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朋友阿毛,总是一个人住在老家的宅子里,问他为何不随父母去住新屋子,他笑笑,说一个人挺好。一日,他招待我去他家做客。提前提醒我说地方很破旧,希望我不要介意。
坐了一阵子公交车到城郊,又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是个小镇,运河环绕,前门是院子,后窗便是河水,街上走了没几步就弯进一条小巷子,是一条石板铺成的小巷,一脚踩下去,石板呱嗒呱嗒晃悠,啪叽——一大团污水随着石板的受力溅了出来,旁边的水沟里冒着洗衣粉肥皂水之类的脏臭泡沫,墙壁上有一层一层的青苔。头顶则是不见天日,问公共空间要房子面积的人总是有的,各种阁楼凉棚搭出来,本来就窄小的一线天被遮挡得几乎看不见了,因为天气炎热,通风又不是很好,巷子里有种闷闷的怪味。我忍不住踮起脚尖。这地方的确憋遮了些。
“小心水,前几天下过雨。”毛毛在前面提醒我。我皱着眉越发小心翼翼的走。
小巷有岔路,转了几个弯,我已经开始分不清楚方向,只是突然间眼前一亮,是一个院子,石板铺地,是很古旧的那种格局,堂屋两层楼高,坐北朝南,两边两间厢房,都是平顶。院子中央一口水井,井边一棵老树,是棵樟树,树下面还有一个石台,架了块很大的黑色页岩在上面。沿着院墙有花坛,盛夏里的凤仙花开的正艳,一些果实成熟了,走过去轻轻一碰,种荚骤然炸开,啪的一下,种子飞溅。
树下面坐着一个老太,坐在榻上,摇着扇子乘凉,深绿色的绸衣,宽领窄袖,她身边放了一碟子杏,很映衬这个场景。傍晚五六点的光景,暑气还没完全消散,却是在渐渐凉快下来。
“阿娘,夜饭吃了伐。”他熟练的与那个老太打招呼,然后走向那口井。
“哟,带朋友回来啦?”老太神清智明,笑着跟我打招呼。我有些尴尬,这样年纪的人,我都处不大好,不敢说话。冲她笑笑算是打招呼。
井绳拖在井口边沿上,他走过去拽那根绳子,从下面提起一个网兜,里头居然是一只西瓜。解开网兜,西瓜连着冰凉的井水被抛到了我怀里。我的衣服被瓜沾湿,凉透凉透,很爽快,我把自己出了汗的脸往湿哒哒的瓜上蹭,那老太看着我笑,“城中来的吧,井水凉,着冷的。”
毛毛转身进屋端出凳子来给我坐,又端着面盆和刀出来切瓜,老太接过一块来递给我,笑着说:“小姑娘不要腼腆,来吃,今年西瓜好的很。毛毛又是顶会挑的。”
井水冰镇的西瓜果然不同,没有冰箱味,虽然不是非常冰爽,但另有种畅快在其中。
毛毛让我随她叫那个老太“阿娘”,说是老邻居了,都很熟悉,不讲究礼数。阿娘瘦到有些干巴的脸颊动啊动的咀嚼,我呆呆看着,这个老人身上有种很奇怪的魅力,似乎是年轻时候的优雅和青春还没有离开她,她的举手投足,言语,姿态,温和的表情,神态,似乎都还看的出往事里的繁华。我们吃西瓜的时候,毛毛把井水一桶一桶的打上来,给我们洗手洗脸,冲洗石板的地面,全年恒温的井水泼在晒了一天的地面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我赤着脚踩上去,温热温热的。
哗啦,一桶水浇到了那块石板上,水像沸腾了一样,咕咚咕咚叫唤,石板很快就干了,又一桶水浇了上去,这次干的慢了些,他又浇了第三桶。
“这上面,夏天可以煎鸡蛋的。”阿娘看着我,“太阳落山了,汰好衣裳,往上铺平了,比熨斗好。现在姑娘都不懂,摆在从前……”
她话没有说完,留了半句,低头咬西瓜。我倒是很想听她说过去的事,总觉得这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毛毛话也不多,收拾完院子,吃了瓜,少许说了几句,就在屋里点上蚊香,各自为营的关了起来,窗户倒是大开的,就用纱窗隔着,不隔音,门也不锁,这厢可以听到那厢的阿娘听广播的声音,沪剧委婉的调子依依呀呀的传了过来,声音不大,但是很是有腔有势,唱剧的人音色不熟悉,但唱功是好的。
院子里微微有风,入夜了,并不热,樟树的味道也随风溢了过来,伴着对面的音乐,觉得困倦安心的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