那个神秘的女子似乎就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飘离。 

                      "右前方二十一丈,就是房子。"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在远处风雨中响起,淡淡道,"小渔她刚才被有毒的暗器误伤,在屋角昏了过去。" 

                      小渔……是那个渔家少女的名字么?这个女子为何会知道? 

                      "你是谁?哪条道上的?"叶倾沉声问,然而手心却有些冷汗--他方才已经把这个女子的来历猜了无数遍,然而各门各派细数下来,都不可能忽然出现这样武功高绝的女子。 

                      "我不过是路过此地的外人。"那个女子淡淡回答,"你莫要再猜疑了,不然小渔毒发就糟了……我想你该先进去看她。"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已经飘离的很远很远,模糊在风声里。 

                      眼睛虽然还是不能视物,但是时辰一长,瞳仁中好歹有了一些知觉。模模糊糊的,他看到了一些些光亮--惨白惨白的,想来,居然已经过了一夜了。 

                      风雨的黎明,叶倾在崖上迟疑了片刻,虽然怀疑那个女子的蹊跷来历,也怀疑房中会有什么陷阱--然而,想到那个小丫头说不定真的奄奄一息的毒发在那里,他还是忍不住朝着女子描述的方位摸索着走了过去。 


                      "啊……我居然睡着了。"从昏迷中醒来的少女,第一眼看到旁边俯视她的青衣客,有些难为情的用手揉着眼睛喃喃道,然后看着房内嘀咕了一声,"那群强盗走啦?差点把房子都拆了……喂,我认识你、真算是倒了霉。" 

                      睡着了?叶倾哭笑不得的看着她伸懒腰的样子--要如何跟她说、昨天她无意中了剧毒的暗器九死一生,为了给她把体内的毒逼出来,差点累得他内息走岔。 

                      外面风雨越来越大,天是惨淡惨淡的颜色,茅屋里面七零八落,屋顶也穿了好几个大洞,雨水肆无忌惮地倒灌而入。 

                      "哎呀!你又流血了?"小渔坐起身来,一眼看到青衫上淋漓的血迹,大吃一惊。 

                      "小丫头。"然而,他没有理会她的惊诧,只是看着外面风雨大作的天空,和远处黑蓝汹涌的大海,问,"今天是不是海啸?" 

                      话音未落,他又一次感觉到了崖壁的震颤,仿佛有大力推挤着石头的绝壁,风里传来可怖的奇异尖啸。近处有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想来是又有无数的石头从山上被潮水卷入海底。整座青屿山都在颤抖。 

                      "嗯。好大的海啸。"小渔抱着肩膀坐在湿了的地上,看着海天尽头那一线。海水的颜色都有些反常,不再是碧蓝的,而透着诡异的漆黑。小渔听着外面海潮的声音,脸色有些惧怕:"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海啸呢!青屿山不会塌了吧?" 

                      "还有两天了。"有些无可奈何地,叶倾蓦然低低说了一句。 

                      小渔身子一颤,仿佛有些怕冷似的抱紧了肩,咬着嘴角不说话。 


                      风雨半点都没有歇止的意思,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茅屋顶上压着的稻草都被吹得漫天飞,漏下来的雨流得房间内青石铺地到处一片汪洋。


                      22楼2006-12-09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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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还是黯惨惨的,透出诡异的昏黄,长风回旋在海天之间,尖利的哭泣。 

                        海水声音越来越大,疯了一样拍击着崖岸,青屿山都在颤抖着,战栗不已。 

                        小渔随便弄了房子里存储的一些黄鱼膏和白鲞,当作不知早饭还是中饭的食物分给叶倾填肚子,然后叶倾包扎好伤口坐着调息,她就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 

                        半晌,她站了起来,拿了蓑笠走出去。 

                        "你出去干吗?"然而一直闭目养神的叶倾仿佛知道她的动作,眼睛也不开的问,吓了少女一跳。 

                        "我要把珠子找回来嘛!"一跺脚,小渔懊恼的说,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人家攒那些珠子多辛苦,你倒好--当弹子一溜儿全打出去了!你赔我?" 

                        "好好好……等我回了中原就赔你,变卖家产我都赔你。"听见她发恼,叶倾连忙满口答应。小渔哼了一声走出门去,顿了顿脚步,却不作声的回头,迅速看了他一眼。 

                        满襟鲜血的青衣客继续闭目调息,面色苍白而平静。 

                        "中原……中原。在山那边么?"悄无声息的,小渔看着风雨苍茫的山头,微微叹气。那里,群山重重,宛如迷宫层叠。而走出迷宫,那头又是什么样的世界? 

                        她转头,看着汹涌的大海,海天尽头乌云笼罩,隐隐有惊雷下击。 

                        孩子气的脸上陡然有种令人心惊的表情,小渔拔足奔出,转眼淹没在白茫茫的暴雨中。 


                        "大叔!大叔!" 

                        心静如止水,内视而七窍洞明。真气流转于奇经八脉中,无休无止,每流转一周天,就感觉伤处的疼痛减了一分,因为昨夜激战而几乎耗尽的内力也渐渐增长。 

                        然而,入定调息的茫茫然之间,居然听到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在某处喊着他。 

                        心魔? 

                        难道自己心里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坠入了"障"中? 

                        他心中暗自震惊,却强力按捺心神,不让自己去听那个声音。不可,不可……不可记挂,不可入心头半分。多年的飘摇江湖、无情聚散,他本来早已到了来去无牵绊的地步。 

                        "大叔!……"然而,那个细细的声音却一直一直的在唤,仿佛含了极大的苦痛和挣扎,因为他的沉默,终于慢慢微弱下去。 

                        "小渔!"他猛然心惊,再也忍不住脱口应了一声,霍然睁开了眼睛。 

                        然而外面,只有风雨如啸,海潮声声入耳。 

                        "小丫头!"他忽然明白了过来,顾不得狂风暴雨,立时冲入了茫茫雨帘。 


                        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不得不施展轻功,提气在崖上沿着石径急奔而下。 

                        海水居然退了一点,底下的沙滩有小部分露了出来,然而七零八落的,满是被海潮冲上岸的死去鱼类和发臭海草,各种生物的尸体横陈在沙滩上,充满诡异而不祥的气息。零落地、还能看见人类的白骨。 

                        叶倾在狂奔……在茫茫大雨和飓风中,奔得不知方向。 

                        然而,他确确实实、听到了风里细细的呼声-- 

                        "大叔!大叔!……"那个少女的声音,苦痛而惶急,一次比一次微弱的呼唤着。 

                        他沿着声音的方向急奔,从崖上沿石径一掠而下,冲着翻涌的大海奔去。 

                        海的颜色非常奇怪,透出诡异的黑色,波浪如同一座座小山起伏来去,向着青屿山崖扑来--然而,这些凶狠的波浪每次都在沙滩上消散,化为泡沫……如今是退潮时间。 

                        就在那瞬间,他看到了那个渔家少女-- 

                        她在浪里。她在用尽全力的往岸边挣扎游来,然而汹涌的漆黑的海浪裹着她,呼啸的长风扯着她,恶狠狠的在每一次她露头的时候、把她扯回海里去! 

                        "大叔……大叔。"她淹没在海水中,然而每一次潮水把她卷起的时候,他都清楚地听见小渔在微弱的唤他。她的手脚还在动,用力的踢着水,尽力挣扎着想往岸边游来。 

                        然而她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每次最接近海岸的时候,退去的潮水就毫不留情的将她拉回大海。飞溅的海水中,仿佛有什么在长啸,搅起巨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倾居然看见有巨大的龙,在小渔身后的浪中蓦然闪过! 

                        "小丫头!"叶倾脸色苍白,对着她大声喊,一边点着沙滩上散落的石头,往海中冲去--这个丫头不要命了!居然下海去……在海啸来临的时候,居然下海去了! 

                        "小丫头!"他大声喊,一边对着被卷在海潮中的少女用力挥手,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的手脚已经越来越动的缓慢了,似乎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然而,显然是隐隐约约听到了他的大喝,浪尖上的少女陡然重新用力划动手脚,拼命朝着岸边靠近过来。 

                        叶倾飞奔到了海边。在那个瞬间,一个大浪卷来! 

                        那个浪大的出奇,远远看来不过如此,然而推移到了岸边近处,却居然还有数十丈高。 

                        小渔显然是拼了最后一口气,借着大浪的助力、拼命往沙滩上游来,然而不知道为何、却陡然被扯回去三丈,几乎湮没在水里-- 

                        那个瞬间,叶倾再一次看到一个巨大的身体向少女卷来! 

                        不是幻觉……绝对不是幻觉。 

                        那样可怖的巨浪里面,翻腾着一条人世所未见的巨蛇。 

                        "接着!接着啊!"浪已经推进到了离海岸最近的地方,浪尖上,小渔脸色雪白。在巨蛇将身体盘绕着卷住她之前,忽然把什么嘴里叼着的东西吐了出来,用力挥手扔了过来。 

                        "小渔!"在她喊话的同时,叶倾已经向浪头上掠了过去,顺手一抄接住了她扔过来的东西,另一只手却是迅速的拔剑,削向那条可怖的巨蟒。


                        23楼2006-12-09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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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中,她转过身去,重新看着底下的海面,忽然间再度微微笑了起来,抬手,指着崖下的鬼神渊:"千年一度啊。海底的城市复活了……你们来看!" 

                          抬手的时候,肩上的白鹦鹉飞了起来,停在她指尖,开口学声:"复活!复活!"白螺微微抬了一下手指,清叱:"一边去,雪儿。" 

                          叶倾和小渔双双抢近崖边,一望之下脱口惊呼! 

                          退潮时分,海水已经退了下去大片,崖下的沙滩重新显露出来--然而,这次的退潮仿佛退的比平常彻底许多,不仅仅是沙滩、连近海的海底都曝露在外! 

                          "那条石阶!"小渔指着鬼神渊的西北角,叫了起来,"那里,就是那里!" 

                          巨大的石阶横在空气里,上面带着多年不见天日后形成的光泽,静静地、毫不遮掩的显露在那里。一级一级,通向底下--那里,石阶尽头的甬道上,有大蛇的身体隐约显露,埋没在附近的乱石遗址中,慵懒地逶迤。 

                          甬道周围,一望无际展开在浅海里的、是石头垒成的房屋,无声地耸立。 

                          那是多年前沉入海底的城市,长久地在水中沉睡后浮现出来。 

                          "真的……就是鬼神图上说的样子。"叶倾片刻间屏住了呼吸,看着海蛇盘绕的神殿中,隐约闪烁着的光华,终于缓缓吐出了一句话,"供奉龙神的庙里,真的有七明芝和泽国人献上的无数宝藏么?" 

                          白螺微笑了起来,转头看他:"就是为了这个传说,鬼神图才会成为江湖中人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吧?人心啊……"叹息了一声,她的手指,点着崖下:"你看到了么?其实不用什么图纸,现在它就展现在我们面前了……千年一度的浮出水面。" 

                          "呀,这次海啸这么厉害?"小渔忍不住诧然。 

                          白螺点头,却有些黯然:"我就是算好了这次海啸将能让传说重现,才赶过来看的。你们都是有缘人,好好看吧……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她看着崖下黑蓝色的不安的大海,手指抬起,点着海天交际之处--那里云层暗涌,巨浪滔天,隐隐有逼近的架势:"海啸要来了……这次潮水退的这么彻底,回来的时候就将会更加的可怖。它不仅要重新淹没这片遗迹,恐怕青屿山都要被湮没吧?" 

                          叶倾和小渔相顾诧然,看着底下不停翻腾的莫测大海,心中有难言的惊惧。 

                          那只叫雪儿的鹦鹉飞了回来,停在白衣少女肩上,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光华夺目。 

                          白螺张开手,一粒明珠无声的落到她的手心里,微微滚了几下。 

                          小渔脱口叫了起来:"哎呀,我的珠子!" 

                          白螺笑了,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把刚拣来的珠子放进去,锦囊里面沉沉的,想来已经有了好十几颗。白衣少女微笑着,把锦囊递了过去:"是啊,雪儿它刚才一直飞来飞去的找--把这样的明珠到处乱撒,可真是任性啊你。" 

                          "我们该走了--去临近山峰上看海啸吞没一切的景象吧!"白螺看到海尽头新生成的一个巨浪,微微皱眉,转过了头。 


                          山外的青山,高耸入云,峰顶笼罩着氤氲的雨气。 

                          大树下,传来两个人私语的声音。 

                          "海水来了么?" 

                          "来了……那条一线逼过来了。好可怕。该有几百丈高吧?" 

                          "声音好凌厉。可惜我已经看不见了。" 

                          "嗯。我说给你听。近了近了……好大的浪啊。哎呀……漫过山了!真的、真的漫过青屿山了!我的房子……呜呜。" 

                          "别哭别哭……我们回中原,再盖一座更大的,好不好?" 

                          "好……我想去山那边看看,然后,我还要去海那边!" 

                          "嗯,也好……过得几年,我陪你出海去,好不好?" 

                          "嘻嘻,大叔你真是好人……那个劳什子图,不要也罢,免得人家又来缠。反正青屿山也没了,鬼神渊也变了,那张图也没什么用处了吧?" 

                          "夺"的一声,一柄利剑钉在了山巅官道边的树上,颤巍巍的刺穿一张发黄的羊皮纸。 

                          小渔笑着过去,把纸正了正,然后跑回来扶着叶倾。 

                          一跳一跳的走着,忽然怀里什么东西就跌落出来,散了一地。 

                          原来是白姑娘临走给她的那个锦囊--小渔俯下身去,一粒粒捡起来,忽然觉得袋子底有什么异物,有些诧异的拎起,翻转倒出来-- 

                          "叮"。 

                          轻轻一声响,一片白色玉石般的东西,从锦囊中滑落。 



                          七明芝,生于临水石崖间,叶有七孔,实坚如石,夜见其光。若食至七枚,则七孔洞然矣。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五·藤蔓类》 

                          ――――――――――――――――――――――――――――― 


                          第四篇六月雪 


                          雨是忽然间就下起来的--江南三月的天气,变得分外快。方才还是碧蓝碧蓝的天,转瞬间就阴云密布,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苏盈忙不迭地将洗到一半的衣服收起来放回竹篮,转眼看见压在溪中漂洗的那件衣服快要被水冲了开去,忙忙的探出身去够回来--一阵忙碌,等收拾好东西冲进路边那个歇脚的小亭子时,一身蓝布衣早已经湿得差不多了。 

                          她连忙将沉重的竹篮放下,站在檐下将衣襟用力拧干。 

                          洗了一天的衣服,手指皮肤一块块的浮肿脱落,一碰东西痛得钻心。苏盈用泡得惨白的手,用力拧着蓝粗布的衣服,感觉拧出来的不是雨水,而是自己手上的血。


                          25楼2006-12-09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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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对方这样淡淡的回答,夏芳韵的脸蓦地红了,她想说什么,但是再度咳嗽起来,忙忙的转过头去,用袖子掩着嘴角咳嗽了半天,一直咳的脸泛桃红,分外艳丽。 

                            然而,看到夏芳韵脸上腾起的一片嫣红,苏盈心里却腾的一跳-- 

                            "桃花痨?"看过这样的病人,她脱口问,眼里却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夏芳韵转过头去咳了半天,等气息平复了才敢回头和她说话,但是神色依然是笑吟吟的:"是啊……得了这个病一年多了,我觉得除了咳嗽盗汗也没什么,偏偏医生说得天一样大,开了好多恶心的偏方出来,还不许我出去走--闷都闷死了!" 

                            苏盈低下头去,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这个少女如此纯真明艳,偏偏得了这等病。 

                            桃花痨……当年她可是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得了这病,试遍各种正方偏方也不管用,最后咳嗽的整个人都佝偻起来,没日没夜的低烧,生生死在二十七岁上。 

                            难怪……这病,医生也是叮嘱过她不能轻易淋雨罢? 

                            心下蓦然又多了几分怜惜与亲切,苏盈把提在手里的竹篮放回地上,在亭中破木凳上坐了下来,微笑道:"我看这雨也快停了,我们就再等一会儿再出去吧。" 

                            夏芳韵反而有些不安,脸也是红红的:"姐姐事情忙,为我耽搁了,天香真是当不起--这样罢……"想了想,她的手缩入袖中,动了半天,褪下藏在袖中的一只翡翠点金臂环来,放到苏盈手里:"这东西权作谢仪,姐姐可别嫌轻了。" 

                            即使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苏盈,看见眼前少女如此豪阔的出手,也不自禁微微一怔:这个翡翠点金臂环价值不下千金,夏芳韵却是说送人就送人,若说是心怀纯真坦荡,倒不如说她家人在这方面娇纵了她,这个孩子在金钱方面毫无观念呢。 

                            "不用了,一点小忙而已。"她淡淡笑笑,抬手将翡翠臂环推了回去。 

                            夏芳韵正待说什么,似乎是胸中又觉得难受,想转过头咳嗽,但已经来不及。 

                            苏盈陡然间,感觉到微带腥气的气息喷到她脸上。 

                            在短短的片刻中,这个夏家的千金小姐已经是第三次咳嗽了,看来,她的病已经到了不可小觑的地步--可恼她家里人居然不好好看着她,还让她出来乱跑。 

                            然而,尽管自己的病已经不轻,这个单纯的女孩子还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依然能笑得如此清澈……怎么…怎么还会这样的天真。 

                            苏盈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却有些辛酸。她用力握住少女的手,将她拉进怀中,轻轻拍着她因为咳嗽而起伏不定的后背。 

                            她也不过二十三岁,然而,在这一刻,却慈母般的低眸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女。 

                            那一瞬间,其实,她感觉她在抱着她自己--那个曾经同样宛如花苞初绽的自己。 


                            快走到曲院风荷的时候,天依然有牛毛般的细雨,然而夏芳韵身上却是一丝都没有淋湿--苏盈将刚洗好的一件披风用竹篾撑了开来,做成雨伞似的一顶布幔,让她拿着挡雨。 

                            "姐姐,到这里我就认路了…你、你不用再送我了。前面有人在等我。"从这里看去,已经能看见前方烟波渺茫的湖面,夏芳韵忽然却立住了脚,低头微微的笑,眼睛不住的瞟着前面。 

                            苏盈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活动了一下压的红肿的手,不在意:"没关系,都到这里了,我干脆送你到底好了。" 

                            她继续自顾自的往前走,走了几步才发现夏芳韵没有跟上来,她立住脚回头看,只见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顶着布幔站在春草中,第一次脸上出现羞涩腼腆的神情,有些焦急,可仿佛又不知怎么说好似的,只是抿着嘴笑。 

                            苏盈陡然间明白过来,苦笑了一下:自己看来真的是多事了……这个大家千金特特的跑到这个地方来,也不会只是来游山玩水那么简单,怕是偷偷地换了装扮,出来会俊秀情郎吧? 

                            不知为何,她的心却往下沉了沉。 

                            太像了……这个女孩子,为什么宛如她的昨日? 

                            "好吧,那么我就回去了,从这里沿着湖一直往南走,半里路后就到曲院风荷了。"她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旁人哪里能左右到底? 

                            "嗯!"夏芳韵雀跃的应了一声,几乎是跳着过来,把布幔上的衣服取下来还给她,然后真心诚意的说:"姐姐,今天如果不是运气好遇见你,我真的会迷路呢。" 

                            说话的时候,她眼睫毛一闪一闪的,眼睛眯起来里面像是盛满了蜜。 

                            "你自己……要小心。"不自禁的,苏盈陡然还是脱口多嘴了一句,然而夏芳韵一跳一跳的走开去,忽然在蒙蒙细雨中回头,笑着:"姐姐,我改天来你家拜访哦!" 

                            苏盈只是淡淡的笑,出于礼节点了一下头,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 

                            然而夏芳韵却是认真的,脚下站着不动,追问了一句:"那么,姐姐你家住在哪里呢?" 

                            看着她一眨不眨看着自己,满目期待,苏盈只好叹了口气,笑道:"你从刚才那个亭子往北走,到白沙泉的转弯处,那棵乌桕树下就是我家了。" 

                            "好啊,我下一次来看你!"夏芳韵笑了起来,然后将折扇在手里一敲,做出风流倜傥的样子,深深一揖,"姐姐,小生告辞了!" 

                            然后提起前襟,小跑着消失在小径转弯处。 


                            借着昏黄的残灯,苏盈洗完第三筐衣服的时候,听见门前乌桕树下有马蹄声。她知道是宋羽回来了,然而丝毫没有起身开门迎接的意思。


                            27楼2006-12-09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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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转头看见宋羽手中拿着的东西,她笑容蓦然凝固--那是一只翡翠点金臂环,在晴湖的指间奕奕生辉。 

                              "哪里来的?"脱口,她变了脸色,问。 

                              宋羽没料到妻子是这般反应,料想中,盈儿该是惊喜的一把抓过把玩不休才对,却居然是这样急切冷漠的责问。他脸色也沉了下来,冷哼一声:"我买来的,怎么?" 

                              苏盈看着臂环上的金刚钻和翡翠,诧然道:"这么贵的东西,你哪里来钱买?" 

                              宋羽脸色蓦然一变,将手中的臂环一收,冷笑:"盈儿,你便是看死我没出息,买不了好一点的东西是不是?既然你不希罕,我何苦巴巴儿自讨无趣。" 

                              他揽衣入内,扔下一句:"我睡了。"竟是灯也不吹的上床就寝。 

                              苏盈居然也忘了爱惜灯油,只是在灯下怔怔发呆:那只臂环,如何会和日间夏芳韵戴的那只一摸一样?难道…… 

                              石杵啪的一声落在洗衣木盆之中,溅起一片水花,苏盈立刻打起了精神来:不会的,不会的……首饰铺子里面卖的样式一样的多得很了,一定是巧合。 

                              她转过身,一口气吹灭了桌上的油灯,摸索着拿起了石杵--明日便要交出眼前堆的小山一样高的衣服,为了生活艰辛挣扎,她已经没时间东想西想了…… 

                              然而,在她借着月光低头洗衣的时候,在水面中映射出的,却依稀是那个夏家女孩天真明艳的笑靥--宛如几年前的自己。 

                              宛如几年前的自己?怔了一下,苏盈的脸色蓦的苍白。 


                              第二天,好容易将一堆衣服全洗好交出去了,苏盈觉着自己的腰都要折断。 

                              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宋羽似乎还在生着气,方才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大约不知道要在哪一家府上打抽丰、如平日一样混到天黑才能回来。 

                              苏盈在床上躺下,想好好休息,然而不知为何却辗转反侧,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一闭上眼睛,那个带着翡翠点金臂环的明眸少女就在眼前晃动,晃着晃着,仿佛渐渐又变成了自己几年前的笑靥。 

                              忽然间,她满身冷汗的从席子上霍然坐起。 


                              在白沙泉边,她再次遇见了那个夏家的少女。 

                              依然是做了男装打扮,掂着折扇从小径那边匆匆赶来,往曲院风荷方向走去,满脸的雀跃,走路一跳一跳的,嘴里似乎还哼着小曲儿。 

                              苏盈站在亭子里,感触万千的看着她走过来--不过是比自己小了七岁而已,然而她看她,仿佛却是看着比自己小一辈的孩子一般。 

                              "夏姑娘。"看着她走过来,苏盈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 

                              夏芳韵闻声转头,看见了亭子里的苏盈,蓦的笑了起来,眼睛神采闪亮,一下子跳过来抓住了她的手:"哎呀,是苏姐姐!你--"她说着眼睛扫了一下苏盈身畔,没有发现篮子,笑了:"姐姐你今天不用洗衣服了么?你在这里,是等我吗?" 

                              苏盈怔了怔,这个丫头,其实也是细心聪明的紧呢。她内心暗自叹息了一声,点点头:"是啊,在等你--你的身子好些了么?你还是要继续吃药的,不然病可好不了。" 

                              "啊,我很讨厌吃药!那些医生开出来治痨病的偏方不知道有多恶心。"夏芳韵很不高兴的撅起嘴巴,然而看见拉着的苏盈双手,脸色忽然黯淡了下来:"姐姐,你不可以再洗衣服了--你的手…都要烂了。" 

                              苏盈看着对方这样无邪的表情,忽然之间为自己心里那样的猜测感到一丝羞愧,然而定了定,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早已打算好的台词:"是啊,姐姐缺钱--那一天不该那么清高的……所以,那只金臂环,我想还是……" 

                              说到这里,她含糊着,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夏芳韵怔了怔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脸色忽然之间有些异样,下意识的松开了握着的手。苏盈只是淡淡微笑着,但是脸色也有些讪讪。 

                              夏芳韵的手探入袖中,脸色忽然红了一下,低声道:"不好意思啊,不是我现今又舍不得了。苏姐姐--臂环…臂环,我刚送人了呢。" 

                              苏盈蓦的惊呆了,仿佛被人劈开顶心骨,泼下一桶冰雪水来,浑身由内而外冒出冷气。 

                              "你说…你说什么--刚送人了?真的送人了?你、你真的……送人了?"她一把拉住了夏芳韵的手,有些恍惚的,一再反复着追问。 

                              夏芳韵吓得怔住,不住的点头:"送人了,真的送人了!昨天、昨天刚刚送给宋郎了!" 

                              宋郎?宋郎! 

                              感觉到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夏家小姐几乎痛得叫出声来,天真的女孩有些惊惧的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女子,发觉对方眼里有可怕的光芒。 

                              她吓得一哆嗦,颤声道:"姐姐,姐姐放开我……我把耳钉和斑指给姐姐好不好?那两样比臂环值钱的!咳咳,姐姐……你、你要干什么?咳咳。" 

                              一紧张,夏芳韵又开始咳嗽起来,脸色泛红。她拼命的挣脱,然而苏盈的手仿佛生了根一样抓着她,眼睛失神的盯着眼前十六岁的明媚少女,仿佛灵魂出了窍。 

                              许久,苏盈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失态,吓到了眼前的女孩,连忙放开手,微微苦涩一笑,替夏芳韵展平了衣袖上的皱褶:"啊,不是的,夏姑娘你误会了--" 

                              顿了顿,看见夏芳韵满怀惊讶的看着自己,只差没把她当成剪径的女强人,苏盈苦笑着,终于临时想到了一个解释:"那只臂环,其实样式和我娘以前戴的那只一摸一样。娘死的早,一点念心儿都没有留下……所以,我看见它……"


                              29楼2006-12-09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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