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不该是这样,基尔伯特想,不该是这样。
他坐在病床的旁侧,注视着软管里汨汨流动的暗红色液体,它们有条不紊地流入仰卧的人苍白的皮肤下。他以一个病人旧友的身份甚至得到了几句口头上的形式性安慰,多么可笑的一个局面。他听不见什么声音,除了胸膛里剧烈跳动仿佛永远不会歇止的搏击。它好像再没有了安歇的迹象。他注视着一股不知名的生命源泉向他所熟知的那边涌流,没有一丁点儿失控的征兆。
流动的是滞塞聚合的暗红色,冰冷的,沉缓的。他抬高手兴许就能将它的路径掐断,简单得就像在野径里漫步时踩断一根草叶。简单而粗暴,也不需区分有意与无意。柔光不均匀地铺照在卧床者的面目上,使濒临死亡似的苍灰面容多了些光彩,窄浅的阴影将五官塑造得有如石雕。他凝视着被极暗的红衬得愈发透明的惨白面色,又闷声一言不发地仰起头。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素净的洁白,调和着各种古怪或寻常的药水残留下的气味扩张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安宁。他直愣愣地看着这些,眼前还停留着病床上一绺被压走形的暖金色鬈发的残像,温暖得像是此方空间里不见的日光,黯淡得像入了脱不出的囚笼被拘留了生机。
弗朗西斯睡着了,或者说还昏迷着。基尔伯特不知道他何时会醒来,也不知道如果那个时刻恰巧被自己碰上了该怎么应付。基尔伯特在用一种遥远而陌生的形式设想这个问题,似乎笃定了这些已经注定了和自己再无关系,即使自己并非漠不关心。他自己没有察觉到这些,仅仅是觉得自己无法给出解答也忽然没了兴致去费劲给出。没什么特别的,他懒得对付的问题向来不在少数。
也许有些东西已经从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生命中亡去了,流失去了未知。但总会得到些补偿。基尔伯特眯起双眼,素白一片的单调视野如同浮起一层薄雾模糊了边框。总会得到补偿,即使不可能再是最初的那般,即使补偿本身就意味着它一定是迟来的。
就像忏悔与回忆。
你睡着了。他想。按常规来,没人打扰才能好好休息。他猜测此时不会有一个好的梦境降临。也许满是黑色凝滞的恐惧,也许是伴随着目标不明的强烈执着,也许忽地丧失了希望,也许不愿睡去也不愿醒来。也许试着在幻想里找到一两个熟悉的身影伴以入眠,也许在意识坠落前清楚地认识到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漂浮在杂乱琐碎的思绪上头,任凭冷寂如蛀虫一般将自己噬空后占据了那些位置。也许和他是相似的。
可没法相同。他想。永远都没法相同。即使呈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副受害者姿态足以博取同情,但它没法换取理解。
不该是这样,原本连同情都不需要。不被施与就不需施与,这才公平。
基尔伯特讨厌这整件事的存在,从开端到结尾。如果这两样都是必然的、不可更改的,恒定得像自然运行的法则,那他也情愿过程是另一个样。
开端当然还是他拒绝了弗朗西斯的邀约,并不是说他考虑到他的出现会给这位的家庭生活带来多大麻烦,他只是不想动弹。开端可以把随后的整两个星期都囊括进去。他假装不知道自己正在死去,他在过去的时光里大多时都能很容易地做到,容易到他差不多认为这是真的而毫不担心——这次却失灵了。他正在意识到弗朗西斯的生活里他没有途径参与的那部分的存在,譬如艺术构想的思维方式,譬如一个正常人的家庭生活。他早先就知晓这些存在,但它们在某一时刻突兀地浮现出来就偏执地占据了大部分思维空间,并将思考的方向往放在平时算是不可思议的那一种引去。
有一部分缺失了,他想。这造就了冻结,以提醒他——以刺骨的、狂躁的方式——去找回来,找回来。他隐约料到了弥补的条件是什么。如果他依旧打算采取偏向于遵循意愿的方式,那就只会有一种结果。
从这里起就可以开始变更了。他不用愚蠢地陷入无谓的心理斗争里,直接打定主意就是了。该攥着什么就自己取回来。他不用提出其实根本没拿定主意的告别,他就不用见到弗朗西斯像个姑娘似的惊慌失措的模样了。他大可以同样拿着匕首指过去说嘿本大爷要发火了。这和伊万·布拉金斯基的喜怒无常性质不同,可供他发脾气的理由从来都不会少,只是由于他原来没强调过所以两人都没在意。譬如寻常的争论,譬如衬衫上气味陌生的香水,譬如亲爱的万尼亚。他们可以从争论发展到争吵再到争执冲突,顺理成章,毫无意外。他可以自己去抒发那些变质的憎恨,就像最低俗的三等爱情剧里常有的无趣情节,亲手干完一切再干脆利落地把罪责推到对方身上。如果他真的做到了,他就真能全无负担地坐在这儿。然后才需要盘算怎么彻底洗脱伤害罪嫌疑而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