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桐花
　　那是张冶第一次看见凤栖梧。
　　那时，凤栖梧是整个扬州城最招摇的女子。她有修长的丹凤眼，大多时候狐狸一样的半眯着，带着点猫一样的慵懒和任性。
　　那一天，凤栖梧穿了大红的衣裳拥着个面目英俊的少年坐在装饰华贵的马车里，旁若无人的调笑着什么。后来，不知道那少年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立时就咯咯娇笑起来，无限的娇媚风情于是从她的脸上淌开来。
　　那时候，有若有若无的风吧，她的红裙子于是在风里轻轻飘动，让张冶看到了上面的点点白迹。那是小朵小朵的桐花，大片大片的盛开在她的红裙上，显得分外的怪异。可是那么怪异的东西，在她的身上，出乎意料的融洽起来。
　　张冶也是俊美的男子，高挺，面白，更兼得一张脸上总有着波澜不惊的镇定。因此凤栖梧的马车经过他的面前的时候，她就格外的多望了他两眼。然后她饶有趣味的回转身，笑着拥吻了她身边的男子。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前，她毫不在意的轻佻无比的吻着那个男子。
　　于是路人驻目，纷纷指责，说怎样的有伤风化。怎料那凤栖梧，转动双眸不以为意的一笑，立时迷乱了众人心志。她就得意起来，肆意大笑，花枝乱颤的震落了鬓上的一朵小花。然后红裙一闪，她跃到车前，扬手一鞭。那马儿受惊，便拉着车绝尘而去。她的一骑火红，慢悠悠的从风中捎过话来：有空，来天香楼找我玩儿哦。那声音娇柔妩媚，引得不少少年当时就追那马车而去。
　　不过一个青楼女子，风华绝代，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张冶看着，不置一词，心里暗暗叹息，其实凤栖梧最大的魅力，不是她的容颜，而是她奇异的行为。她举手投足间目空一切的野性，以及她天生的妖魅。那种魅自骨子里出来。若然没了那个灵魂，那躯体便纵然再美，也不值一提。
　　可那时，张冶也不过是赞叹她而已。毕竟，能在女子三贞九烈的尘世，招摇成这个地步而不会格格不入，本身就已经非比寻常了。但是赞叹并不等同于喜欢。太过野性和放肆的女子，又如何能懂得生离死别，如何能懂得那些岁月里太多的哀愁？如果不懂得情感，那样的女子，又如何值得喜欢？
　　他在人群散尽的时候，慢慢踱步过去，捕捉着从远处风里传来的气息，一边弯腰，捡起刚刚凤栖梧掉落的鬓上之花。那是，一朵悄然盛放在9月的，极清新的，粉色桐花。他望着花，于是有细细密密的笑容浮上面颊。


2。宫琦
　　传说宫琦是凤栖梧的第一个恋人。
　　就是那个长相斯文玲珑的男子将冶艳如斯的凤栖梧逼迫入青楼的。在凤栖梧进入青楼之前的那个冬天，他们是整个扬州城的传奇。书香门第的贵族公子，不知道何时爱上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美貌少女。她对他回眸一笑，他就立时可以放弃自己的整个天地。他带她去扬州城最繁华的场所，给她买最华美的服饰。千金而面不改色的豪情。她的温柔似水的目光也曾经只为他流转。那个时候，他们赚足了整个扬州艳羡，人人只道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年冬天，那个女子突然成为最放荡的女子，她出没于各英俊少年之间，而对之前的情人再不理睬。
　　那宫琦却也是痴情种子，为了求得情人回头，放低了身段，用尽的方法。却不料，最后也只换得她的冷嘲热讽。这才绝望起来，可是他是那么爱那个女子，不管怎么样竟也舍不得放手。
　　那女子，避无可避，于是避入青楼。自此，凤栖梧成为红颜祸水的最佳范例。单看那宫琦的绝望与疯癫，就不能不让人叹息。原本好好的书生，一派落魄。


3。洗髓
　　张冶见到宫琦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就是传说中人。白衣清冷，面容冷寂而落寞，只是双眸仍能看出倔强。这，会是曾经的温文尔雅的书生么？
　　他似乎也惊异于张冶的俊美，一时间没有言语。
　　如此相对沉默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他问，你是张冶？
　　张冶点头。
　　他于是说，我来找你，是有事情求你。他说，我来请求你，为一个人解除洗髓。
　　洗髓？张冶一愣，扬扬手头正做得起劲的烧饼，说自己只是个做烧饼的，不懂得什么叫洗髓。
　　似乎是有备而来，宫琦到底是贵族家的公子，有着良好的底蕴。他说，张冶你不必否认。既然我懂得什么叫洗髓，既然我知道整个扬州城只有你能解开洗髓。那么我必然带了你想要的东西交换。
　　洗髓，是传说中的一种法术。需要修为极高的女子，将人的一部分本性以及记忆封存而激发另外一种个性。换句话说，它可以改变人的本性。传说，洗髓的解除必须汇集正和邪两种力量。
　　张冶有些沉默了。那么，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给他讲了个故事，说很久以前，久到不知道是几千年还是几万年以前，有个醉酒的树妖，不小心跌到了水里，刚好被路过的天神救起。那天神生德英俊不凡，于是树妖忍不住心生爱恋，用尽心计，方才与那天神爱了一场。可是毕竟妖精与神仙是有别的，那天神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到天上。而那树妖，在之后生下一个孩子，然后郁郁而终。
　　他说，这天上人间到底是有区别的。那树妖，至少还爱了一场。只是可怜了那孩子，生来就没有爹娘，却因为身世着实苦恼。在神仙面前，他是被鄙视的妖精。在妖精面前，他是被敌对的神仙。这活着那么苦痛而卑微，他孤独的活着，却因为父亲的永生力量，连死都成为不可能的选择。
　　他的话刚刚说完，张冶的眼睛亮了。好，我去驱除洗髓。


4。再逢
　　是月朗星稀的夜晚。
　　张冶在采集花的露珠。白日里，他答应了宫琦的请求，去为一个人解除洗髓。之后，他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周围只有他和花的影子，在月色里微微的动荡。天香楼在前面不远处，依旧一片辉煌。透过那么远的朦胧的夜雾，他渐渐的感觉到那里的软语温香，还有那个叫凤栖梧的女子。
　　白日里，他答应张冶，去去除那个叫凤栖梧的女子身上的叫洗髓的法术。
　　他于是又好奇起来，那凤栖梧，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子？让那年轻不凡的男子，爱得那么深刻？
她在唱歌。淡绿的衣裳，白玉的簪。抱瑶琴。向台下顾盼一眼，便也是娇羞无限。是那么清新的女子，低眉顺眼而眼角眉梢有无限忧伤。
　　她的手指拨动琴玄，低下头细细的唱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明月人倚楼。。那声音婉转轻柔，尽是说不出的哀怨。淡淡烛光打在她的身上，背后的月色朦胧似水雾初起，越发的衬托出她水如环佩月如襟的飘渺动人起来。
　　张冶有些迷蒙起来，这是他见过的女子么？那个冶艳放肆到那般的女子？
　　他看见那清冷白衣的公子，走到她的面前，他听见他唤她凤儿。可是她呵，不再是那张扬到肆无忌惮。她抬起头，神情散淡，眉眼清晰，公子，我们有见过吗？那股姿态，在她原本冶艳的面容上，越发的奇异起来。就像，就像玫瑰的身上开出兰花的气韵。
　　宫琦于是绝望起来，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他再也没有办法气定神闲。他抱住她，只是狠命的摇晃。凤儿，凤儿。他无能为力，于是只能一便一遍呼喊她的名字。
　　但是她的眼神，却像受惊的小羊，迅速的水雾弥漫。她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定在张冶的身上。然后她急急的挣脱宫琦的手，急切的扑到张冶的怀里。她说，哥哥，你可不可以带我回家？
　　张冶愣起来。
　　如练月华，似水佳人。他低下头，面对她温柔的求助的眼睛，忽然想起那不知道多少万年前，那个多情的树妖，是不是也这样面对那英俊天神？
　　他无法拒绝。他说，好，我带你回家。


5。烧饼
　　他给她做各式的烧饼。金灿灿的饼面，总是画几朵淡淡的花。
　　她总是抬起头问，哥哥，你画的是什么啊？一脸的天真，似乎什么都不知晓。
他于是掀起她的袖子，他说，桐儿你看呀。那是你身上的花。凤栖梧低头，果然看见那小朵的粉白色的花，在自己的臂膀上静静绽放。
　　那么哥哥，你为什么叫凤儿桐儿？她仰起脸，依旧是满面天真。
　　他只是笑。这样的日子，从来没有过的吧。被人依赖和需要。以及她的柔弱和天真，是那么美妙的事物。
宫琦的再次到来是在一个月之后。他避开凤栖梧，开门见山。他说，我要你解除她的洗髓。言语坚决，任凭张冶怎样的劝，也不起作用。
　　如果去除洗髓需要你付出很大的代价？
　　如果去除洗髓要你家破人亡？
　　如果去除洗髓你仍然得不到她的爱情？
　　那么，为什么不让她现在这样，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于你，于我，于大家，都是一件好事。
　　但是他决绝的摇头，我不惜任何代价！呵，任何代价，多么慷慨而年轻的陈词。是不是每个人在爱情的面前都这么痴傻而义无返顾？张冶又笑起来。
　　可是桐儿，我居然有一点舍不得让你恢复呢。你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比以前多么讨人喜欢。
　　但是桐儿，没有什么事情比我要知道的事情更加重要。
　　于是张冶手下的烧饼上的花朵，一日比一日的多起来。


7。再殇
　　丧礼过后，宫琦成为宫家唯一的主人，并再次成为整个扬州流言蜚语的中心人物。
　　母亲去世，他不仅没有痛定思痛，反而更加频繁的去天香楼。凤栖梧见他刚刚失去母亲，也就没有像以前一样的冷嘲热讽，反而面带微笑的体贴起来，劝他振作。
　　她只当是朋友间的鼓励，可是他，却把这当作另外一翻暗示，愈发殷勤起来。
　　羊脂白玉的耳环，千两纹银，他没有皱眉。千年水晶的凤凰额饰，他出手就是。如此的，万千宠爱，就惟恐她有一点点的不开心。
　　终于，他向她请求，请求她跟他回家，看见她措不及防的神色，才理解到自己的愚蠢。
　　他于是絮絮叨叨的讲起那一年来。
　　那一年，他不过16岁，还不懂得什么叫相思，什么叫儿女情长。她第一次见他，从窗外的梧桐树下慢慢的走过来，着新绿的衣裳，笑起来眼睛微眯。那样的清新美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风华。
　　她说，公子，我来赔你，好不好。
　　她拉住他的手，那时侯她的手有微微的凉。
　　从此红袖添香夜读书，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后来她的存在终于给母亲发现，于是他索性光明正大的带着她出现，他说，她是他爱的人。不顾家人的反对，不顾她的来历不明。他只记得她的美丽和温柔。
　　可是见惯了繁华，她再受不得拘谨。见惯了这个大千世界，她发现原来这个世界美貌的少年那么多，不止她身边的宫琦一个。她受不得诱惑啊……
凤栖梧听着宫琦讲，待到他讲完，她才抬起眼，她说，公子……
　　公子，你出生的那一天，扬州城刚下过小雨，天空清碧清碧的。你的主父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梧桐树，说希望梧桐树能和你一起成长，能为你引来凤凰。
　　公子，其实你早该知道，我不过是一颗伴随了你16年的梧桐树。公子，你怎么可以娶一个树妖呢？公子你该像你祖父期待的那样找配得上你的凤凰。
　　公子，你看见的绝色的容颜，不过是虚幻出来的躯体。
　　她抬起头，轻轻的笑，无限忧伤的样子，公子，请你回去吧。
如果，我说我早就知道，我不在乎呢？宫琦猛的抬头。


8。爱
　　张冶渐渐的习惯了凤栖梧。
　　她依然喊他哥哥，她依然在每个早上去她的摊头吃烧饼。而张冶，依然在烧饼上画大朵大多的桐花。
　　有时候凤栖梧也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被洗髓之后只依靠你吗？为什么我忘记宫琦的时候依然记得你不怕你吗？
　　她把嘴巴凑在他的耳朵边，轻轻的说，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少年啊。说完她大笑起来。然后她说，那个中午，我穿红衣，你穿青衣，在人群里那么淡定的样子，真是让人念念不忘啊。
　　她又说，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同一类人，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她说，我嫁给你好不好？她说的时候仰起脸，无限娇媚和天真的样子。
　　张冶那一瞬几乎僵直了呼吸。但是，他缓缓的摇头。不好。他说，其实你喜欢宫琦的。
　　她于是不再言语，笑容缓缓沉淀，只剩下她的绿裙，在风里招摇。


9。终殇
　　尘满面，鬓如霜。
　　别离。
　　她慢慢的收起招摇，成为桐树花一样清新可人的女子，只偶尔看得见曾经牡丹的风华。
　　张冶依旧卖他的烧饼，依旧是波澜不惊的面容。而宫家，渐渐的没落下去。那个叫宫琦的男子，在成为扬州出名的败家少爷之后，渐渐的不知所终。
　　二月十八，花初发。她回了趟家。不管相隔多么远，每一年，她都必须回到本体一次。那些高墙大院，那些锦绣花簇，那些富丽堂皇，都渐渐颓败至一片萧条。她有些伤感。
　　他还在那间书房，白了头发。不再是温文尔雅的风流少年，也不再是面容冷寂的书生。她心酸起来。
　　她走过去，轻轻的唤，公子，公子，我回来了。她站在那，等着他来牵她的手。
　　他回转身，满脸皱纹，那么苍老。呵，不过一年，他是老人了啊，而她，风华正茂。他望着她，凤儿，我这一生，可都败在你的身上。我的家为你败了，我的母亲为你死了，我为你老了。他伸出手，抚摩她的脸，凤儿，黄泉路上，我该怎么和他们交代啊。
　　误不过，一个情字啊。
　　他说，凤儿，生时你说你是妖，那你陪我一起死怎么样？
　　她的泪涌出来，不再言语。
　　于是他的剑生生劈到。她听见他说，凤儿，让我看看你这心里，究竟装了谁。她想说，公子，我是空心的桐树啊，你让我怎么装谁，我没有心的啊。可是，她终究没有说出来。只听得轰然一声，院里那活了18年的桐树轰然倒塌，一列为二。
　　空心的树，树内里枝干，却终究多了几个字，左边有个淡淡的张字，右边，有颜色深重的公子两个字。


他于是就静静的笑了，手里的剑，无力的垂下，却原来，是这个答案。
他还记得那一年，她躲避自己躲入青楼，自己怎么也不放弃。母亲无奈，于是请高人为凤栖梧施加洗髓，以为如此，就可以让他放手。
　　怎料家中藏书很多，却有很多这方面的书。让他不仅能识别凤栖梧的来历，甚至连张冶那神与妖之子的寂寞都能看出。
　　于是，他说，他能告诉他摆脱长生的方法，让他走出千年寂寞。而条件，是他为凤栖梧解除洗髓。
　　但是他并不知道，那个代价大到需要付出他母亲的性命。洗髓的施加需要把凤栖梧的部分力量封存于他母亲的身体。而解除则需要释放，这其中的巨大冲击，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以承受。罪孽，如此之大。


　10。尾声
　　那扬州出名的烧饼王突然失踪，家中只剩下一块五色香木，木质坚硬，上面一朵殷红桐花悄然绽放。
　　那一日，宫琦对他说，你的心，太平静。只可以，心痛而亡。
　　是年，扬州城未开一朵桐花，可，满城飘香。

完结。

这么长也是短篇吗……

很少的亲，只有千字

千字。→_→看起来很多的我！样子…… 许贞…… 白素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