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赠你蓝水
会议结束之后，陈桉才发现，手机上竟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一个一个地翻过去，都是同一个陌生的号码。
几乎是五分钟一个。
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整个屏幕。
陈桉犹豫了下，还是没有按下回拨键。
将手机放进口袋，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向门外走去。
秘书李茜早已经等在门外。
“陈总，这份文件需要您签字。”
他接过文档，刷刷签下自己的名字。
“范总刚刚打来电话，希望能将会谈提前到今天下午三点。”李茜汇报，态度谦恭。
“文件都准备好了？”
“是的，资料都在您的办公室里。”
“嗯。”陈桉点点头，刚要吩咐什么，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然后是一下接着一下的震动。
又是那个陌生的号码。
“您好，请问哪位？”
他的声音清冷，但是却有说不出的好听。
对方迟疑了一下。
“请问，是陈桉吗？”
陈桉楞了楞，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直接喊他的名字了。
生活里，充斥着的多是“陈总，陈先生”这样的称呼。
“嗯，我是。”
电话那头传来轻声的欢呼。
陈桉微微蹙眉，以为是谁的恶作剧，正要挂断电话，就听得对方说：“我是陈淮。现在在火车站，可以来接我吗？”
“陈淮？”陈桉重复了一声，尾音稍稍上扬。
像是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那边沉默了一会。
“是的，陈淮。”语气已经不复刚才的兴奋。
淡淡的失落。
陈桉没有说话。
“好。”
挂掉电话，他转头对李茜道：“下午我有事。告诉范总，会谈如期。”

火车站里人来人往。
陈桉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明明她与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已经完全不一样。
他走近，看着斜靠在墙上双目微阖的她。
小时候短短的碎发已经长长，柔顺地垂在肩上；皮肤依旧白皙，五官标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蜷着身子，一手抱着小提琴盒子，另一只手环着一只小小的旅行箱子。
依旧很瘦，身形单薄，像一只受伤的猫。
“陈淮。”陈桉俯身，拍拍她的肩。
“唔。”她缓缓睁开眼，望着眼前年轻清俊的脸怔忡几秒，“陈桉，你回来了？”
揉揉眼睛，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梦中：“我梦见你离开家里，再也不回来了……”语气是深深的失落和伤心。
陈桉没有回答。
拿过陈淮手里的小提琴盒子背上，拉起旅行箱的拉杆：“陈淮，清醒一下，走了。”
陈淮怔怔地望着陈桉的背影渐渐远去，这才真正清醒过来，连忙站起身追上去。

“陈桉？”
陈桉看了她一眼。
“后面的那些，是你的吗？”陈淮指指那些东倒西歪的娃娃和抱枕。
“不是。”他含糊地回一声。
“那是女朋友的吗？”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
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怎么一个人来上海？”
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
“哦。那个，过来见个朋友。”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他没有多问。
陈淮却觉得有些失望。
“打算待多久？”
不久，他清冷的声音复又响起。
“一个礼拜。”陈淮想了想，说道：“陈桉，你知道哪里有便宜一些的旅馆吗？不要太贵的，那个，我的钱在火车上被偷了……”
陈桉深邃的目光在陈淮的脸上扫了一遍，里面有浓浓的探究和疑惑。
陈淮低下头抿着嘴：“对不起。如果不是钱被偷了，我也不想打扰你的……”
陈桉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然后淡淡地说：“先住我那里吧。”
陈桉在家门口放下陈淮，将钥匙交给她，便开车离去了。
陈淮望着他黑色的宝马绝尘而去，呆呆地伫立了一会儿，才拖着行李箱转身。
电梯缓缓上升。
叮的一声，停在12楼。
陈淮掏出钥匙，进门的时候身子一侧，背上的盒子咚地撞到了门框。
“对不起。”她连忙打开盒子，摸着小提琴道歉。


放下行李，她将房子转了个遍。
四室一厅，100多坪的房子，在上海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应该要不少钱吧。
他过得应该不坏。
陈淮想，微微释怀。
洗好澡，换上干净的衣裙，陈淮觉得一身轻松。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衣服上，滴答滴答地滴着水。
陈淮不知道吹风机在哪里。也不敢擅自去翻找。幸而是夏天，她想，就这样晾晾干好了。
她倒一杯水，一口气喝完。
再倒一杯，放在茶几上。
靠着沙发，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登陆MSN。
绿色的小人在屏幕的一角不停转动。
陈淮这才想起，她没有陈桉家网络的密码。
是什么呢？
陈淮试着在PASSWORD那一栏里填上可能的答案。
他的名字，不对。
她的名字，也不对。
他的生日，不对。
她的生日，也不对。
他喜欢的颜色，还是不对。
……
陈淮有些颓丧地看着屏幕第N次弹出输入密码错误的提示框。无奈地拿起桌上的水杯，仰头喝了一口。
等等。
陈淮似乎想到了什么，放下水杯，手指在键盘上游走，按下确定键。
连接成功。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心里某块最柔软的地方逐渐潮湿。
陈桉，你依旧在等待吗，寻觅那个心甘情愿为你献出一瓶蓝水的人？


陈淮望着略显空荡的房间，有片刻的失神。
陈桉，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无意间看到挂在墙角的小提琴盒，不知怎的就被蛊惑般站起身来向它走去。
陈淮纤纤手指仔细地抚过它，一寸一寸，轻缓地，温柔地。
她不由自主地拿下来打开它，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把棕色的小提琴。
她拿起它，搁在肩上。
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起陈桉清秀的脸。
轻轻运弓，小提琴发出嘶哑走调的声响。
陈淮吓了一跳。
弓弦很久没有上过松香，琴也许久没有调过音了。
陈淮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她默默将琴放好，挂回原位。这才发现，原来手指上已经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回到电脑前，满屏都是MSN跳出的信息。
栖息杨树林的鱼：
【小淮，上车了吗？】
【什么时候到啊？】
【小淮，我的电话是xxxxxxxxxxx,有事就打我电话。】
【到了吗？】
【有人接你吗？】
……
陈淮笑着看着不断弹出的信息，敲击着键盘。
桉树边的淮河：周周，我到了。
很快有了回复。
栖息杨树林的鱼：担心死我了。现在在哪里？要我来接你吗？
桉树边的淮河：^_^我在哥哥家。他来接我了。
栖息杨树林的鱼：那我就放心了。O(∩_∩)O
桉树边的淮河：周周你最好了。^_^
栖息杨树林的鱼：我去吃晚饭了，那么明天见！
桉树边的淮河：嗯。准新娘快去吧，别吃太多小心变胖~
栖息杨树林的鱼：o(╯□╰)o贫嘴……下了，88~
桉树边的淮河：88
……


合上笔记本电脑，陈淮瞥一眼墙上的钟。
五点三十五分。
落地窗外是喧嚷热闹的街道，拥堵不堪。陈淮靠在玻璃窗上，俯视这拥挤的车水马龙，还有高耸的楼房，心里没来由地觉得寂寞。
在这样钢筋水泥混合的森林里，若没有可以相爱的人，那是多么的孤独。
她想着，打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点击：“什么时候回来？”
踟蹰片刻，还是按了发送键。
她把手机放在胸前，单手抱肩，静静地望着楼下的熙攘人群发呆。
期间不甘心地看了屏幕几次，黑色的屏幕因为手指的触碰发出光亮，但是却没有陈桉的回复。


陈淮的心，莫名的有些慌乱。只好拿出自己的小提琴，演奏起来。
是能够让人心情平和下来的小夜曲。
她灵活地运弓，灵巧地转换着和弦。
悠扬的乐曲从她的指尖流泻。
一曲完毕，她的额头微微冒汗。
手机里有一条短信。
陈淮沉浸在乐曲之中，竟没有听见。
她有些忐忑地打开，是陈桉的回复：
“不知道。楼下对面有餐厅，付账的时候记我的名字就好。”
陈淮搭着小提琴的手垂下，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顿时觉得兴趣索然。

最终没有去对面的任何一家餐厅。
陈淮打开冰箱，空荡荡的，一如没有他的房间。
陈淮摸出口袋里的钱包，打开数了数。
一共一百三十五块四毛。
买一餐晚饭绰绰有余。
幸好她一向谨慎，钱都是分开放。虽然大部分的现金在火车上时被扒手偷走了，但是幸好并未穷到身无分文。
而且，她凝视着钱包里静静躺着的泛黄照片，扬起一抹温柔的笑。
照片里是一个少年，眉眼清秀，神色淡然，嘴角淡淡的笑意，如月光一般清冷。
还好，你还在。
陈淮纤细的手指抚着照片，嘴角弯弯。

陈桉打开家门，客厅的电灯还亮着。
电视正在放映着一部卡通片。
因着年代久远的关系，画质有些粗糙。
屏幕里正在上演一出生离死别。
少女娜迪亚放弃了蓝水，流着泪救回了男孩。
画面跳动着，陈桉的动作却停滞在那一刻。
记忆里十二岁的冬天，他认识了六岁的余周周。
她仰着小脸认真的问自己如果你有蓝水，你会愿意放弃见上帝的机会，去救那个男孩吗？
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见上帝是一个让人很无语的词汇。
但是他却认真地思考，并给了回答。
他说：“不会”。
声音清冷但决绝。
他没有那样爱的人，可以爱到放弃自己的所有，甚至生命，去换取。
而她，却点点头，坚定地对他说，我会的。
大概也是从那时候起，他的内心开始期盼，有一个人可以为了他，放弃蓝水，只是为了他。
这样单纯而勇敢的爱。
电视屏幕变回了黑色。
一场戏就此落幕。
陈桉从记忆里挣脱出来。


陈淮在沙发上睡熟了。
呼吸均匀，睫毛微闪，几缕长发贴在白皙的脸上，衬得她精致的五官愈发楚楚动人。
陈桉去卧室拿了薄毛毯，轻轻盖在陈淮身上。
她眉头微皱，嘤咛一声，动了动身子。
陈桉听到厨房里有兹兹的声响。
奔到厨房一看，灶头上正炖着什么，里面的汤汁四溢，鼻尖浓香满满。
陈桉赶忙掀了锅盖。
扑腾的汤汁退了下去。
陈桉望着锅里翻腾着的排骨炖冻豆腐，有些愣神。
记忆穿越时光的罅隙，投射进他的心里。
他仿佛听见外公外婆熟悉的声音，唤着他“桉桉桉桉”。
他仿佛看见外公家门口挂着的那兜冻豆腐，在冬天的寒风中摇摆。
把一锅的汤放进冰箱，他才发现冰箱里满满的都是菜。
陈桉有一刹那的失神。
他默默关上冰箱，走到沙发旁，这才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小袋柿子。
圆圆的，红红的。
他想起儿时记忆里，那股涩涩甜甜的味道。
他望一眼陈淮的睡颜，她怎么知道？
陈桉摇摇头苦笑，她怎么可能知道。
她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然去世很久了。
她又如何会知晓，那些温暖着自己的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陈桉看着陈淮那张与自己几分相似的面孔，心里渐渐柔软。
陈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陈桉俯下身，将陈淮横抱起来，动作轻柔。
薄毯子从陈淮身上滑落，掉在地上。
陈淮睡得正香，睫毛颤动几下，许是被陈桉身上的温暖吸引，身子惯性地往他胸前靠。长长的青丝垂在陈桉的手臂上，摩擦中引起些许酥麻的感觉。
陈淮身上散发着混合着洗发水和沐浴液的香气，在陈桉鼻尖萦绕。
陈桉抱着陈淮走进卧室。
少女的身子芳香柔软，但陈淮却是瘦的令人心疼。
陈淮很轻。陈桉抱着她，几乎不要用什么力气。
陈桉轻叹，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拉上被子。
凝视她精致的脸。
陈淮早已蜕去幼时的婴儿肥，变得清瘦而美丽，带一点点青春的稚气。
他恍然意识到，时光一掠，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十一年的岁月。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抱着娃娃，泪眼婆娑的稚**孩。
她已经十八岁，亭亭玉立，容貌姣好，青春飞扬。
正是他离家的年纪。
而如今，他已二十九岁。再过一年，便是三十而立。
然而，他依旧孑然一身。
他仍在寻觅，那个愿意为他献上一瓶蓝水的人。
陈桉感喟着，这世界不经意间已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摸了摸陈淮的长发，转身离开。
要关门的时候，看见梦中的陈淮翻一个身，听到她嘴里呓语着：“蓝水给你，求你救他！”
声音虽然含糊却透着急切。
陈桉莞尔。
陈淮定是梦到了之前所看的动画片。
还是个孩子啊。
陈桉想。
他复又看了陈淮一眼，关上了房门。
他没有听见，陈淮继续喃喃的梦呓。
她说：“我不要蓝水，我只要陈桉。”

陈淮在清晨醒来，房子里已经没有陈桉的身影。
坐在桌前，喝一杯牛奶，陈淮看到静静躺在桌上的银行卡和压在下面的白纸。
陈淮抽出纸来，上面是陈桉隽秀的字体：
需要什么自己去买。密码是XXXX。
陈淮将银行卡握在手里，上面凹凸的数字印在手指上，有深深浅浅的触感。
陈淮小心地收好银行卡。
她明白，这是他关怀的方式。
他并没有抗拒，投奔而来的自己。
他记得，自己在火车上遭窃。
尽管陈淮知道，在陈桉的眼里，她应该不会缺钱。父亲是城中首富，随便一张卡便够她所有开销。
可是他依旧愿意帮助她，用他的方式。
陈淮只觉得心里温暖。没有半点介意，没有一丝不适。甚至有一点点小小的窃喜。
陈桉并没有将自己看做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尽管他和她在法律上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在陈桉眼里，陈淮与他之间的血缘却是永远剪不断的。
陈淮发了短信给陈桉，简短的三个字。
谢谢你。
外加一个笑脸的表情。
陈淮的反应让陈桉有小小的吃惊。他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欣然地接受自己的帮助。毕竟，是这样敏感的事情。
陈桉不是个在金钱上津津计较的人。也正是如此，他亦不喜欢别人在这种问题上太过介怀。前女友和自己本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因为一套房子和女方莫名的自尊心就此终结。
陈淮的坦然，让陈桉惊讶之余，心里竟有一丝欣慰。
陈桉没有回复。
也许是觉得不客气三个字太过客套，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回复，也许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怎样都好，陈淮想，望着钱包卡槽里的银行卡微笑。
她从来不是个贪心的人。
她的快乐，来源于已经得到的，而不是想要得到的。
除了他。
陈淮默默地在句尾加了唯一的例外。
除了陈桉。

陈淮出门的时候，竟然碰见了陈桉。
他穿着白色衬衫，打深紫色领带，西装挂在手上，身姿挺拔，说不出的风流好看。
“怎么回来了？”陈淮看一眼手表，有些吃惊。
“我回来拿点东西。”陈桉说，看了眼陈淮手上的包：“要出去？”
陈淮点点头。
“去见个朋友。”
虽然知道陈桉不会多问，陈淮觉得还是应该跟他打声招呼。
“是个女的。”
陈淮加了一句。说完又蓦地觉着意兴阑珊，陈桉才不会关心这些。何必这般自作多情。
这样想着，面上有些尴尬，急急地说了再见就要走。
“等等。”陈桉叫住她：“我送你去吧。你在楼下等我一会。”
陈淮看着陈桉的背影，怔怔地点头。
她捏了捏自己的脸：我不是做梦吧。
之前的不快即刻烟消云散。
陈淮抬起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笑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