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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分享】张爱玲·金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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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写于1943年,小说描写了一个小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曹七巧的心灵变迁历程。七巧做过残疾人的妻子,欲爱而不能爱,几乎像疯子一样在姜家过了30年。在财欲与情欲的压迫下,她的性格终于被扭曲,行为变得乖戾,不但破坏儿子的婚姻,致使儿媳被折磨而死,还拆散女儿的爱情。“30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张爱玲在本书中在空前深刻的程度上表现了现代社会两性心理的基本意蕴。她在她那创作的年代并无任何前卫的思想,然而却令人震惊地拉开了两性世界温情脉脉的面纱。主人公曾被作者称为她小说世界中惟一的“英雄”,她拥有着“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为了报复曾经伤害过她的社会,她用最为病态的方式,“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随心所欲地施展着淫威。
《金锁记》在叙述体貌上还借鉴了民族旧小说的经验,明显反映了类似《红楼梦》之类的小说手法已被作者用来表现她所要表现的华洋杂处的现代都市生活。
后作者又将《金锁记》做了修改,重命名为《怨女》。
——摘自百度百科


1楼2012-06-12 18:46回复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
    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
    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
    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凤箫的枕边。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自己一
    只青白色的手搁在半旧高丽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么?”凤箫打地铺睡在窗户
    底下。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公馆避兵到上海来,屋子不够住的,因此这一间下房里横七
    竖八睡满了底下人。
    凤箫恍惚听见大床背后有人。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起来看看月
    亮。”凤箫一骨碌爬起身来,低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二奶奶……”小双弯腰拾
    起那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仔细招了凉。”凤箫一面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
    得告诉我!”小双笑道:“是我说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了,
    干吗这么见外呀?”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
    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
    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
    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
    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
    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
    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凤
    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小双道:“龙生
    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
    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凤箫扑嗤
    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道: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凤箫道:“你是她
    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
    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双
    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儿!”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罢!
    睡罢!快焐一焐。”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
    双道:“你别瞧这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悄地问
    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谁?”凤箫道:“还有谁?”小双道:“哦,
    她,可不是有五年了。”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没闹出什么话柄儿?”小双道:
    “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下到普陀山进香去,她做月子没去,留着
    她看家。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也没查出个究竟
    来?”小双道:“问得出什么好的来?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饰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
    爷三爷的。大爷大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么。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似的花钱。欠了公帐上
    不少,也说不响嘴。”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
    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
    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做声。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
    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疯疯颠颠!这儿可是挤鼻子挤眼睛的,什么事瞒得了人?趁早
    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
    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赵嬷嬷翻了了身,
    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什么!”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
    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
    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粜什么了不得的
    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2楼2012-06-12 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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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巧终于款款下楼来了。当屋里临时布置了一张镜面乌木大餐台,九老太爷独当一面坐
      了,面前乱堆着青布面,梅红签的账簿,又搁着一只瓜棱茶碗。四周除了马师爷之外,又有
      特地邀请的“公亲”,近于陪审员的性质。各房只派了一个男子作代表,大房是大爷,二房
      二爷没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爷。季泽很知道这总清算的日子于他没有什么好处,因此他
      到得最迟。然而来既来了,他决不愿意露出焦灼懊丧的神气,腮帮子上依旧是他那点丰肥
      的,红色的笑。眼睛里依旧是他那点潇洒的不耐烦。
      九老太爷咳嗽了一声,把姜家的经济状况约略报告了一遍,又翻着账簿子读出重要的田
      地房产的所在与按年的收入。七巧两手紧紧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倾着,努力向她自己解释
      他的每一句话,与她往日调查所得一一印证。青岛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
      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爷在公帐上拖欠过巨,他的一部分遗产被抵消了之后,还净欠六
      万,然而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为他是一无所有的人。他所仅有的那一幢花园洋房,
      他为一个姨太太买的,也已经抵押了出去。其余只有老太太陪嫁过来的首饰,由兄弟三人均
      分,季泽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为是母亲留下的一点纪念。七巧突然叫了起来道:“九老
      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
      堂屋里本就肃静无声,现在这肃静却是沙沙有声,直锯进耳朵里去,像电影配音机器损
      坏之后的锈轧。九老太爷睁了眼望着她道:“怎么?你连他娘丢下的几件首饰也舍不得给
      他?”七巧道:“亲兄弟,明算帐,大哥大嫂不言语,我可不能不老着脸开口说句话。我须
      比不得大哥大嫂——我们死掉的那个若是有能耐出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放大
      方些,哪怕把从前的旧帐一笔勾销呢?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
      进帐,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着这两个死钱过活。我是个没脚蟹,长白还不满十四岁,往
      后苦日子有得过呢!”说着,流下泪来。九老太爷道:“依你便怎样?”七巧呜咽道:“哪
      儿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季泽冷着脸只不做声,满屋子的人都觉不
      便开口。九老太爷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声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爱
      听!二房里有田地没人照管,三房里有人没有地,我待要叫三爷替你照管,你多少贴他些,
      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个不依!来人哪!祥云你把
      白哥儿给我找来!长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为人一场,一天舒坦日子也没
      过着,临了丢下你这点骨血,人家还看不得你,千方百计图谋你的东西!长白谁叫你爹拖着
      一身病,活着人家欺负他,死了人家欺负他的孤儿寡妇!我还不打紧,我还能活个几十年
      么?至多我到老太太灵前把话说明白了,把这条命跟人拼了。长白你可是年纪小着呢,就是
      喝西北风你也得活下去呀!”九老太爷气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们求爹爹拜奶
      奶邀了我来的,你道我喜欢自找麻烦么?”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搀扶,一阵风
      走得无影无踪。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悄没声儿溜走了。惟有那马师爷忙着拾掇帐簿子,落
      后了一步,看看屋里人全走光了,单剩下二奶奶一个人坐在那里捶着胸脯嚎啕大哭,自己若
      无其事地走了,似乎不好意思,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
      太太!”七巧只顾把袖子遮住脸,马师爷又不便把她的手拿开,急得把瓜皮帽摘下来扇着
      汗。
      维持了几天的僵局,到底还是无声无臭照原定计划分了家。孤儿寡妇还是被欺负了。
      七巧带着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姜家各房很少来往。隔了几个
      月,姜季泽忽然上门来了。老妈子通报上来,七巧怀着鬼胎,想着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
      不知他有什么手段对付。可是兵来将挡,她凭什么要怕他?她家常穿着佛青实地纱袄子,特
      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走下楼来。季泽却是满面春风的站起来问二嫂好,又问白哥儿可
      是在书房里,安姐儿的湿气可大好了,七巧心里便疑惑他是来借钱的,加意防备着,坐下笑
      道:“三弟你近来又发福了。”季泽笑道:“看我像一点儿心事都没有的人。”七巧笑道:
      “有福之人不在忙吗!你一向就是无牵无挂的。”季泽笑道:“等我把房子卖了,我还要无
      牵无挂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还要卖?”季泽道,“当初造它的时
      候,很费了点心思,有许多装置都是自己心爱的,当然不愿意脱手。后来你是知道的,那边
      地皮值钱了,前年把它翻造了。


      7楼2012-06-12 1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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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这厮手里。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证
        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门外瞧了一瞧,轻轻惊叫道:“有人!”便三脚两步
        赶出门去,到下房里吩咐潘妈替三爷弄点心去,快些端了来,顺便带把芭蕉扇进来替三爷打
        扇。七巧回到屋里来,故意皱着眉道:“真可恶,老妈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见了我抹过头
        去就跑,被我赶上去喝住了。若是关上了门说两句话,指不定造出什么谣言来呢!饶是独门
        独户住了,还没个清净。”潘妈送了点心与酸梅汤进来,七巧亲自拿筷子替季泽拣掉了蜜层
        糕上的玫瑰与青梅,道:“我记得你是不爱吃红绿丝的。”有人在跟前,季泽不便说什么,
        只是微笑。七巧似乎没话找话说似的,问道:“你卖房子,接洽得怎样了?”季泽一面吃,
        一面答道:“有人出八万五,我还没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泽
        道:“谁都不赞成我脱手,说还要涨呢。”七巧又问了些详细情形,便道:“可惜我手头没
        有这一笔现款,不然我倒想买。”季泽道:“其实呢,我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们乡下你那
        些田,早早脱手的好。自从改了民国,接二连三的打伏,何尝有一年闲过?把地面上糟踏得
        不成样子,中间还被收租的,师爷,地头蛇一层一层勒□着,莫说这两年不是水就是旱,就
        遇着了丰年,也没有多少进帐轮到我们头上。”七巧寻思着,道:“我也盘算过来,一直挨
        着没有办。先晓得把它卖了,这会子想买房子,也不至于钱不凑手了。”季泽道:“你那田
        要卖趁现在就得卖了,听说直鲁又要开仗了。”七巧道:“急切间你叫我卖给谁去?”季泽
        顿了一顿道:“我去替你打听打听,也成。”七巧耸了耸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里头,又有谁是靠得住的?”季泽把咬开的饺子在小碟子里蘸了点醋,闲闲说出两个靠得
        住的人名,七巧便认真仔细盘问他起来,他果然回答得有条不紊,显然他是筹之已熟的。七
        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她端起盖碗来吸了一口茶,舐
        了舐嘴唇,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季泽向左偏
        了一偏,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七巧骂道:
        “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么?你哄我——你拿
        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她隔着一张桌子探身过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妈下死
        劲抱住了。潘妈叫唤起来,祥云等人都奔了来,七手八脚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着。七巧
        一头挣扎,一头叱喝着,然而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太蠢——
        她在这儿丢人出丑。季泽脱下了他那湿濡的白香云纱长衫,潘妈绞了手巾来代他揩擦,他理
        也不理,把衣服夹在手臂上,竟自扬长出门去了,临行的时候向祥云道:“等白哥儿下了
        学,叫他替他母亲请个医生来看看。”祥云吓糊涂了,连声答应着,被七巧兜脸给了她一个
        耳刮子。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也都给七巧骂跑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
        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七巧
        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绊绊,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
        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
        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
        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
        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
        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9楼2012-06-12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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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巧的一只脚有点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脚。仅仅是一刹那,她眼睛里蠢动着一点温
          柔的回忆。她记起了想她的钱的一个男人。她的脚是缠过的,尖尖的缎鞋里塞了棉花,装成
          半大的文明脚。她瞧着那双脚,心里一动,冷笑一声道:“你嘴里尽管答应着,我怎么知道
          你心里是明白还是糊涂?你人也有这么大了,又是一双大脚,哪里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
          你,也没那个精神成天看着你。按说你今年十三了,裹脚已经嫌晚了,原怪我耽误了你。马
          上这就替你裹起来,也还来得及。”长安一时答不出话来,倒是旁边的老妈子们笑道:“如
          今小脚不时兴了,只怕将来给姐儿定亲的时候麻烦。”七巧道:“没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
          儿没人要,不劳你们替我担心!真没人要,养活她一辈子,我也还养得起!”当真替长安裹
          起脚来,痛得长安鬼哭神号的。这时连姜家这样守旧的人家,缠过脚的也都已经放了脚了,
          别说是没缠过的,因此都拿长安的脚传作笑话奇谈。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时的兴致过去了,
          以经亲戚们劝着,也就渐渐放松了,然而长安的脚可不能完全恢复原状了。姜家大房三房里
          的儿女都进了洋学堂读书,七巧处处存心跟他们比赛着,便也要送长白去投考。长白除了打
          小牌之外,只喜欢跑跑票房,正在那里朝夕用功吊嗓子,只怕进学校要耽搁了他的功课,便
          不肯去。七巧无奈,只得把长安送到沪范女中,托人说了情,插班进去。长安换上了蓝爱国
          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读的学生洗换衣服,照例是
          送学校里包着的洗衣房里去的。长安记不清自己的号码,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种种零件。七
          巧便闹着说要去找校长说话。这一天放假回家,检点了一下,又发现有一条褥单是丢了。七
          巧暴跳如雷,准备明天亲自上学校去大兴问罪之师。长安着了急,拦阻了一声,七巧便骂
          道:“天生的败家精,拿你娘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将来你出嫁,你看
          我有什么陪送给你!——给也是白给!”长安不敢做声,却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学
          跟前丢这个脸。对于十四岁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亲去闹这一场,她以后拿什么
          脸去见人?她宁死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她的朋友们,她所喜欢的音乐教员,不久就会忘记了
          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来了半年,又无缘无故悄悄地走了。走得干净,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
          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半夜里她爬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试试,漆黑的,是下了雨么?没有雨点。她从枕头过
          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Long,Long,Ag
          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
          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
          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
          圆光。长安又吹起口琴来。“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
          前……”


          12楼2012-06-12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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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她大着胆子告诉她母亲:“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睁着眼道:“为什
            么?”长安道:“功课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过不惯。”七巧脱下一只鞋来,顺手将鞋
            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养下你来又不是个十不全,就不肯替我
            争口气!”长安反剪着一双手,垂着眼睛,只是不言语。旁边老妈子们便劝道:“姐儿也大
            了,学堂里人杂,的确有些不方便。其实不去也罢了。”七巧沉吟道:“学费总得想法子拿
            回来。白便宜了他们不成?”便要领了长安一同去索讨,长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带着两个老
            妈子去了一趟回来了,据她自己铺叙,钱虽然没收回来,却也着实羞辱了那校长一场。长安
            以后在街上遇着了同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只得装做不看见,急急走了过去。
            朋友寄了信来,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学校生活就此告一结束。有时她也觉得
            牺牲得有点不值得,暗自懊悔着,然而也来不及挽回了。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
            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地跟母亲怄气,可是她的
            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每逢她单叉着裤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
            凳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
            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她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
            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进去,仿佛显老一点。她再年青些也不过是
            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也有人来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点的,七巧总疑心人家是贪她们的钱。若是那有财
            有势的,对方却又不十分热心,长安不过是中等姿色,她母亲出身既低,又有个不贤惠的名
            声,想必没有什么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搁了下去。那长白的婚事却不容
            耽搁。长白在外面赌钱,捧女戏子,七巧还没甚话说,后来渐渐跟着他三叔姜季泽逛起窑子
            来,七巧方才着了慌,手忙脚乱替他定亲,娶了一个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寿。行的是半新式
            的婚礼,红色盖头是蠲免了,新娘戴着蓝眼镜,粉红喜纱,穿着粉红彩绣裙袄。进了洞房,
            除去了眼镜,低着头坐在湖色帐幔里。闹新房的人围着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来了。长
            安在门口赶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净,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撑着门,拔
            下一只金挖耳来搔搔头,冷笑道:“还说呢!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旁边一个太太便道:“说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声,将金挖耳指住了那太
            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并不是什么好话。当着姑娘们,我也
            不便多说——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
            为苍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这两句话,说响不
            响,说轻也不轻。人丛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脸与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龙凤烛的火光的跳
            动。
            三朝过后,七巧嫌新娘子笨,诸事不如意,每每向亲戚们诉说着。便有人劝道:“少奶
            奶年纪轻,二嫂少不得要费点心教导教导她。谁叫这孩子没心眼儿呢!”七巧啐道:“你别
            瞧咱们新少奶奶老实呀——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真的!你信不信?”这话传到
            芝寿耳朵里,急得芝寿只待寻死。然而这还是没满月的时候,七巧还顾些脸面,后来索性这
            一类的话当着芝寿的面也说了起来,芝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着脸装不听见,七巧
            便一拍桌子嗟叹起来道:“在儿子媳妇手里吃口饭,可真不容易!动不动就给人脸子看!”
            这天晚上,七巧躺着抽烟,长白盘踞在烟铺跟前的一张沙发椅上嗑瓜子,无线电里正唱
            着一出冷戏,他捧着戏考,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哼,哼上了劲,甩过一条腿去骑在椅背上,来
            回摇着打拍子。七巧伸过脚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儿你来替我装两筒。”长白道:“现放
            着烧烟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么着?”说着,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移身坐到烟灯
            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举你!”她眯
            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
            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
            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他是个瘦小白皙的年轻人,背有点驼,戴着金丝眼镜,有着工
            细的五官,时常茫然地微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
            金牙。他敞着衣领,露出里面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轻
            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打几时起变得这么不孝了?”长安在旁
            笑道:“娶了媳妇忘了娘吗!”七巧道:“少胡说!我们白哥儿倒不是那们样的人!我也养
            不出那们样的儿子!”长白只是笑。七巧斜着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
            儿,你今儿替我烧一夜的烟!”长白笑道:“那可难不倒我!”七巧道:“盹着了,看我捶
            你!”


            13楼2012-06-12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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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楼2012-06-12 1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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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你能发链接给我吗


                来自Android客户端26楼2018-03-06 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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