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农历九月廿六日,丰子恺二十九周岁生日。那天他在上海江湾缘缘堂的钢琴边上,发愿要拜弘一大师为师,皈依佛教。从此,丰子恺就成了一名佛教居士。其实,丰子恺对佛教心仪已久,故此前的一些随笔,也有一些佛教的法味。综观缘缘堂随笔,只要对佛理略知一二的读者,都会体味到一股浓浓的佛教法味。本文将对缘缘堂随笔中的佛理美作一番梳理和诠释。
一、佛法因缘
如果说基督教观照人生的切入点是“罪”的话,那么,佛教观照人生的切入点则是“苦”。佛教认为,漫漫人生,苦海无边。要脱离茫茫苦海,就得一心向佛,通过修行来“破执”“脱俗”,最终达到“涅盘”的境界。佛教用“四圣谛”来指明“破执”之途。苦谛昭示世间之苦。佛家的世间包括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三界都会生灭变化,诸行无常,都是苦。集谛追究苦谛的原因。集是因缘和合,是苦因。原因分为两大类,一类名为正因,是业,如身业、口业、意业等;一类名为助因,即贪、瞋、痴、慢、疑、见等烦恼。灭谛要求修行之人破灭集谛。灭谛之法是使业永尽,使烦恼永尽。解脱的境界,佛家称为涅盘。道谛,即通往灭之道,就是要解除正因和助因。
丰子恺生性多愁善感,又喜爱冥思苦想,自然就体会到了无常之恸,人生之苦。世间万物都生存在茫茫的空间和绵绵的时间之中。随笔《两个“?”》就写了从小一直困扰作者的两个“?”,即时间和空间。广袤的空间大得让作者无法把握,俗世之人又不愿探讨这一问题。对于绵绵的时间也是如此。故作者最后指出:
“时间”的状态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对于这个切身而重大的问题,为什么都不说起?以后我遇见人,就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他们或者说不可知,或者一笑置之,而谈别的世事了。我愤慨地反抗:“朋友!我这个问题比你所谈的世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为什么不理?”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他们的笑声中似乎在说:“你有神经病了!”我不再问,只能让那粗大的“?”照旧挂在我的眼前,直到它引导我入佛教的时候。(5•281)
这篇随笔写于1933年,此时丰子恺已皈依佛教。对于事物存在方式的哲理思考,最终把丰子恺导入了佛教的世界。
比起《两个“?”》,随笔《大帐簿》更让人感到人生的不可把握。幼时一个不倒翁失手掉落河中,也会让丰子恺浮想联翩:它也许随了波浪流去,搁住在岸滩上,落入于某村童的手中;也许被鱼网打去,从此做了渔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远沉沦在幽暗的河底,岁久化为泥土,世间从此不再见这个不倒翁……
作者的这种疑惑与悲哀,随了年纪的长大而增多增深。丰子恺并不像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休谟那样,走向了不可知论,而是相信了佛教“佛法无边”的宿命论:
我仿佛看见一册极大的大帐簿,簿中详细记载着宇宙间世界上一切物类事变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细以至天体之巨,自微生虫的行动以至混沌的大劫,无不详细记载其来由、经过与结果,没有万一的遗漏。于是我从来的疑惑与悲哀,都可解除了……——凡我在三十年中所见、所闻、所为的一切事物,都有极详细的记载与考证;其所占的地位只有书页的一角,全书的无穷大分之一。(5•161)
事物的生存状态是不断变化的。佛家常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丰子恺不仅深深地体会到了无常,而且还揭破了造物主蒙骗俗人的手段――“渐”。丰子恺在随笔《渐》中写道: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5•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