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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218+小说】这列车没有终点 by 陶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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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看到的第一篇陶夜的文章是《明晨也许》,印象并不见得有多么轰轰烈烈。
在文末大家的回复里,有人说这一篇比《明》要好得多,
那阵子本来无聊,就搜了搜,找来看。

果然。

清清淡淡的文笔,清清淡淡的人事,连h也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现实,却干净。

这年头,现实却干净的文风不多见了。


1楼2006-12-18 20:36回复


      林小年碰额角头,考上了H大附中,他自己都有点惊讶。 

      犹豫了好久,终於拿起电话拨过去报喜,跟对方缠夹不清半天,还是找不到人。十次就有十次找不到,是对方不想听吧?可他总是不死心。 

      今天不知道为什麽特别伤心,胸口空空的。小年呆呆地想,原来这麽久了,还是没有习惯啊。 

      房子里象沙漠,连空气都荒凉,小年拨脚逃出去。 

      已经快傍晚了,太阳还是很猛烈,暑气没有消褪,热得很。 

      蝉在树上哇啦哇啦叫个不停。小年垂著头顺石阶走下去,走到下面马路旁的树荫里,站了一会儿,搭上一辆公车。 

      并没有目的地。 

      这个时候学生月票顶划算,可以无限次乘,随便你要到哪里。小年试过整个星期日从早到晚坐在车上不下来,坐到一个终点站,就再换另一路车,逛遍全城。线路最长的车一直开两个锺头,到市郊山里,来回四个小时,杀时间的好办法。 

      小年最喜欢在车上晃来晃去,听耳边又吵又闹,舒服地想睡。最不喜欢的,是车到终点,一下子曲终人散,很彷徨。 

      可是今天这样的嗜好都不能让他平静下来。两只手抓著前座靠栏,小年把脸朝著窗外垫在手背上,夕阳照在他脸上,眼睛有些刺痛。 

      旁边座位上有个妇人抱了个小孩儿,那好动的孩子一路吵得神鬼皆愁,最後还使劲努著身子探过来看小年,拼命问,“你哭什麽呀?你怎麽哭了?” 

      妇人尴尬得不行,连连道歉。 

      刚好停站,小年抹抹脸,跳起来冲下车去。 

      这年头儿,连个车都不让人好好坐了,他想,一时郁闷,站在人行道上发愣。 

      “小弟弟,别挡我的门,要玩就进来,”一个黄头发的家夥推推他。 

      小年回头,看见有点褪色的招牌,神奇少年——网吧。犹豫一下,他走进去,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空调开得大,很凉,可是空气不新鲜,混著烟味霉味。 

      巴在电脑前面的,多半都是跟小年差不多的半大孩子,他找个角落坐下,发了一会儿呆,看看旁边,眨眨眼。右手边那个男孩的破T恤上印著“汶岛中学”,那是他们学校开运动会时发的,原来是校友。 

      小年看看他,皮肤很黑,寸头,浓眉挺鼻,眼睛瞪得好大,T恤短袖乱七八糟卷到肩上,露出结实的臂,还有肌肉块,比自己壮,没印象。那是当然,小年有点内向,三年初中,本班同学有的他都还叫不出名字。 

      那男孩在玩游戏,显示器上战斗正酣。 

      斜著瞄了两眼,小年开始摆弄自己的电脑,他不会玩游戏,也不喜欢聊天,看了一会儿网页,就开始觉得无聊,视线不由自主落到旁边去。 

      开始只是随便看看,看两眼之後开始跟著紧张,眼睛落进去就不太拔得出来。结果他把自己电脑搁在一边,凑过去看。 

      好在小年不是个多嘴的人。 

      那男孩正玩在兴头上,对身边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物体,只是瞥了一眼,没轰他,也没答理他。正昏天黑地玩,两个人突然觉得身边多了一道影子。 

      更确切得说,这两人其实是被一记猛踹踹醒的。有人一脚踢在那男孩的椅子腿上,男孩差点栽到桌面上去,小年吓得一个激灵。 

      那男孩反应快,一个挺身跳了起来,回过头便想骂。 

      嘴一张,又闭上了。 

      小年呆呆看著站在他们後面这个人。 

      看起来比他们大几岁的青年,长得很好看,也是浓眉挺鼻,深眼窝,眼睛很亮,不过皮肤没有那麽黑。他们俩很像,这青年更成熟更斯文些。不过这时候他的表情有点吓人,阴沈沈的来回瞪著两个小的。 

      小年心里有点紧张,他没做什麽啊,被这人目光一扫,好象干了什麽十恶不赦的勾当。 

      高壮男孩已经嗫嚅著开口,“哥……”。 

      青年冷冷斜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命令,“滚出来!”说著回身往外走。男孩赶忙跟在他身後。 

      小年刚呆得一呆,青年已经又回过头来瞪他,“快点!” 

      什麽啊?小年心里哀叫,我为什麽要听你的?我又不知道你是谁!从来都没人管过我,你凭什麽啊?心里这样想著,他却忍不住跟了上去。 

      三个人走到外面,小年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暑气一散,晚上的风带著潮气,有点发凉。几点了?他偷偷想。 

      走出不远,青年在树荫里停了下来。小年还没反应过来,青年已经一脚朝男孩的腿上踹过去,男孩闷哼一声,身子挺地笔直,一动不敢动。小年心里一抽,吓得头发都竖起来,心脏咚咚跳,不该跟出来不该跟出来,这人看著文文静静的,怎麽这麽暴力! 

      “哪儿来的钱?”青年轻声地问。 

      “跟汪海滨……打赌……”,男孩不敢不答,脸上已经露出惨痛的表情。 

      又是狠狠一脚。 

      小年心里又是一抽,很痛吧?怪不得他那种表情。 

      “本事了啊?连赌都会了,你不错!”青年很冷静。 

      “不是啊哥,我们就打球赌个输赢……”,男孩看了看青年,顿时打住分辩,“……我错了,”那麽高壮的男孩子,吓得声音都颤了,“我明天就把钱还给他。” 

      “用什麽钱还?”青年继续冷冷地问。 

      小年偷偷瞄他一眼。他脸上映著稀疏地自树影里落下来的灯光,忽明忽暗,很诡异的平静,让小年头顶直冒凉气。 

      男孩低著头,“用上礼拜打工的钱。” 

      青年沈默了一会儿,目光转向小年,小年吓得慌忙低下头。 

      “也就是说,你打了一个礼拜的工,就是用来在网吧混一个礼拜的,”青年慢慢点著头,“而且,还把学校里的小豆子也拐出来跟你鬼混。” 

      小豆子?谁?小年小心翼翼抬起眼睛,正好那男孩也用冤枉的眼神看他。 

      青年说得很慢很平静,所以小年怎麽也没想到,他突然间又是一脚,踹的男孩痛叫起来,“没啊,哥,我可没拐他,我根本不认得他。” 

      小年下巴几乎抵到胸口,干咽了一下,感觉有两根手指捏住自己胸前的衣服,提溜起来,还抖了两抖,“不认得?嗯?”青年的声音就在他头顶上。小年眨眨眼,看到自己的T恤上“汶岛中学”四个字。


    2楼2006-12-18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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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篮球队训练,小年照例在场边等。 

        一个模拟对抗下来,忻柏大汗淋漓,躬著腰,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粗气,偶而侧过头去,就看见在远远角落里坐著的林小年,不由皱起眉头。 

        要说这个小孩个性也真是挺讨厌的,不说话,总是拿那双死气沈沈的眼睛偷偷看你,问三句答不上一句。最讨厌的是,他还不是那种能悄悄缩在角落里让你忽略掉的东西。不知道为什麽,只要他在旁边,哪怕不出声,忻柏後脑上也总有一种凉嗖嗖毛骨悚然的感觉。这小孩儿就跟个小妖怪一样。现在那个小妖怪就坐在体育场角落的树荫里,抱著膝盖,呆呆地看著这个方向,不知道是在出神还是睡著了,连有人走过去都没反应。 

        忻柏直起身来,看著朝小年走过去的几个人。 

        靠! 

        小年好象终於回过神,跳了起来。三个男孩围上来。 

        “又碰见了,小子,今儿还有没有人保你?” 

        小年不说话,戒备地瞪著他们,缩紧脖子,准备挨揍。一只手粗鲁地猛推他,他向後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下意识地抱住头。 

        然後是“砰通”闷响和哀叫声,还有忻柏压低了的大嗓门,“靠,你小子找死,敢打我弟弟。” 

        小年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正看到忻柏大脚踹上推倒自己的那小子的身体,那个小子已经倒在地上,看来是让忻柏给揍趴下的,踹完一脚还不解气,又是一脚。小年咧一下嘴,看著都疼,忻家两兄弟都爱用脚踹人的? 

        另两个男孩手忙脚乱把同夥拉起来,还想咆哮一下,回头一看,十几个人高马大的篮球队员已经围了过来。 

        “忻柏,怎麽回事?”几个大男生热血沸腾,蠢蠢欲动,过於充沛的体力光靠打球难以完全发泄。 

        忻柏把小年从地上拉起来,扒拉著看了一圈,回过头来,目露凶光,“敢抢我兄弟钱,还敢打人,胆儿挺肥啊,报上名来,我手底下不打无名之辈。”跟说评书一样。 

        几个站在後面的高三学长里,有人已经笑了出来,低声告诉忻柏,“他们是高二的。” 

        队长站出来,警告对方,“侯巍,不想挨揍就别在这儿找事,快走。” 

        三个倒霉的混混少年眼看著寡不敌众,只得低低咒骂著败退,一边狠狠地瞪小年。忻柏竖起眉毛,把手指关节掰的卡卡做响,“给我记住了,以後再敢欺负我弟弟,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三个我们忻柏就揍他一双半,”忻柏的队友在後头起哄,大家哄笑起来。 

        小年站在高大的忻柏後面,使劲抿著唇,憋著笑和别的什麽东西。 

        忻柏回过头来,教训他,“这种人,就得卯起来揍!揍他一顿就老实了。老话说,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你玩命的跟他们打,他们不见得打得过你。” 

        “嗨!嗨!忻柏你教点什麽不好教他打架!” 

        “教也教不会,林小年小不点,一个指头就捺趴下了。小年,你有165吗?” 

        “别笑啊你们,以後给我看著他点儿,别让人欺负他!” 

        “了了,我说,林小年什麽时候成你弟弟啦?基因突变是不是?哈哈哈……” 

        “你想死就早说!” 

        “啊啊你杀人灭口!” 

        回家的路上,忻柏说,“还真让我哥说准了,他说要是那几个家夥是咱们学校的,迟早有一天还得来找你麻烦。” 

        小年转头看他。 

        忻柏叹口气,“林小年,你太太太弱啦,一看就是让人欺负的主儿。你把腰挺起来不行吗?老人不是说了吗,人活精气神,人一神气鬼神都不欺。” 

        “好,”小年点点头,把胸膛努力挺了挺。 

        忻柏眨眨眼,觉得小年黑乌乌的眼睛倒映著金棕色的光芒,十分有神。 

        “这还差不多,明儿我训练的时候,你也拿个球活动活动,看你细的跟豆芽菜一样。” 

        “嗯,”小年再点头。 

        “……还有助於长个儿。” 

        “忻柏,你多高?” 

        “178,干嘛?” 

        “你哥好象比你高。” 

        “对啊,他184,不过等我高中毕业肯定就赶上他了,我是匀速成长,从上初中开始就每年两公分,准得很。” 

        “那我也还能长。” 

        “你?反正长不到我这麽高。” 

        …… 

        忻柏後来想起来,好象是从那儿以後,小年不再做什麽都小心翼翼,也开始敢於抬头和说话--那种让自己冷嗖嗖的小妖怪的感觉也没有了,他就好象被魔棒一点,变成了普通的小孩儿。


      7楼2006-12-18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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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九月底一场台风擦边而过,连著下了几天雨,才稍稍放晴。忻楠整理资料时,忽然闻到桂花的香气,他探出头去看,发现院子里那棵金桂开花了。 

          楼道里木头地板一阵“砰砰”乱响从底下向上渐次传来,夹著重重的脚步声,忻楠撇嘴,那小子又在楼道里带球。门“砰”一声给推开,满头大汗的忻柏冲进来,看见他,叫一声,“哥。”忻楠回头看他,“今天怎麽这麽晚?”忻柏把T恤下摆拉起来擦汗,脸埋在衣服里,甕声甕气说,“要开运动会,场地分时段,我们排在後面”,他说著,把球在角落里放好,去接水投毛巾。忻楠想起来,问,“我回来的路上看见那个小孩儿了,今天你们没一块儿走?”“你说小年儿?没,最近我们晚,所以我让他跟他们同学先走”,忻柏想了想,“上礼拜我让他先走,以後他好像就都先走了,没来找过我,我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他忽然顿住,琢磨了一下,说,“二年级的现在不敢惹他了,怕挨揍,应该没什麽事了吧?”忻楠看看他,没说话。 

          忻柏擦过汗,凑过来看,“哗,这是什麽东西?你们的功课?” 

          忻楠托著腮,揉揉眉头,“重要功课,师兄交待的功课。说起这个来,正好有件事告诉你,十一我出差,大概一个星期,你得自己过了。” 

          “什麽呀?”忻柏瞪眼,“假期出差?” 

          “就是假期才能出差呀,平常要上课哪儿来的时间?师兄给的美差,他们总公司又来人了,这次不光是生活翻译,还要加上业务访谈。” 

          “你那点德语够用吗?”忻柏表示怀疑。 

          “生活翻译应该没问题,涉及到业务……,”忻楠皱皱眉,“我也吃不准,所以才在这儿恶补专业用语呀。” 

          “哥,”忻柏认真地问,“你是打算毕业了就在查大哥的公司里做事吗?” 

          “有这个设想,不过时间还早,届时再说。” 

          “哥……,”忻柏有些犹豫。 

          忻楠转头看他,“有什麽话想说?” 

          “我是想,不如我也去打工吧?”忻柏眨眨眼。 

          “寒暑假可以考虑,平常就算了,”忻楠看著他,“你不是想问这个的吧?你本来想说什麽?” 

          忻柏靠在桌边上,低著头,过一会儿,才说,“今天罗教练跟我说,如果可以,希望我这个学期结束之後就跟他到省里一起集训。”他抬起头,眼睛里亮光灼灼,“一共才三个名额,他说我行。” 

          忻楠看著他,不说话。 

          忻柏犹豫一会儿,垂下眼皮,“哥,我决定不了,我也不知道怎麽样比较好,你帮我拿主意吧?” 

          忻楠微笑,“精瓜儿!”伸手拍了弟弟後脑勺一下,“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麽好啊!” 

          他弟弟抬眼看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满眼的渴望,和顺从。忻楠心里叹口气,温和地说,“你自己权衡一下,反正时间还早,过一段时间再决定也不迟,到时你把心里怎麽想的告诉我,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忻柏咧嘴笑,左边脸上一个酒窝,模样可爱,“好。” 

          忻楠瞪他一眼,“去做饭,趁你还没滚蛋,好好伺候你哥!” 

          “得令!”忻柏跳起来去煮饭。 

          忻楠收起笑,望著窗外,心里说,爸,妈,小柏长大了。 

          放假前两天,忻楠去公司找查钰臣,说是公司,其实是德资公司泛世的华东办事处,大厦里一百余坪的小单位,连前台小姐一共七个人,就是这个小小办事处,这两年平均每年业绩上涨12个百分点,所以最近总公司频频来人。 

          “是不是总公司有意图在这边建厂?”忻楠猜测。 

          “可能,先看看再说,最近这两年电信设备需求量大,全部靠进口根本没有竞争力,本地化是趋势。” 

          “所以来人考查厂家?之前不是说可能会在南边建吗?”忻楠常来,所以大概情况有所了解,“上次那个海因克也提过如果建厂可能会在南边的啊。” 

          “我觉得不太可能,泛世在南方市场没打开,知名度不够,找不到合适的合作商。” 

          “那就是想在上次我们考查的那几家厂里选吗?” 
        


        8楼2006-12-18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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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第二天忻楠到医院时很早,忻柏趴在旁边睡得呼呼的。忻楠打算绕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小桌上,走近了才发现小年已经醒了。 

            他侧脸朝著窗户,眼睛睁得很大,安安静静地躺著出神,晨光像水一样洇染过来,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忻楠在那个刹那觉得林小年象一小块落在水里的石青颜料,慢慢融化开来,几乎快要融尽,浅淡无痕。 

            他顿一下脚步,随即若无其事的走过去,把手上的保温桶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笑著问:“你醒了?感觉好点吗?”视线被遮住,小年有片刻的茫然,抬起眼来,忻楠看到他眼里露出一种迷惘的眼神,淡白的唇微微张开,却没有说出话来。忻楠坐到椅子上,微笑著看他,接著说:“昨天晚上我怕你爸妈会担心,所以到你家去了一趟,不过你家没人。”小年迟钝地望著他,忻楠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心里不由狐疑起来,莫非是脑震荡的反应还没有过去?这时他听到小年轻声说,“他们回家晚。”忻楠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刚才又去过了,还是没有人。——你要不要告诉我电话,我来打给他们?免得他们担心。”他决定不告诉小年,昨天他在他家楼下等到半夜一点多。小年转过头去,默默看著天花板,好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忻楠讶异。 

            小年忽然转头看他,笑一下,“没人会担心的,不要紧。” 

            什麽不要紧?出车祸、受伤也不要紧吗?还是说没人担心也没关系?忻楠沈默了一会儿,小年苍白的微笑让他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候忻柏听到声音,醒过来,边打呵欠边揉眼睛,“哥你来啦?我好饿。——咦?小年你什麽时候醒的?我都不知道。”忻楠好笑地看他,“你一睡著就像猪一样,卖了你都不知道。”“哪会!”忻柏意思意思地瞪他一眼,无所谓地笑,凑过来靠在哥哥身边坐下,肩膀挤著肩膀,忻楠顶他一下,“坐下干什麽?去嗽口!臭哄哄的,小猪!”忻柏报复般用力搂住他肩,整个人贴上去,打算跟忻楠来个脸贴脸,“来来来,要臭一起臭。”忻楠也不推开他,只是笑著拼命把脸往另一边转,夸张地摆出一副屏住呼吸的样儿,忻柏闹两下,笑著站起来出去了。 

            忻楠把视线转回小年脸上,怔一怔,觉得心被那孩子的眼神轻轻拨动了一下。那双总是像在做白日梦般没有神采而略显暗淡的眼睛,这个时候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浓重的羡慕。他心里细细思量,一个人的性格总是跟环境密不可分的,那种阴郁,可能只是因为青春期的多愁善感,但是无论如何忻楠相信,小年的生活环境恐怕并不是非常令人愉快。 

            “头还疼吗?起来坐一下试试,看能不能吃点粥吧?”问句,语气却很肯定,忻楠走近床边。 

            他背向著窗户,晨曦在他身後,看起来像是给他镶了一层金边,高大如神祗,武断的声音里透著温柔,就好像自己是什麽脆弱易碎的东西,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俯下身,眼睛看著自己,小年突然有些不安,他好象很仔细很专心地在看著自己。小年觉得自己被从长时间藏身的黑暗里突然拉到了明晃晃的阳光下,温暖,但也不安、手足无措,希望被人关注与真的被人关注的感觉是如此不同,——他有点害怕了。 

            忻楠慢慢扶小年坐起来,那孩子很顺从,低垂著眼,坐好後,试著晃了晃脑袋,忻楠看到他皱起眉,紧紧抿了抿唇。 

            “还很疼?” 

            “……有一点点。” 

            “恶心吗?” 

            小年感觉了一下,摇摇头。 

            “那应该还好,起来吃点东西,再躺一会儿,没问题就可以回家了。” 

            忻楠打开桌边的保温桶,这时他敏感地察觉小年的身体僵了一下,他转头看。小年也正抬头看他,对上他的视线,似乎有些不安,过一会儿,才嗫嚅著,“……我……还没刷牙。” 

            忻楠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据很多人说,他的笑容颇具感染力与安抚性,既然是优点,就要善加利用。从袋子里取出一次性杯子,倒了温水递给小年,再把痰盂拎过来放在床边,忻楠点点下巴,“喏,嗽口。” 
          


          11楼2006-12-18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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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家人去哪儿了?”忻楠平静地问。 

              小年踌躇了一下,回答,“小姨出差去了。” 

              是小姨,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 

              “就你跟你小姨一块儿住?” 

              “嗯。” 

              “她什麽时候会回来?” 

              “……大概还要几天……我……不知道,”小年犹豫不决,“……她是导游。” 

              忻楠点点头,明白了,“这几天你先到我们家去住,明天你们就上课了吧?带上书包和几件换洗衣服。” 

              小年有点吃惊地瞪著他。 

              忻柏从窗口溜达过来,到好象一点也不惊讶地点头,“嗯,说得对,反正你家也没人,这几天你干脆到我家来住吧,离学校还近,那大夫还说让观察你几天呢,你家好象没人观察你吧?” 

              “不……不用了吧?”小年的心紧张地咚咚跳起来。 

              忻楠好像没听见,只说,“快收拾东西。” 

              小年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耽误一秒锺,他应该立刻扑上去跟忻楠走,可是又怕人家只是随便说一说……忻楠瞪著他,忽然露出那种经常对忻柏才会有的嘲笑的表情,挑起一边唇角,说,“你这只小乌龟!磨磨蹭蹭的,还不快点!” 

              咦?挨骂了,小年愣一下,抿了抿嘴唇,跑去翻旅行袋。 

              淡白的唇抿著,有点笑意的影子。 

              H大的前身是一间教会学校,背山面海,地理位置很好。因为风景秀丽,所以成了以前的侨民聚居区,狭窄的石板路依著山势曲折起伏,各式各样的欧式建筑掩映在粗壮老树枝叶间,每逢春夏,长长的石头院墙上连绵盛开著蔷薇。 

              後来化整为零了,赶走原来的主人後,独门独户的别墅被分配给革命大众住,一幢小楼里能挤下十几家,资产阶级草坪与花坛铲掉,种上葱蒜豆角之类,雕著巴洛克纹饰的檐下建起了鸡窝储藏室小厨房,近几年因为种种原因,开始恢复老城区风貌,违建拆了不少。 

              这种老房子,外面看著古老优雅,里面通常年久失修。 

              忻家两兄弟住的是其中比较小的一幢小楼的二楼,原主人的资产身份大概一般,院子也比较小,不过有两个好处,一是住户也少,现在只住了四户人家;二是位置好,就在H大的旁边。 

              忻柏告诉小年,三楼的那个房间其实也是他们家的,不过父母去世後,由老哥作主租了出去,现在住著一个做生意的扬州人。一楼住了一个独身的老太太,二楼一间住著忻家兄弟,另一间住了个南方男孩,好像也是学生。


            13楼2006-12-18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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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通——”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小年缩缩脖子,觉得已经到了寒冬腊月,无数黄叶掉下来砸到他头上,钻进衣领,喇人的刺过後颈皮肤。忻柏伸手捞住弹回来的球,毫无停顿地转个身,再度回手上篮,身轻如燕,球又是“通”的一声,砸在树干上。 

                小年闭一下眼睛,忍耐地叹了一口气。 

                忻楠从掉的稀稀落落的蔷薇枝子下面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小年老老实实地坐在樱树下面的石头礅子上,并著腿,两手压在腿下面,耸著肩缩著颈。忻柏像只猴子一样纵横跳跃,就著一楼射出来的灯光,模拟著上篮动作,院里最粗的那棵杨树叶子已经干枯发脆,枝条随著球的袭击哗啦作响。 

                看到忻楠,忻柏停下来,叫一声,“哥”,他额头汗津津发亮,微微张著口喘气,小年也站起来。 

                忻楠边往里走边问,“天这麽黑了,怎麽还在外头玩?看得见吗?” 

                “我忘带钥匙了,”忻柏皮皮地笑。 

                “猪脑就是猪脑!——饭有没有吃过?” 

                “没,钱包也忘了拿。” 

                “我带钱包了,”小年忽然插嘴。 

                “啊?那你为什麽不早说?” 

                “你,你没问啊,”小声的回答。 

                “咳,这还用问?你肚子不饿吗?” 

                “——有点儿。” 

                “饿你不会主动说,我饿了,我们先去吃东西好不好?” 

                “忻楠哥不是说今天回来不许乱跑,有事吗?” 

                “吃东西能是乱跑吗?你这叫教条懂不懂!” 

                “我……我也没有很饿。” 

                “靠!我很饿啊!你小子真是……” 

                忻楠微笑著听他俩拌嘴,适时打断,“忻柏,嘴巴放干净点。” 

                “……那不是脏话,是流行。” 

                忻楠不理他,推开门,却没进去,侧著身子让开,说,“把书包放下,带你们出去。”忻柏乐了,“要请吃大餐吗?我想吃蒜香鱿鱼。”他使个巧劲,书包低低飞出,擦著地板滑到床边,到站。小年走进去,把书包跟他的堆在一起。 

                “小年你呢?想吃什麽?” 

                “我什麽都可以的,”小年很乖巧地答。 

                忻楠笑著揉揉他头,相处久了,发现这个孩子,乖得让人心疼,不出声。开始忻楠跟忻柏一样,以为他是太内向到有些阴沈,但观察下来发现,他不是藏著掖著,他是真的性子温顺柔软,只要你跟他开口,好象什麽都可以,什麽都行。忻楠有种感觉,那孩子是太缺少被人关注的经验了,所以一旦有这种现象发现,他似乎手足无措,夹杂著羞怯不安和兴奋,这种情况下,他几乎不会去反对你提出来的任何要求。 

                某种程度上来说,小年大概有一点点自闭,他不敢主动跟你说话,你理他,他就已经很开心。 

                忻楠真的不理解,——但家庭肯定有影响。 

                那次外宿,小年在忻家住到周五,晚上忻楠和忻柏送他回去,见到了他小姨陈碧瑶。三十出头的女子,长得不错,眉清目秀,仔细看跟小年还有点像,可惜表情生冷,忻楠想,扣十分。 

                他们进门的时候,正碰上这位女士拖著一个小型拉杆箱要出门,看到他们连眉毛都没抬,还是小年匆匆开口,“小姨,我不知道你回来了,这两天我住在同学家。” 

                陈女士应付了事的嗯哼一声,等著他们让开门,忻楠偏偏岿然不动,温文有礼地微笑,问,“您要出门?” 

                女士似乎有点意外,抬头扫他一眼,眉头一皱。 

                忻楠继续说,“是这样的,小年前两天出了车祸,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可是撞得也不轻,医生说家人这两天一定要密切观察,以免有什麽後遗症。” 

                陈碧瑶这才正眼看小年一眼,忻楠没有忽略她目光里的那一丝厌烦与嫌恶,虽然只是一晃而过,然後她面有难色地说,“我今晚要带团到昆明,没有办法临时换人的。” 

                小年在旁边小声开口,“我已经好了,一个人没关系的。” 

                陈碧瑶敷衍地笑笑,看了他一眼,话却是说给别人听的,“哎,小年一向挺让人放心的,有什麽事给我打电话好了,”说著便往外走。这回忻楠没挡她,侧身让开,陈碧瑶有些匆忙,逃离什麽麻烦似的,行李箱轮子险险轧过忻柏的脚指头,他慌里慌张向後一跳。 
              


              15楼2006-12-18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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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秋天,小年觉得自己开始幸福起来了。 

                  当然也有遗憾,他的功课显山露水,一路滑坡,每次在班级里垫底。有一次回家後两人做功课,忻柏拿著他满江红的小测卷子惊讶万分,铁口直断,“你能上附中绝对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这倒是真的,小年咬著嘴唇,一把扯过考卷,迅速塞进书包里去。 

                  那个时候,忻楠正在把菜端出来,边说,“把书先收起来,吃饭了。” 

                  小年有些心虚。 

                  忻楠教过他功课,小年基础比较差,讲老实话脑子也不是顶聪明,有时忻楠讲几遍他还是似懂非懂,後来小年便不说自己不会,也不问。他不知道忻楠对此怎麽想,至少他没说什麽,好象并没有特别注意到这种事,也许因为忻柏的功课从来没有让他发过愁。 

                  後来小年才隐约想到,那个时候,忻楠是不想插手,他以为用不到他管这种事情,直到他见过小年的妈妈。 

                  那是在寒假。 

                  大学里放假早,忻楠一放假就把自己扔到泛世的贼船上去煎熬,而忻柏所在的附中校队在市级赛中过关斩将,过完年就要参加全省联赛,训练加了码,队员们天天耗在体育中心,两兄弟几乎碰不到面,小年,就更不用说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忻楠提前回家,看到坐在院子石头墩上的小年,才想起,似乎好久没见他了。小年跟上学的时候一样,只穿了运动式的校服外套,冻得脸青青白白的,鼻子头发红,嘴唇发紫,一张脸跟冻实的调色板似的,——不过看起来心情不错。 

                  忻楠一看便知道,这孩子有话想说,瞧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倾诉的欲望。赶紧把他推进屋里去,找了件自己的厚绒外套给他裹上,又冲了杯滚烫的蜂蜜水,让他捧著烘手。小年冻过头了,脆弱的鼻子一碰上热空气,就开始吸溜,放下杯子手忙脚乱地擤鼻涕,脸居然红了。忻楠看得好气好笑又心疼,问他,“你在外面等了多久?怎麽不给我打电话?” 

                  小年抿著唇不好意思地笑,“我没记住你手机号。” 

                  “小猪脑袋,”忻楠笑他,“冻坏了吧?吃饭了吗?” 

                  “吃了,在路口吃的馄饨,”小年点头,显得很开心,“忻楠哥,我是想跟你说,过年我不住过来了。” 

                  “为什麽?你小姨不出去了吗?”忻楠有点奇怪。有一次忻楠给两个小鬼头包饺子吃,不知道怎麽扯到过年,小年说起来旅行社到年假日最忙,陈碧瑶年年跑新马泰线,每年都是他自己过除夕,所以一放假忻楠就跟小年讲好,今年过年到他家来过。 

                  “出去的,可是,”小年唇角弯弯得象月牙,笑,“可是今年我妈妈要回来,我刚接到她电话,她说过几天她就回来。” 

                  “……你妈妈?”忻楠讶异地看著他,如果忻柏在的话,大概脱口会说,咦,你妈?你父母不是去世了吗?忻家两兄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嗯,她正好回来过小年,你知道吗?过小年那天是我生日呢”,小年啜一口热水,很神往的样子,嘟囔著,“唉,我都不太记得以前过生日的样子了。” 

                  忻楠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小年,全身心地充满了喜悦和憧憬,眼神氤氲,小脸放光,象终於盛开的花儿,象试飞成功的雏鸟,努力压抑却怎麽样也遮不住胸中的兴奋。忻楠在略微的困惑後,也替他高兴起来:这位不知什麽原因常年不在家的母亲,大概能在这个假期里发现小年被忽视的现状,然後有所作为吧?看小年的样子,好象真的很久没见到自己的母亲了。 

                  小年说了一会儿话,拒绝了忻楠晚上留下来住的邀请,很兴奋地走了。 

                  忻楠看著他走,皱起眉头。他下意识地不喜欢那位母亲。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让他一直生活中不快乐的阴影中,无论原因是什麽,她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可是小年那兴高采烈的样子,真是可爱,忻楠想起来,脸上不由自主便露出一抹怜惜的笑意,嗯,真是可爱。 

                  腊月二十三,忻柏提早结束训练回了家,看到家里堆得到处都是的食物零嘴,好奇地东翻西瞧,一边说,“小年真的不来吗?这可都便宜我了。”可是他也不过随便拣两个核桃吃吃就完了,——喜欢吃零食的是小年,他最喜欢的就是磕瓜子,而且喜欢坐在床上磕,用超市塞在门缝里的特惠刊摊开来盛瓜子壳,象只小耗子一样,悉悉簌簌的,眼睛微微眯著,很放松的样子。 

                  忻楠笑笑,有些心神不定。吃完饭,在沙发上——沙发是小年首次到忻家外宿後,忻楠买回来自己睡的折叠沙发床——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命令忻柏,“把那些吃的装起来,我们去看小年。”忻柏“咦”了一声,看看外头,已经快八点了,天乌漆抹黑的,风呜呜的撞在窗户上,外头冷得狠呢……老哥想起什麽来了?奇怪归奇怪,忻柏还是乖乖跟著哥哥出门,到车站的时候还主动提议,到西点房买了一个小号的鲜奶蛋糕做生日礼物。 

                  不过走到小年家楼下,忻柏才想起来一件事,“哎呀”一声,停下脚步。 

                  “怎麽了?” 

                  “刚刚忘买蜡烛了。” 

                  “猪脑就是猪脑。” 

                  “那店员也没提醒我,你也在场,你也没……”,忻柏慢慢没声了。 

                  哥有点心不在焉,忻柏觉得奇怪,“哥,你今天有什麽事麽?” 

                  “嗯?”忻楠抬起头看他一眼,“没事。蜡烛……待会儿问问小年这附近哪有便利店,再买就是了。” 

                  “……哦。” 

                  忻楠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心里很不舒服,有点匆忙地上楼,才转过三楼梯角,便看到小年背贴著墙,站在门边,垂著头。忻楠猛地顿下步子,忻柏没想到,差点撞到他背上,嚷起来,“哎哟,哥你干嘛?” 

                  听到声音,小年抬起头来,露出没有血色的脸,眼神空洞。 

                  忻楠心一沈。 

                  他终於明白那种怪异的感觉是什麽,那种感觉,是担心。


                17楼2006-12-18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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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预报说天阴可没说有雪……”,忻柏絮絮叨叨在跟小年没话找话说,“……要是初一下雪就好了哦所谓吉兆……哪你也拎一点这麽些吃的早知就不拎过来了……还有蛋糕记著待会儿提醒我要买蜡烛哦……小年你不要这副样子了啦……那个我哥说男子汉要敢作敢当犯了错不能逃避要老实等著挨踹……呃……总之就是说要坚强嘛这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大好青春不能够为赋新词强说愁要有开阔的胸怀……” 

                    小年忽然停下脚步,忻柏吓一跳,“怎麽了?” 

                    “那边,”小年抬起头,“有家蛋糕房,大概可以买生日蜡烛。” 

                    “啊?哦……” 

                    小年暗淡的面庞上是看了让人心酸的平静,努力地挺起胸膛,问,“你们买的什麽蛋糕?我听人家说,有一种抹茶味道的,很好吃。” 

                    那蛋糕只是个普通的鲜奶蛋糕,忻柏简直觉得太对不起小年,不停地许诺说下一个生日一定买给他吃,後来又改为明天就去买。小年好象尽量想笑出来,一直维持著那种平静,回到忻楠和忻柏的家,帮著摆出一桌好吃的,然後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点著,关灯,在忻柏的强烈要求下闭上眼睛许愿。朦胧的烛光下,小年的唇角微微翘著,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泣,终於睁开眼睛,用力一下子吹熄了那十五根五彩蜡烛。 

                    烛光熄灭的一瞬间,小年清秀的脸突然隐没,仿佛被吸入无尽的黑暗中,忻楠的心里掠过一丝钝痛,他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伸出手去想抓住他,却抓了个空,有丝慌乱地他扑过去开灯,撞倒了椅子。忻柏和小年被他弄出的巨响吓了一跳,忻柏叫起来,“哥!你干嘛?你怕黑?” 

                    忻楠如梦初醒,心里有些讶异,轻轻踹了忻柏一下。如果他在害怕,怕的,也绝不会是黑暗。那个时候,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困惑与不安,令他那晚夜不能寐。 

                    明明是节庆的日子,又是欢渡生日的日子,却还是有点凄清的夜晚。 

                    忻柏说了一晚上的话,似乎累了,发出轻轻的鼾声。 

                    忻楠翻了个身,在室内黑暗的光线中搜寻到睡在自己上铺的那个小小的凸起,他躺下之後,似乎一动都没动过,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这可怜的孩子!这可怜的孩子,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似乎都在被别人丢下……被忽视……被欺负……那样的苍白的脸色……听到那种话……那是很沈重的打击吧?他还记得那天那孩子兴奋地跑来对自己说妈妈要回来的事,选在过小年的时候回来,以为是要为自己过生日吧?在几年的不理不睬之後……小年因为兴奋而红润的脸颊……发亮的开心的眼神……一瞬间如泡沫般破碎的希望…… 

                    忻楠辗转反侧,睡不著,悄悄坐起来,拉开一点儿窗帘看外面,雪已经下得很大了,朦胧的暗夜中鹅毛般的雪片牵丝拉絮,充斥著天地间,无穷无尽地落下来。明天要走著去公司了,他想,回身想躺回沙发,却在一瞬间怔了怔,觉得有些不对劲。走到床前看了一会儿,他轻轻将一只手放到被子上,手掌下透过被子传来一串战栗,忻楠心一跳,低声叫,“小年?” 

                    被子下面的躯体缩成一团,在不停地细微的颤抖。 

                    忻楠迅速摸到被头,掀开一角,露出小年的脸。黑暗中少年的眼睛十分清醒地大睁著,窗外透进的微光倒映在眸子里,没了被子的掩护,气息有些粗重。忻楠碰到他的面颊,手底滚烫的温度让他大吃一惊,伸手打开床边的台灯,他发现小年的脸红的有些异常,两腮的肌肉紧绷,他在咬牙,似乎拼命想抑制住身体近乎痉挛般的哆嗦。忻楠二话不说,去找出温度计,甩一甩伸进被子里,摸索著把它夹在小年胳臂下面,然後去倒水找药。 

                    三十八度五,忻楠皱著眉头,低声叫小年坐起来吃药。小孩儿很乖,任忻楠把被子披在自己身上裹起来,只露出一只手,举著杯子,安静地坐著,朝杯子里吹吹气,把退烧药吃了,然後被忻楠安顿著重新躺下。 

                    看到忻楠仍然拧著的眉头,小年细声细气说,“我没事了,睡醒就好了。”象说给忻楠听,更象是说给自己听。他把身子缩得紧紧的,话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抖得如秋风扫落叶般。 
                  


                  19楼2006-12-18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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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哭泣终於逐渐变成了抽抽答答时,小年身体的痉挛也慢慢平息下来,体温没退下去,但是他的额头上总算是沁出了汗,不再是那种干热了。 

                      忻柏轻手轻脚爬起来打开灯,忻楠低头看,发现小年的眼睛已经肿得很厉害,鼻子头通红,一副可怜像。连伤心带生病,加上哭累了,眼神疲乏失神。忻楠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麽之前,已经低下头,怜悯地在少年额头上亲了一下,要到直起身来,他才怔住,但……那也没什麽,这孩子,太缺人疼了!这个念头只在忻楠脑海里闪了一下而已,他将它放到了一边,没有再去想它。 

                      “累成这样,也难怪……跟开了闸的水库一样,我还从来没见人哭成这样过,”忻柏拧了一条热毛巾,同情地过来看小年。 

                      忻楠钻出来,把被子给小年盖好,那孩子眼睛半眯著,似乎睡著了,又似乎只是无力地躺著。忻楠看看自己胸前,跟淋了雨一样,全是小年的眼泪,我的天!他想,接过忻柏手里的毛巾给小年擦脸,然後把忻柏拉到一边悄悄问,“你都听见了?” 

                      “我又不是聋子,——从来没见他哭过,真是一鸣惊人,都快哭断气了。” 

                      “……他以前,大概也没地方哭去。” 

                      “小年儿还真是蛮可怜的。” 

                      “等他醒了,少说废话。” 

                      “我知道。他怎麽了?发烧?” 

                      “嗯,突然就烧起来了。” 

                      “要上医院吗?” 

                      “再让他睡会儿,看看情况再说。” 

                      “那我出去跑步了哦。” 

                      “才几点你就出去?” 

                      “都快天亮了,你当他哭了多长时间,足足一个锺头。——我买早点回来吧?” 

                      “……算了,我熬点粥吧,好消化。” 

                      忻柏套上运动衫出去了,忻楠坐在小年旁边,看了他一会儿,无声地叹口气,摸摸他的小脸,轻声说,“乖小孩儿,好好睡觉,睡醒了,就都好了。” 

                      他站起来,把被小年哭湿的衣服换掉,好吧,反正他已经有一个弟弟了,再多一个也没什麽,何况,小年比忻柏乖多了,套上衣服,去洗脸刷牙,不能再让他哭了,再来一次,一定会被忻柏那乌鸦嘴料中,哭到断气的,洗米,煮粥,即使烧退了,也还是得带他去趟医院,总觉得小年身体不算太好,蔫恹恹的,调面糊,切菜末,嗯,就这样定了。 

                      “啪”,忻楠拧开火,开始烙小煎饼。


                    21楼2006-12-18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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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季联赛,H大附中如愿以偿拿了冠军,比赛结束後忻柏不但没轻松下来,训练反而加了码,几个月下来,他变得更黑、更壮,突然长高了三公分,完全象个大男生了,只除了正好开始变声的嗓音,粗嘎的像只鸭子,以及仍然充满快活稚气的眼神,暴露了他的青春少年身份。 

                        小年印象中,那段时间的忻柏似乎永远浑身水淋淋,从球场上下来是汗水淋漓,回到家又到水房冲淋冷水,头发梢上的水如同下雨一样滴得到处都是,又常常报怨身体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少年正在长成,雄性荷尔蒙味道浓重弥漫,精力过人的好动少年们自己却还摸不著头脑。小年则完全没有这种困扰,他的声音依然是带著童音细软的清澈,身体依然纤细瘦弱,象个很小的孩子。忻楠开始想小年是否发育迟缓,他想的第二件事是小年糟糕的功课。 

                        忻楠一直在为这事儿伤脑筋,虽然不算什麽非常紧急的事情,但总有一天要逼到眉毛下面的。最初的手段是给他补习,很快忻楠就发现,成效甚微,小年的基础确实差,缺乏学习天份,而且走神儿的本事天下无敌,高中三年如果不发生奇迹,他考上大学的希望相当渺茫。忻家两兄弟都是不用操心功课的主儿,所以乍遇这种事,忻楠一时有些无措,直到有一天被他逮到小年走私,却突然来了灵感。 

                        那天给小年讲完代数卷子,忻楠出去煮宵夜,让他自己再重新做一遍。等他端著馄饨小心翼翼地用脚尖推开门时,毫无意外地看到台灯下小年托著腮帮,一动不动的背影,不用问,元灵又不知跑哪儿去了,忻楠叹了口气,叫他,“小年?” 

                        那孩子好似吓一跳,手忙脚乱在桌子上动作一番,才回过头来。 

                        忻楠把碗放下,挑著眉看他,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抽小年掖在作业纸下面的东西,小年面红耳赤地还想压住,被忻楠扬起声调“嗯”一声,吓得缩了手,垂下头。抽出来的一张白纸上,是用铅笔粗略描绘出轮廓的人物形象,一男一女。忻楠看著,瞪大了眼睛,惊讶万分,问,“这是画的我和安宁?” 

                        小年随手勾出的线条有点像漫画,但仍然能很明显地看出忻楠的形象特征,尤其是漆黑的头发和眼睛轮廓,眼珠好似还在发亮,——还有毛衣,分明就是他那件胸前有菱形图案的蓝灰色毛衣。旁边的安宁线条就简单得多,穿著长大衣,下巴抬得老高,鼻孔朝天,忻楠哭笑不得。 

                        小年局促不安,嗫嚅著,“忻楠哥,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画画……”。 

                        忻楠瞪著他,好似在想什麽,半天,才突然醒过神来,说,“快去吃馄钝,吃好了把卷子做完!”说著随手将那张画了图的纸收了起来。


                      27楼2006-12-18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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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有一天晚上忻楠让小年跟他出门,小年一向是不问的,即使有疑问,也乖乖放下功课跟著走。两个人乘车下山,往老码头去。很近,两三站地而已,尚在远处鼻子已经接收到一股咸腥的味道,拂过皮肤末梢的风温暖而潮湿。殖民时期德国人建造的古老石头栈桥长长地伸入海中,现在已经成了游艇码头周围防波堤的一部分,黄昏时深紫色的海浪温驯舒缓地拍打在石堤上,一起一落的潮水从石缝里汩汩退去,留下一种奇怪的,低沈的,懒洋洋的哗哗声,时轻时重,似在低语,又似在打呵欠。 

                          码头周围都是殖民时期的老房子,斑驳的三角山墙,深窄的小窗,墙基布满绿苔。忻楠带小年进去,穿过小小的天井,爬上又高又陡的楼梯,推开门,然後小年便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有两根柱子的大房间里。 

                          房间里显得有些暗,也许是因为窗户被拖到地上的厚厚黑色窗帘遮的太严密的原因,光线好似完全聚集在屋子中央的一堆东西上。他们进去时,有人回过头来看他们一眼,但大部分人都聚精会神专注著自己面前的事,没有理他们。小年发现屋中央被灯照射著,光影分明的东西是一尊摆在粗布中间的白色人物半身像,身体面孔扭曲,表情狰狞可怖,头发乱蓬蓬似杂草。每个人身前都有一个架子,笔刷在纸上的声音沙沙作响。 

                          有个站在墙角的年青男人走过来,忻楠同他打了招呼,对小年说,“我朋友,季雅泽。”小年老老实实叫人,“雅泽哥。” 

                          季雅泽个子跟忻楠几乎一般高,但是却瘦很多,一件薄薄白衬衫!!荡荡吊在身上,他拍忻楠肩时,小年看到他半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的细细手腕骨头突起。他皮肤很白,是那种不太健康的青白,单眼皮,细长的眼睛,眼角上挑,本来应该是很妩媚的凤目,可惜季雅泽眉头总是有点儿锁起,搞得眼睛老是微微眯缝著,倒象是只常年在打瞌睡的狐狸。 

                          他看著小年,对忻楠说,“就是他?” 

                          “嗯。” 

                          季雅泽问小年,“以前学过画画没有?” 

                          小年摇摇头,“没有。” 

                          “喜欢画画?” 

                          小年有些呆滞地看著他,呃,这个问题…… 

                          “……你先随便看看,看看别人怎麽画,”季雅泽吩咐道。 

                          小年呆呆立了一会儿,走到旁边去,看周围人画架上的画。这间布满灰尘的大房间,安宁而沈静,站在此处的人,与光和影的石膏像也没有太大差别,除却一只腕而外,长久的一动不动,时间像灰尘一样落下来,沈淀在洗擦得露出木色的地板上,无迹可循,小年意外地感觉恍惚与安然,倏忽间已经熟悉了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奇怪的淡淡的味道。 

                          忻楠与季雅泽站在门外低声说话,“会不会太晚了?” 

                          “有的人学六个月就通过专业考试,看悟性,不同学校要求的程度也不一样。” 

                          “他呢?” 

                          “难说。时间紧,总要比别人多下点功夫。” 

                          “他注意力似乎不容易集中。” 

                          “没有兴趣的东西很难让人专注。” 

                          “看起来他喜欢画。” 

                          “那样最好。” 

                          “无论如何,能够上普通学校的程度就已经很好。” 

                          “……你真是爱操心,你弟弟呢?放手了?” 

                          “他自己已经很会拿主意。” 

                          “所以把注意力转到这小孩儿身上来了,他是谁?” 

                          “忻柏的同学,他情况有点特殊。” 

                          “嗯,忻楠,你向来就爱照顾残猫病狗。” 

                          “我家既没养过猫也没养过狗。” 

                          “你知道我说什麽。” 

                          “你说的话一贯是错的。” 

                          “我做的事还一贯不对呢,我这人整个儿就不对。” 

                          “又开始打倒自己了,死脑筋!” 

                          “……嗯,你说的对。” 

                          “……怎麽样,最近?” 

                          “你看到了,还不错。” 

                          忻楠看著季雅泽,他慵懒地倚在过道墙壁上,毫不在意灰尘会弄脏衣服。一只手抄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架在身侧,刚刚点著一支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偶而凑到嘴边吸一口。黑暗的走廊里白色烟雾嫋嫋上升,季雅泽的脸有些朦胧,透著一丝悒郁和迷茫。 
                        


                        28楼2006-12-18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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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忻楠叹了口气,“少抽点烟吧。” 

                            季雅泽笑了一下,两边嘴角上翘,本来薄薄的冷淡的唇,忽然显出一点儿性感的调皮劲来,“已经很少了。” 

                            忻楠想一下,有点不放心,“最近没有出去闹吧?老实点儿,你身体经不起折腾。” 

                            “我知道,”季雅泽抬起眼睛看他,带著笑意,“光是想著被你念到死,就什麽也不敢干了。” 

                            “那最好!”忻楠瞪他一眼。 

                            季雅泽忽然出声地笑起来,把烟在墙上按熄,丢掉,叹一口气,“忻楠,要是我喜欢的是你多好。” 

                            “谢了,”忻楠白他一眼,“我只负责看管,到时候要完壁归赵的。” 

                            “要是永远没人来要呢?说不定我这件东西都已经被人忘了呢,那样你也不要?” 

                            “不要!你是易燃易爆危险品,生人勿动!” 

                            “易燃易爆麽?”季雅泽轻笑著。 

                            危险品爆炸燃烧起来,炸伤了周围的人,自己也一样要粉身碎骨的,——太危险,所以令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从季雅泽的教室出来,忻楠带著小年悠闲地在海边逛,并不急著回家。他到路边小店里买了饮料,丢给小年一罐。两个人沿著栈桥向海里走了一会儿,忻楠在石堤上坐了下来,小年也在他身後的栏杆上坐下来,脚伸到靠海的这一面来,用双臂抱著铁栏杆,下巴抵在手上。 

                            他看著海面出神。 

                            不知不觉季节已经翻到初夏这一页,气候温润潮湿,在海边坐一小会儿,皮肤上已经感到黏腻。夕阳里海水变成深紫色,海平面上越靠近落日的地方颜色越亮,与天空连成一片的赭红深赤亮黄,荡漾著耀眼的光芒,可是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却已经变成清透高远的淡蓝色,点缀著几颗荧白的星。 

                            小年侧过头,脸颊枕在手上,把视线掉回到忻楠身上,他坐在他侧前方,两条长腿很舒适地向前伸著,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他右手的大麽指和食指轻松地捏著一罐冰啤酒,隔一会儿,送到嘴边喝一口,仰起头的时候,颈部的曲线流畅漂亮,随著吞咽的动作,喉结轻轻跳一下。海风把他额前的头发掀起来,充分显露出饱满额头和高挺的鼻梁线条。他浅麦色的皮肤在夕阳下闪闪发著光。 

                            小年简直是倾慕,忻楠的长相真的好看,可是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还真不是他那英俊的相貌……正迷惑间,他听到忻楠开口。 

                            “好,谈谈想法吧。” 

                            “……什麽?” 

                            “刚才,你在雅泽的画室里看了看,感觉如何?” 

                            “……他们画得很好。” 

                            “你想学吗?” 

                            那孩子似乎有些意外,看看他。 

                            他想一想,改变问法,“你喜欢画画吗?” 

                            小年一时有些困惑,刚才季雅泽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他喜欢画画吗?喜欢麽?忻楠哥是因为……看到他那天在乱画所以……想让他专门去学吧?……为什麽呢?可是下意识地,小年觉得应该答喜欢——虽然他还没有想好——否则的话,忻楠哥会失望吧?至少……他并不讨厌……而且跟其他的事情比较起来……喜欢……也可以这麽说…… 

                            “……嗯,喜欢,”小年说。 

                            忻楠看起来果然很高兴,回过头来朝他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灼灼发亮,“我猜的没错,你一定会喜欢!” 

                            “老实讲,我一直在想,”忻楠侧过身来,让自己能面对著小年的眼睛说话,“你高中毕业以後该考什麽学校,你知道你的成绩,嗯……” 

                            小年垂下眼皮,有些难为情。 

                            “相对来说美术专业对文化课的成绩要求比较低,我觉得可以试一试。主要是你好像对这个还算有兴趣,是不是?” 

                            小年慢慢点头,有点不想扫忻楠的兴,“可是,我现在学画画……不晚吗?” 

                            “当然不晚,还有两年的时间,足够了。” 

                            “……好。” 

                            “可是你要多练习,这两年要稍微刻苦一点,可以吧?” 

                            “嗯,”小年犹豫了一会儿,终於说,“可是,忻楠哥,我高中毕业之後,不一定能考大学啊。” 

                            “为什麽?”忻楠有点诧异。 

                            “……我妈妈没有给小姨留我的学费。” 

                            忻楠愣了一下。 

                            小年抬起头来,圆圆大眼睛平静淡漠地直视著他,“小姨说我只能跟她住到18岁,我想我高中毕业大概就要去工作赚钱的。” 

                            在他许多次的出神时,早已模模糊糊地想过这个问题,他记得自己早一年上学,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只有17岁,可是即使有一家大学肯要他,小姨一定不会出学费的,而且18岁他就要自己吃自己了。小年许多时候都恍惚地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要如何活下去,他设想自己的一生人会结束在18岁那一年,因为实在无法想象以後的日子。 

                            忻楠看到小年的表情,好像有一张锋利的纸划过手指的感觉,手指上几乎看不出伤痕,可是疼痛是存在的。他近乎粗鲁地伸出手去敲了小年的鼻子一下,看他吓一跳地抖落那种让人疼痛的表情,换上困惑与温顺的神色,才笑著道,“笨蛋!” 

                            “笨蛋!想得还挺多!” 

                            …… 

                            “办法总是有的,你只管好好学画画就行了,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 

                            那该由谁来操心呢? 

                            这个完全被动、极度消极的孩子,若无其事地讲述著自己毫无生气和希望的将来,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放手的话,两年之後他会如何呢?忻楠根本不考虑那种可能性,不知从何时起,他很自然地把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把他当做自己的责任带在了身上。 

                            这个可怜的小小的责任,对他来说,轻的仿如不存在,却又重的时时令他心窒。 

                            “你小姨最近不常出去吗?怎麽一直在家住了那麽久?”他扯开话题。 

                            “嗯,”小年点点头,“前半个月她一直在家里。” 

                            忻楠看著他的表情,想,真奇怪,事情似乎不应该是这样,如果让他来说,应该正好相反,陈碧瑶在家的时候,小年才最该住过来,——空无一人的屋子都比那个女人的杀伤力小。 

                            “她最近在相亲,嗯……约会。” 

                            “咦?相亲成功了?” 

                            “好像是,”小年托著腮,犹豫著说,应该是成功了吧?小姨最近的心情似乎不错,脸上的表情也温和许多,甚至还跟他说过几次话。 

                            “那很好啊!”即使不喜欢那女人,忻楠也真心为她高兴。一个人有了感情寄托,看待事物的眼光都会改变,也更容易快乐,而一个人如果快乐的话,她周围人的日子应该也会好过许多吧? 

                            “嗯,我也这麽想,”小年点点头,“我希望她有个伴儿。她天天对著我,大概很不开心。” 

                            忻楠看著他,笑起来。


                          29楼2006-12-18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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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美术课一周以後就开始了,季雅泽让小年每周去上四次课,从素描学起,其它时间如果有兴趣也可以过去跟著画。忻楠偶而去看了两次,发现小年居然很专心。季雅泽教了几课之後,评价说,这孩子算不上什麽天才,但悟性还不错,学得很快。 

                              解决了这件棘手的事,忻楠确实很高兴,至少在这方面,不用再操心了!他本来是这样想的,所以也难怪他再次接到季雅泽的电话时,心里有点窝火。 

                              “你那个小朋友,已经连著一周没来上课了,本来不关我什麽事,不过既然是你带来的人……”雅泽淡淡语气说出来的事实却让忻楠皱起了眉头。然後他想起,似乎有些日子没看到小年了。 

                              忻柏又累又饿的回到家的时候,他哥哥正在等他。 

                              “忻柏,这几天小年有没有找你说过什麽?” 

                              “小年儿?没啊,我最近事儿忙,没大去找他,干嘛?” 

                              “明天放学你叫他过来,我有事儿问他。” 

                              “什麽事儿?” 

                              “他去学画画儿的事。” 

                              “哦,知道了……啊,老哥,我也有事跟你说。” 

                              “什麽?” 

                              “哎……”忻柏挠著头,一时不知怎麽开口的样子。 

                              忻楠皱著眉看他。 

                              迟钝的忻柏好像到现在才发现今天哥哥的面色不佳,一时有些犹豫。忻楠撇撇嘴,他是那种自己郁闷就迁怒别人的人吗?这小子!叹口气,放缓了语气,问忻柏,“吃饭了吗?” 

                              忻柏忽然抱住胃部,才想起来,“没呢!饿死我了!” 

                              “走吧,今天没做饭,出去吃吧,”忻楠起身带头,“……你们最近有比赛吗?怎麽练到那麽晚?” 

                              “没……”忻柏含含糊糊地答应著。 

                              忻楠没情没绪地带著弟弟往山下走,海洋节期间也是旅游旺季,海边的小酒店一个连一个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去小胖子那儿喝点酒!”忻楠有点烦躁地说。如果忻柏眼巴巴望著途经的小吃店饿惨了,那他也很老实地没说什麽。 

                              如果他不想学,至少也该说一声啊,忻楠不快地想,谁还会逼他麽? 

                              是自己把他带到雅泽那儿去的,一声不响地不去了,就算雅泽不在乎面子什麽的问题,这总是最起码的礼貌啊! 

                              ……还是自己太霸道?忻楠思索著,想找出自己言行里有没有什麽让人害怕而不敢直言的地方,忻柏如果不满意自己的决定的话——虽然这种情况很少——都会奋力抵抗直言不讳的,但是……小年毕竟不是忻柏…… 

                              小胖子吴昊从小学起就是忻楠的同学,高中毕了业直接接手家里的小饭店,没再考学。忻楠考大学顾不上忻柏的时候,吴昊就负责忻柏的一日三餐,差点把忻柏培养成第二个小胖子,所以忻柏跟他亲热的烂熟。 

                              天气已经够热,桌椅阳伞全搭出了户外,还没走近,忻柏就叫起来,“昊哥!” 

                              正在烤肉的膀大腰圆的大汉抬起头,笑起来,“小柏啊?哟,忻楠!稀客稀客,今天想起来下山啦?” 

                              忻柏过去鳔在他肩上,“你才土匪呢!”凑到他耳边咬耳朵,“我哥今天心情不好,我还想跟他商量那件事呢!” 

                              “真的?”吴昊笑咪咪看忻楠,也低声嘀咕,“没事,给他喝酒,你哥一喝酒心情就好,让他干什麽都行。” 

                              “这可你说的啊,他要不答应我就找你!” 

                              “放心!哥哥我给你打包票。”大汉嘿嘿笑。 

                              忻楠没好气地过来打个招呼,“两个人犯什麽奸呢笑的贼眉鼠眼的?” 

                              “啊,忻柏说想吃鱿鱼呢!” 

                              “又是鱿鱼,一斤鱿鱼等於多少斤肥肉你知道不知道……”忻楠唠唠叨叨地被忻柏拉到旁边去坐,忻柏小子还回过头来挤挤眼,吴昊笑起来,朝里吆喝,“三号桌,两个扎啤!” 

                              啊,忻柏坐定下来,决心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哥哥多优秀啊!给自己多大的压力啊!虽然还算民主,不过真碰上要紧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呢,旁边已经先有人过来把两扎黄澄澄的冰啤酒放在了桌上。忻柏瞪著附在玻璃上晶亮诱人的水滴,肚子饿得擂鼓一样响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哥哥惊讶的声音,“小年?” 
                            


                            30楼2006-12-18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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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忻楠没有像往常那样细心地注意到,他觉得身心俱疲,只是顺口问,“你怎麽在这儿?”嘴里的火泡辣辣的疼著,他喉咙沙哑。 

                                小年犹豫一下,回答,“我在旁边肯德基打工,正好路过,看到你出来。” 

                                忻楠眉头锁著,胡乱点一下头。 

                                一路上小年都没有再说什麽,只是悄悄地注视著他。回到家,忻楠直接到水房去了。小年往小锅子里放一点绿豆和干百合,加了水座到炉子上去。忻楠光著上身,头发还水淋淋的,搭著毛巾上来,把拖鞋甩在门口,赤著脚走进来,湿漉漉的脚丫子在干净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他重重倒在忻柏的床上,过了好一会儿,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小年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默默地看著他。 

                                忻楠感觉到身子底下竹席的细滑和清香,随口道,“你把席子铺上啦?”他听到小年细细的声音“嗯”了一声。这孩子,比忻柏细心多了,他模模糊糊地想著,缺乏焦距地盯著床顶,有生以来第一次,忻楠感觉到累,与倦怠沮丧的心情,他漫不经心地问,“最近怎麽样?有没有什麽事儿?” 

                                “……没什麽事。” 

                                “……” 

                                “忻楠哥,你累了?你睡一会儿吧。” 

                                忻楠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他的头脑有些昏昏沈沈地,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像一个被发了疯一样摇晃著的万花筒,拼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安宁的脸出现次数最多,安静的、微笑的、愠怒的、冰冷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倒底睡著没有,他很累很乏,拼命想把那些有的没的挤出大脑。我需要休息!无论发生什麽,我应该休息,并且冷静下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有个细小的声音传过来,门口悉蔌作响,然後是筷子和锅盖小心翼翼接触的轻响,——那是锅子里的水滚了。忻楠闭著眼睛分辨著,小年像只小耗子一样极其谨慎地在屋子里活动著,怕吵醒他,忻楠无声地笑一下,这时候,他感觉有一股凉爽的风从又高又瘦的老式窗框里钻进来,与开了一条缝的门形成一股清新的对流,海面上吹来的风刮过树梢时,染上了一丝木香味,忻楠迷迷糊糊闻著那气味,觉得这回自己好像确实是睡著了。 

                                忽然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斜斜地落在地板上,画出一块一块斑驳的图案。他慢慢坐起身,两条腿垂到地板上。屋子里很荫凉,前几天的炙阳酷暑,现在想想似乎只是一个遥远的恶梦。 

                                门轻轻推开,小年抱著玻璃凉水瓶进来,看到忻楠坐在床边,眼睛一亮,“忻楠哥,你醒了?过来喝点绿豆水吧?已经凉好了。” 

                                忻楠站起来走过去,一边用力捏著眉心。 

                                小年敏感地望著他,“头疼吗?” 

                                “不是,”忻楠忽然苦笑一下,“做了太多梦,头发昏呢!”他端起已经凉在桌上的绿豆百合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干渴的喉咙顿时舒服了许多。 

                                “你也喝呀,”忻楠看了小年一眼。 

                                小年端起自己面前的碗,埋下头去。 

                                忻楠低头,忽然又抬起来,仔细看著小年,“你脸怎麽了?” 

                                小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颧骨一侧有一片淡淡的青紫的瘀血痕迹,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哦……这个……不小心撞的……”小年低声说,垂下眼皮。 

                                “都这麽大了,还不小心,”忻楠轻笑一下,没再说什麽,放下碗,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在想什麽,面色渐渐沈下去,有点失神。 

                                “忻楠哥……”小年嗫嚅著开口。 

                                “嗯?”忻楠仿佛被他惊醒,皱著眉转头看他。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心事……”小年大胆地抬头望到忻楠的眼睛里去,“……嗯……你可以跟我说……” 

                                夕阳已经照不到他们,两个人的脸都沈浸在幽暗的光线里,忻楠怔怔地看小年,忽然笑了,“什麽?你想到哪儿去了?”他心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几个小时的表现,给小年带来什麽样的感觉,尽量把口气放得温和并且轻松,“没什麽事儿,就是给热的,北京这个星期就没低过37度去,真是受不了!回来待两天就缓过劲来了,——你想哪儿去了啊?” 

                                小年一动不动地看著他。


                              34楼2006-12-18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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