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琴挑
今日中秋，按惯例莫舒阁这一天是闭门谢客的，说是楼里都是苦命人，哪儿还有家，不如就聚在一起过个中秋，也算是个安慰。
独孤云空平日不太沾酒，今天毕竟不同，被人多灌了几杯，不觉就有些醺然，他觉得屋里实在热得紧，恍恍惚惚地抱着自己的琴，赤着脚就往外走，想要透透气。
也不知是怎么走的，走了多久，突然就看见了河水。一路上走得颠颠倒倒，还好路上行人不多，大概都与家人过节去了。
　　他行至岸边，终于觉得有些累，把琴放在身边，抱着双腿坐在沙土上，完全不顾自己布料昂贵做工精致的白衣。他盯着自己的脚看，足踝细瘦，肤色莹白。嗯，不错，他心里做出了个评价。于是他满足和得意地笑了起来，若是在别人看来，真是有些傻气了。
　　他看了一会儿，又抬头向别处看，却瞧见一个戴着斗笠穿着青色布衫的渔夫，隔得有点远，看不清样貌。
　　独孤云空想，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他那很少展现的同情心这时候大约是因为酒的缘故莫名地跑了出来，竟然想着，既然这人中秋节如此凄凉，不如就赏他一夜春宵。独孤云空做了这个决定，倒还觉得自己实在是良善，不花银钱白睡莫舒阁色艺双绝的琴师，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呢。
独孤云空这人，虽说放荡，却总要在奇怪的时候讲究风雅，比如这时节，他下了决心要勾搭那渔夫，却偏要学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拿起琴开始弹一曲玉树**花。
他自觉琴声中已经带了十足的妖冶佻达之意，可是琴曲都快完了，那渔人依旧拿着钓竿看着河面，完全不为所动。
　　这下独孤云空可气恼起来了。低低地骂了句，“真是牛嚼牡丹，不解风雅。”
　　他就不信凭他的本事，一个渔夫都勾引不来！
　　于是他把琴放下，故意把白衣拉下来一些，露出润白的肩膀，腰带也系得松垮，敞开的领口露出光滑细致的皮肤，然后他步步生姿地走向那渔人。
　　渔人径自沉凝，根本不在意旁边发生了什么。
　　直到独孤云空在他身边停下，白皙的脚趾滑过那渔人的大腿，纤长的食指抵着渔人的下巴，带着轻挑的笑意，“来，抬头给爷笑一个。”
　　渔人听话地抬起头，这一下独孤云空倒愣了。这渔人，相当年轻，大约比独孤云空大不了多少，五官深明如刻，脸部线条简洁优美，带着一种硬朗的有些异域色彩的美感。
　　他的眼神非常镇定，一如他握钓竿的手。竟让人不敢造次。
　　他看了独孤云空一会儿，开口，“莫舒阁琴师，独孤云空。”声音极其沉稳，毫无异常。
　　别人不敢造次，但独孤云空从来不是什么知难而退的人，他把脚收回来，跪坐在渔人旁边，笑意不减地说，“你好眼力，既然现在认出了，明日可不要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春梦。”他忽然靠近渔人的脸，在那人的唇边吐出甜蜜的气息，“你莫不是什么潜于草泽的人中龙凤？本来是看你长夜难捱，来与你云雨一场，没想到我倒是捡到宝了。”
　　那渔人把钓竿放到一边，语气仍然是该死的淡然，“就在岸上？”
　　他其实说得很轻巧，并不刻意，但独孤云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胸口和缓的起伏，他低沉的声音就好像是带着胸口的微微震荡一起传进独孤云空张开的口中，瞬间就让独孤云空从尾椎燃起一股兴奋的战栗，一直蔓延到发顶。更何况，他说的是这样一句话。
　　独孤云空不禁有些跟自己赌气，他明明现在已经知道这人不是什么池中物，也并不好惹，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好胜心和好奇心。他软着嗓子答道，“乐意之至。”
　　那渔人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那双一直握着鱼竿的手，带着惊人的热度，强横地潜进了独孤云空的白衣，他咬着独孤云空的耳垂，有些含混地说，“记住了，我叫任云风。”

03 花繁
独孤云空醒转的时候，其实并不算太迟，晨光正好，空气中还散发着些微的湿意。
然而独孤云空坐在大堂上，把琴拨得铮铮直响，似乎心情极差。
张零兮睡眼惺忪地吃完早餐，就听得堂上一阵不得安生的琴音，不禁感慨，啧啧，昨晚看来是**劳得狠了，晴华的起床气越发得重。
他打着呵欠走出屋，还没开口就听到独孤云空问道，“卓颜，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竟是掩饰不住质问的口气。
“祖宗，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可恶！可恶！竟然与那些人没什么两样，都是提了裤子就走人！”独孤云空边说着，边把琴弦一通乱拨。
张零兮受不了地捂住耳朵，皱眉道，“晴华，你气糊涂了？一旦醒来就必须离开你的屋子，这不是你自己定的规矩吗？”
独孤云空想也没想地冲他嚷，“他刚来怎么可能知道这个规矩！”
张零兮也大声回道，“他知不知道你的规矩这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现在状态很不对！独孤云空你给我冷静点！”
独孤云空被他吼得愣了，突然低下头，怔怔地盯着自己赤裸的脚，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零兮看他这个模样，不忍心地拍拍他的肩，但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
“晴华，这么多年，你也就对这么一个人有些上心，我本想若是真有缘分，你得遇良人，我定一力支持到底。哪怕你说他不是一般人物，毕竟与我们不算很近，以你的聪明机智，也断不至于吃亏。”张零兮看见独孤云空有些傻愣的表情，狠下心继续说，“然而没想到他就是即将继任的老板，明明是个异族人，按你的说法又不过是个渔夫，却能把势力延伸到这里来。我倒不是怀疑他骗你，只是觉得，其心之大，凡人难测。我担心你会牵扯到什么大事里，不如趁现在还未深陷，赶紧抽身。”
独孤云空难得有反应迟钝的时候，然而此时却像是有些茫然无措。张零兮心道不妙，这家伙到底被灌了什么迷药，他那里兀自不知，旁人已将那些难掩的心思看得分明。这下走不走得出实在难说。
独孤云空突然笑了起来，“卓颜，你什么时候话这么多？”再抬眼他已是神色清明，“我早说过，我不是能被什么人绊住的人，不过只两晚云雨，说到底我也就是气他总是一副不为所动游刃有余的样子罢了。”他哼笑两声，摇摇头，“你说得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张零兮拍拍独孤云空的肩膀，不再多说，径自回房了。
张零兮一走，独孤云空脸上果决的神色又萎顿了下来。明明下了决心，却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股股委屈和不甘，扯得他心烦意乱。
“晴华，你已经起来了？休息好了没有？”
突然听到任云风的声音响在咫尺，独孤云空心腔一阵狂跳，按在琴弦上的手不自禁地抖了抖。一转脸，果然看见那人带着笑意的双眼。
任云风一下子就察觉出来独孤云空神色有些不对，便蹙起了眉，“怎么，我今日有些事要早起，看你还在熟睡，还特地轻手轻脚，难道还是把你吵醒了？”
他见独孤云空一连几个问题都没有回答，越发担心，“晴华，你若没有睡好，就再去躺着吧。”这个有些命令语气的句子刚出口，他又觉不对，便轻声加了句，“好不好？”
独孤云空被这连续的温柔裹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眼睛一阵阵发酸。
任云风看独孤云空神情实在奇怪，便将手搭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晴华，到底怎么了？”
独孤云空的肩头好像被火燎了一下，一下子甩开他，退开了。
任云风眼睛眯了眯，收回手，背在身后，沉默下来，只静静看着独孤云空。
片刻之后独孤云空抬眼与他对视，面上已是冰冷一片。
他的声音努力不带任何感情，平静得反而不像以往，“多谢老板关心，没什么事，并不妨碍我接下来的工作。”
任云风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怒极反笑，“哦？你是这么定位我们的关系？老板和下属？”
独孤云空的语气忽然甜腻起来，“哦，也对。也可以算是恩客和娼妓。你喜欢哪种？”他眼中媚态流转，仿佛天生惑人。然而缩在袖子里的手却抑制不住地抖。
激怒他，推开他。全部都结束。这根本不该开始的感情。
任云风眼中已是一团幽暗的火，仿佛马上就要过来给独孤云空些颜色，独孤云空还意犹未尽地补了一刀，“差点忘了，你还是个从来不给缠头的恩客。”然后他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哪怕是这样的笑声，也带着令人心痒的妩媚。
任云风面上阴晴不定，也不说话，只是把独孤云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独孤云空在这样尖锐的目光中，只觉得一阵赤裸的狼狈，差点就要撑不住。
任云风看了一会儿，突然笑出声，走上前把独孤云空搂在怀里。
独孤云空不知他是何意，急忙抬头看他，却看到满眼温柔笑意，顿时一阵心悸迷蒙。
任云风靠在他耳边道，“谁说没有缠头。”
在被温热的气息撩拨得心荡神迷的时候，独孤云空觉得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他赶紧低头看，原来是一个水蓝色的锦囊，里头鼓鼓的不知装了什么，于是要伸手打开，却因为刚才握拳太过用力，手指忍不住有些痉挛。
任云风也不戳破他，只是缓慢地帮他揉搓着手掌和手指。然后把锦囊解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独孤云空的手上。
竟然是满满一袋子桂花。
这样散开之后，香味顿时溢出来，仿佛呼吸里都带上了清甜。色泽鲜嫩，明显不是落花，有些还带着早间的露水。
任云风笑着说，“回来的路上注意到了路边的桂花，实在觉得香甜可爱，想着你可能会喜欢，就摘了几枝，把枝叶除去了放在锦囊里。”然后他忽然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喜欢吗？”
独孤云空的心简直被这一袋桂花甜得暖得要化掉，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这样自然的体贴和温柔，由这人做出来，怎么就更比常人要动人三分。
还要往外推吗？他独孤云空多年以来都只遵从自己的心，这回难道要为了没人能说得准的未来而放弃就在眼前的心意？
他勉强勾起唇角反问，“你的武功就是来爬树的吗？”
任云风只是闷在他肩头，在他的颈间模糊地说，“为了这缠头，当然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