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老爷车如观光一般在街边不紧不慢地行驶。
司机是位上了年纪的地道巴黎人，说话时那极具浪漫的腔调还有巴黎独有的语速就像阳光下熠熠闪光的露水，不很肯定这比喻是否得体，反正这是里卡多的第一印象。一路上司机都在和他们聊着巴黎最近那些可大可小的事情，他总是以怨天尤人的语气来陈述一个个令人痛心疾首的事实，比如他前几日在地铁站里又看见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被纳粹扔到军绿色卡车上带走了，后座的里卡多和马塞洛不禁相视一眼，有些不知滋味。说到底，巴黎人的浪漫是经过里三层外三层厚厚粉饰的，再华美无暇的妆容也丝毫遮掩不住眼眸里不经意流露出痛入骨髓的哀伤，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住了一辈子的那座城空虚到没有灵魂，没有了灵魂，又何来自由可言？其实里卡多设想过如果老家圣保罗有朝一日也沦为被践踏鞭打的土地，自己是否还能够一滴眼泪都不流地其名曰坚强地活下去，那种流离失所的滋味他一辈子都不想去尝。
有没有谁曾在你耳边念叨过，最可怕的往往不是枪林弹雨、烽烟漫天，如巴黎马赛般连硝烟也看不见有如死寂一样的战场才是最让人惧怕压抑的，生命不在自己的手里的生活，这让人无法想象。
当一行人来到拉斐尔饭店下榻的时候，已是深夜。
里卡多和马塞洛毫无悬念地住在了同一间，老实说，他们很庆幸能住到这类热水暖气一应俱全而且服务周到体贴的中档饭店。一进门，马塞洛直接倒在了床上打了几个欢乐的滚，就拿起衣服抢先进了浴室，里卡多坐在铺着鹅黄色被单的床沿，听着浴室马塞洛自我陶醉的口哨声，摇摇头笑了。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眯起眼缓缓起身朝着房门的位置走去，弯下腰来耳朵紧贴在门上皱着眉头细心听着，迭戈先生在回房前曾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他万事要小心，法国的地下组织还有德国人的间谍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起初里卡多并不把这忠告当回事，可是在他听见一声发闷的枪响时，骤然间万分紧张油然而生。马塞洛已经穿好衣服面色紧张地从浴室里跑了出来：“怎么了？”“嘘…有人开枪。”里卡多说着把显得有些颤抖的手指放在嘴边，示意男孩万万别发出声响。
“我们被盯上了，可是，这没有理由啊？”两人转身回房木愣愣地坐在样式简单古朴的安乐椅上，马塞洛沉不住气的先开了口。
“……”里卡多沉默不语，他头回碰见这样让人措手不及的情况，半晌过后终究还是开了口：“我猜也许是法国的地下组织，比起纳粹的光明正大，他们的行动显得更为偏激隐蔽，不过倒也不像是冲着我们来的，起码我们还安然无恙的坐在这里开讨论会。”
“唉，我现在倒更担心迭戈先生。”马塞洛重重的叹了口气。
“大概没这个必要，迭戈先生好歹是马赛的最高外交官，法国人不会轻易对他下手的，毕竟到目前为止，我们巴西的选择还尚未清晰，他们不会头脑发昏到这地步。”里卡多是读过军事外交理论的，曾经书本上他最不以为然的知识一时间竟显得格外受用。“好了好了，别担心！都过去了，不过今晚看来我们是没法有个安稳觉的，打起精神来，伙计！我可没那个心情做梦了，倒不如好好看看书，想想明天怎么顺利应付英国佬吧！我还真心期望在圣诞节那天回马赛度过呢！”他的强装镇定只是为了让马塞洛不那么恐惧，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不是他二级特助一句两句能完完全全说清楚的。
其实夜晚并不漫长，看着已经匍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马塞洛，里卡多望向窗外的繁星他就那样呆呆看着，不免想到之前在车站瞥见的那个身手矫健的人影，他居然能勾起自己都发觉不到莫名其妙的微笑，直至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


不列颠贵客
待马塞洛醒来时，阳光已经洋洋洒洒的铺满了整间屋子。
他挺起腰杆揉揉眼，发现里卡多已经穿戴整齐，“看不出来嘛，平日里那么随便的里卡多一套上西服就英俊了不少啊！哎呀，我又快爱上你啦！”你早该发现马塞洛最擅长的就是这种没有营养的低级打趣，里卡多翻翻白眼，转身出门，丢下一句不重不轻的话：“臭小子，你最好给我快点儿，我们只有五分钟。”他步出房门，只听得后面马塞洛近乎疯狂的尖叫：“***怎么不早说啊！”
客房外，里卡多拨开看起来格外轻松围观的人群，看来应该是没有人员伤亡了，这还真得是那些衣着尊贵的客人们最热衷的戏码。他盯着印花壁纸上那个圆圆的黑洞，头也不抬的闷声问道：“谁有镊子？”，旁人只顾着叽叽喳喳地议论，一听到他的话便也是面面相觑，最后还得是迭戈先生递给他工具。里卡多笑笑，小心翼翼的取出那枚子弹放在顺手掏出的纯白手帕上，自顾自的开口说道：“11.18×22mm的手枪子弹，英国MK VI式左轮手枪，这种枪只有军队才会使用，很考开枪功底的学院派家伙。”人群里甚至有年轻冷血的巴黎纨绔子弟开始看戏似得起哄般鼓掌吹哨，而里卡多面无表情地跟在迭戈后面出了饭店，再等到马塞洛气喘吁吁上了车后，一行人出发前往巴黎大使馆。
“迭戈先生，你怎么看？”里卡多望着车窗之外，简单的葡语下是一连串的疑惑。
“肯定不是英国佬，我倒更愿意相信是有人想栽赃或是曾经在英国军队里服过兵役的家伙干的。”迭戈先生的语气听起来也不是太轻松。
“嗯，大概吧！那些不列颠雇佣兵也不是没有可能出现在巴黎的。”而之后的谈话大多都是围绕即将见到的英国贵族们展开，很默契的，大家都未再提起这件令人匪夷所思的案件。
巴黎大使馆果然要比马赛使馆气派的多，门前巨大的石刻雕像，甚至还有美轮美奂的文艺复兴时期才能有幸观赏到的庄园似的建筑，华丽的程度让三人为之咂舌。“噢，上帝，我真不该选择马赛。”不用想也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总能对那临阵倒戈作出最好诠释的马塞洛。当然，高大的铆钉木门拉开后，室内的装潢也让人完完全全挪不开眼，对于他们三个马赛这种小地方来的人来说，这倒也算是新鲜东西。他们凝望着每一处华贵精细的装饰就有如老电影里小车上开车从来只看副驾驶座上的女士而永远不看路的小司机一样。
“早上好，先生们，我是罗纳尔迪尼奥，这里的特级助理，大使先生已经在会客厅等候你们了，请跟我来。”可是这建筑里的人物却显得太过突兀格格不入，马塞洛轻声嘀咕：“瞧他那呼之欲出不懂羞涩的门牙！”“嘿，你闭嘴！”里卡多敲了他的头，施以警告。
会客厅如同想象里的一样室宇精美，甚至天花板上悬着的极其奢华的水晶灯据说也是来自知名工匠之手，这里的一切简直就和里卡多在书本里看到的法国皇宫模拟装潢一般无二，此前他一直认为马赛的使馆也算是比较气派的，可今日一见巴黎馆，便不知如何来形容心里的想法了。天鹅绒质感的酒红色窗帘被缓缓放下，水晶灯折射出灿烂的万般光芒，倒令人觉得不是置身极富朝气的清晨，而是在赴一场极其奢靡的宫廷晚宴。
先伸出手的是巴黎大使罗纳尔多，和刚才的特助几乎如出一辙的其貌不扬，不过里卡多相信既然他能高居此位，想必一定是有过人的本事罢。“你们好，叫我罗纳尔多就好，咱们都是巴西老乡，不必见外。而且想必你也明白现在我们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代表巴西和不列颠谈判，或许也算不上谈判，我们只要看清局势在糖衣炮弹前把持住自己即可。”比看起来要随和得多的大使说话也很注意分寸。“我明白，谢谢您。”迭戈先生回了右手，报以一个最官方最礼貌的微笑。“他们应该到了。”罗纳尔多先生抬了抬手瞥一眼闪着冰冷光芒的手表，缓缓开口。“请坐。”他示意三人以最不卑不亢的姿态迎接傲慢的英国绅士，是的，他们代表巴西。


在他们刚要端起花茶杯的时候，罗纳尔迪尼奥就带着几位衣着光鲜的男人进来了，里卡多一眼就注意到了走在最前头的那个金发男人，他身材高大且健美，看起来就像画报上迷人的演员，碧绿如翡翠的眼眸好似一汪清泉，却冰冷的让人不寒而栗，和里卡多印象里油头粉面的英国乡绅是天壤之别。男人的五官英俊精致，长长的睫毛也是泛着金色的光泽，嘴角噙着隐约的笑，棕色的高级西服敞着扣子，内衬的马甲上挂着一条做工精细的怀表链。
他踏着锃光瓦亮略显古板的黑色皮鞋两步并作一步的走上前，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分别与两位大使握了握手：“你好，我是来自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公爵大卫·罗伯特·约瑟夫·贝克汉姆。丘吉尔先生派遣我来与你们洽谈英巴联盟事宜。”好啊！那种英国人特有的既傲慢又浓重的殖民气息总算出来了，听起来倒不是像是有求于人，里卡多暗暗想着。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后却又率先找了张单人沙发坐下，倒有点喧宾夺主的意味，而他身后衣着同样华贵的人居然仅仅是只能站着的随扈，这不免太令人诧异了。随后迭戈几人纷纷落座，大卫 保持着他打从进门便没有褪去的笑意：“罗纳尔多先生，既然外援您也找来了，想必已经料到我们之间的谈话将围绕着什么展开。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您愿不愿意和巴西的领袖商谈商谈我们两国联盟的事宜？”
罗纳尔多先生立马咧开嘴笑了：“瞧您说的，何必那样严肃呢？您也知道巴西的立场不是我们这些小小的外交官能够轻易改变的，其实南美洲现在比起亚欧大陆来说还是相对安逸的，所以没有人想轻易的卷进战争不是吗？”说着，便递过一杯花茶，贝克汉姆眯起他那双如猫一般美丽的眸子，摆摆手：“谢谢您，不过我想还是算了，法国的茶我喝不惯。”罗纳尔多显得有点尴尬，贝克汉姆拿过主导权：“德国人一直在和我们竞争土耳其的支持，甚至连俄罗斯人也想分一杯羹，只是很遗憾的，现在统领占据亚欧军事要塞卡尔斯、阿尔达汉还有博斯普鲁斯以及达达尼尔海峡的土耳其的总统伊诺努始终是不肯松口，我真不明白支持着他一直选择中立国的最充分理由到底是什么。”听起来他显得甚至有些忍无可忍的怒气。
迭戈先生总算是开了口：“不列颠的处境我们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可是北美已经是弥漫着硝烟了，我们巴西怎能领着南美闯入烽烟的领地呢？”
贝克汉姆公爵正欲开口反驳的时候，里卡多突然插了话：“请问您一直坚持巴西参战的理由是什么呢？”贝克汉姆撇撇嘴，却显得不大高兴：“我们需要巴西强大的军事力量为我们做后盾。”
“那好，贝克汉姆公爵，您也给我们巴西一个参战的理由如何？”里卡多的回答终归是显出了他不同于迭戈的年轻气盛、咄咄逼人。男人眨巴了下他淡绿的眼睛：“为了…为了…为了能够避免处于战争全世界规模爆发时的被动境地。”
“那么我问您，如果巴西加入了同盟国的阵营，纳粹会不会开着飞机来轰炸圣保罗，而意大利人又会不会驱着战舰来攻陷里约城？我不敢肯定到那时我们是否还能拥有一点点可怜的主动权，可是现在如果巴西拒绝您的请求，那么说句不好听而最实在的，德国人又会和不列颠重新归于互相制衡的天平状态，我们又有权利了，那么您说巴西是不是还应该和英国联盟呢？”里卡多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得到的是贝克汉姆良久的沉默。
最后，在一片欢笑里他们送走了英国绅士们，大家纷纷夸赞里卡多扭转乾坤的口才，他摆摆手笑了：“其实我没有那么厉害啦，原本英国人就知道如果巴西参战了会是什么结果，他们只是被纳粹和俄国逼急了罢。”
迭戈和罗纳尔多笑着看向这位被簇拥着的外交新星。
而我们的里卡多想的只有——可以回马赛过个美滋滋的圣诞节了。


他扯扯风衣腰带，调整呼吸：“你们想对他干什么？”
领头带着大檐帽的德国军官歪着嘴：“怎么？我们想对这没有证件甚至连基本法语都不会的无业游民做什么还得先向你汇报？还是说你想进集中营体验一下生活？”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哈，你们所谓等级至上的德国文明人就仅仅以这样的口气和一名巴西的外交官说话吗？”里卡多直视着军官眯着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
“巴西外交官？我怎么相信你？”看起来那人的脸色有点儿不好看了，可经过特殊训练一般的语气依旧不露任何细微破绽。
里卡多低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张薄薄的卡片，是用法语印刷的巴西使馆工作证，而在复杂的文字下方那鲜红的巴西使馆英文公章足以给任何一个非文盲不轻的打击，军官抬眼看看他又低头琢磨那张证件：“好吧，多有得罪大使先生，只是，你非得要人，总必须给我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吧！嗯？”
“他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一直在别国居住，所以不会法语。今天他说要去马赛最大的剧场观看歌剧，可是因为工作的缘故我没能陪同他一道出行，而大概是由于出来的匆忙所以落下了证件罢。”里卡多额前的碎发已然有些微微沾湿，他捏紧的拳头依旧没有放松，在结束了英语的答话后继而转头故意用葡语向男孩问安：“你还好吧？”
本没期待男孩有任何的反应的他仅仅只是为了瞒过德国人，可是男孩流利的葡语着实惊到了里卡多：“还没死呢，谢谢您的帮助。”男孩眼神里的孤傲不屈不知在哪一刻闪过如水般清澈的含蓄内敛，嘴角的那颗黑痣将他好看的脸衬甚至得有些不似男人的性感，深黑的眉毛极具线条之美甚至比唱诗班里姑娘们的都要温柔却更具阳刚之气，他简直像极了文艺复兴时期蛋彩画像里高贵俊美到万物黯然的太阳之神。“那他身上怎会有枪伤？”德国军官冰冷的语气无情的打断了这一幕透着些许温情的场面。
“是因为刚才遇见了要抢我钱夹的地痞，我本要反抗，然后他们开了枪。”男孩抬起头，晶亮的眸子闪着动人的光芒，就像受了伤的孩子一样脆弱，里卡多不言不语却心里了然，他有点担心的望向领头的德国军官。那虎背熊腰的德国人吁了口气，冰冷的眸子就像一把利刃在男孩的谎言上剌开一个大大的口子，却显得不露声色，不过最后还是碍于他外交官的身份凶恶地开了口：“小子，今天算你走运，跟着你家外交官亲戚回去吧！以后别让我在你没带证件的时候遇到你!”
里卡多用力勾着快要晕倒的男孩那肌理匀称的腰背和他并肩站在原地直直的看着纳粹坐上机车消失在视线里。他抿着嘴，心里已是波澜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