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里平湖霜满天
西湖春色，融融撩人，风过，吹皱一池春水。
清晨的湖面带着水润的凉意，平滑如镜，夜夜笙歌酒醉的西子湖只在此时才安静宁和如初眠的美人，歌舞声歇，丝竹不闻。
习习清风中，湖上飘来一叶扁舟，舟子立于船尾，悠然划动船桨，小船便在水上轻轻荡开。船头有一白衣男子负手而立，微风吹动他雪白的衣衫，恍若谪仙，只背影中透出一丝孤寂苍绝。
又一阵风起，小舟被吹得向湖心荡去，男子也不理会，只望着远处那滟滟水波，眼中是过尽云烟的平静淡泊。
忽有袅袅琴音隔水而来，清雅悠远，缱绻悱恻，似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忆之情。抚琴之人琴技显然极高，一串串乐声行云流水般倾落，既不急促，亦无滞涩，泠泠如风吹玉动，杳杳如天外传音。
男子只觉心头有些莫名的悸痛，不由向琴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一尾小小的画船漂在不远处，风吹起船舱四面挂着的白色轻纱，隐约能看到船中两个女子的身影，着蓝衣者坐于案前，螓首低垂，信手挑绰，那绝妙的琴音便自她手中娓娓而出，如蚕丝般丝丝缕缕的绕住了这春和景明的十顷碧波，而她身后站着的白衣女子虽看不清面容，举手投足间，曼妙绝尘的身姿却惊艳了满湖春水。
湖光山色，轻舟佳人，男子看着眼前的景致，恍惚间竟觉此景不似人间，又偏偏生出几分熟悉之感，胸口的那抹痛楚愈发明晰，夹杂着些许他从未体味过的凄怆悲绝。
不适的捂着胸口，却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这般心绪难宁。他虽然生来性子清冷沉静，与所有人都保持着一份淡淡的疏离，但并无经历过什么风浪。生长于富贵之家，自小聪慧果毅，稳重明礼，自是父母疼爱，长辈宠溺，连一丝一毫的委屈都不曾有过，家境，才华，相貌，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可他不知怎的就有了这般脾性，倒像前世经历了几番的轮回与沧桑……
不过这样满心的悲凉绝望，却还是第一次。
男子沉沉的想着，未发觉自家的小舟已顺着风势漂到了画船之侧，舟子手忙脚乱的划着船桨，那小舟却仍是兀自不听使唤，“砰”的一声闷响，撞上了旁边的画船。
船中两名女子显然都已被惊动，只听琴音陡变，已成裂帛之势，“铮铮”数声，七弦俱断。


蓝衣女子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还是一直静默不语的白衣女子微笑道：“尚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莫怀。”
“莫怀……莫怀……是不要记起的意思么？”蓝衣女子失神的喃喃道，莫怀一怔，旋即淡笑道：“或许是罢，姓名乃父母所赐，我并不深究其中含义。”
蓝衣女子勉强笑了笑，颤声道：“我叫杨莲，这是我的姐姐，素娥。”
莫怀点点头：“杨姑娘，素娥姑娘。”
“公子哪里人士？”
莫怀将目光落在素娥身上：这两个女子待他的态度都极为奇怪，或许是因他长得像极了那个杨莲的二哥罢……不过相较而言，这个素娥倒更为冷静平和，心思深远。
素娥……这名字也有趣，竟是传说中广寒仙子的别名。
心中虽暗自计较，口中却道：“杭州。”
他不禁心底摇头苦笑，他对她们，反是一点防范都没有，毫无原则的信任，仿佛，他们不是因为两船相撞而此刻初识，而是相识相守过千年之久。
心口最深处的那个角落又一次剧烈的作痛，他忍不住伸手按住了胸口。
“怎么了？”二女见他脸色发白，齐齐神色大变，那叫杨莲的女子情急之下居然毫不避忌的便来扶他，他起身避过，摇头道：“无妨。”
杨莲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半晌才放下，尴尬的一笑：“我……”
莫怀不置可否的一笑，走过去抱起那具古琴：“在下自会将此琴修好，三日后仍在此处相见，完璧归赵。”
“莫公子……”杨莲出声唤道，莫怀停下脚步，转身点点头：“在下告辞。”
杨莲低了头，沉默了半晌才仿佛鼓足了勇气，一字一顿的轻声问道：“断了的弦，还能再续么？”
“断弦虽难续，但若有心，终非难事。”莫怀悠然扬眉，神色虽淡静，却让人无端的一阵心安，素娥便道：“那三日后，我姐妹二人在此恭候公子大驾。”
“莫怀自当前来。”
男子登舟而去，雪一般的衣衫渐渐消失在了西湖的山水间。


第二章 寸寸青丝愁华年
天庭之上，若问最冷清的地方，十有八九的神仙都会说出广寒宫这三个字，而问起最热闹最热闹的所在，却有十成十的人会回答，瑶池。
不过今日早朝后的瑶池，没了丝竹弦乐，美人歌舞，安静得有些诡异。
玉帝扫一眼左右，众值官识趣的退了下去，王母见左右无人，这才露出一脸期待的神色：“陛下，现下无人，那镜子就快些拿出来罢。”
“朕都不急，娘娘急什么？”玉帝那八风不动的样子让王母看着气苦，一个大白眼翻了过去：“戬儿当年可是差点没命的。”
“好好好，朕可是他的亲舅舅。”玉帝从袖中摸出老君的玄光镜来，随手一抛，镜子稳稳落在了纯金的地面上，泠泠镜光一闪，便清晰的映出凡间的情形来。
仍是一叶扁舟，一袭雪衫，于浩淼波光中翩然前行。天光微亮，晨光熹微，金乌的暖色只在湖面上洒下浅淡的光泽，反衬得湖面雾气迷蒙。
船驶到湖心，莫怀举目四望，并未看到当日的那尾画船，心中微微有些失落不安。
转身入舱抱过那张古琴，指尖不自觉的轻轻一挑，便有铮琮之音流出，似是熟悉的音调，却并非他素日里所弹奏的乐曲。
他皱起了好看的眉，眼中露出不解之色。
“戬儿这个样子倒还显得有几分人情味。”王母看着仿佛近在眼前的俊朗青年，摇头感慨着。
“朕可是好久没见过有什么难倒他杨戬的事情了。”玉帝打了个哈欠，随手拿过案上的金樽，一口饮尽。
玄光镜里渐渐又显出一只船的影子来，船的舱室四面都挂着雪白的薄纱，正随着水波悠悠漂至小舟之侧，舟上的男子看着那缓缓驶来的画船，面上浮起一个淡淡的，温暖的笑容。
“莫公子。”此番却是三圣母先走了出来，低头行了礼，轻声道：“公子这几日可好？”
“多谢杨姑娘挂怀。”莫怀顺势递上手中的古琴：“琴已修好，姑娘可一试。”
“有劳公子。”三圣母接过琴来，信手弹出几个乐符，笑意不觉挂上眉梢，莫怀却是目光一凛，正色道：“姑娘方才所奏的曲子可有名字？”
三圣母眼中划过一丝喜色，抬眼看着莫怀：“这首曲子是很久以前，二哥亲手教我的，是他自创的曲子，并无名字。”
“原来如此。”莫怀面上淡淡的，心念却飞转如电：如果真如那杨莲所说，这首曲子是她二哥自创的，为何自己却能不自觉的弹奏出来？可如果杨莲说的是假话，那么，她的目的又何在？
三圣母见莫怀并无反应，心下有些失望，细细瞧了莫怀一眼，却发觉他已垂了眸，目中是一片无谓的平静，心中不由一紧：每当二哥眼中有了这样的神色，不是气急，那便是心中有所怀疑筹谋了，难道，二哥现在是在怀疑自己？
心中酸苦，便险些要落下泪来，莫怀不忍，放暖了神色微笑着引开话头：“总听杨姑娘说起令兄，你二人兄妹情深，当真让人羡慕。”
“兄妹情深……”三圣母唯恐自己一时忍不住哭出声来，只说了半句，便咬紧牙关不敢多言，嫦娥在舱内看得心急，欲待现身解围，又恐搅乱了这好不容易才有了的局面，心中忐忑，将手中丝绢揉得皱作了一团。
莫怀看三圣母的模样，自知说错了话，侧过头去不再言语，三圣母想起此番前来的目的，深吸了几口气，压下眼中的水气，开口道：“公子可愿听我讲一段往事？”
“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三圣母长长的睫毛一闪，如小小蝴蝶扑棱着的翅子般扇得人一颗心不觉柔软，潺潺化作了西子湖的一汪春水。
莫怀再硬不起心肠防备她，眼中的平静渐渐如消逝的冰雪般融去，三圣母顿了顿，轻声讲起那段往事来。
她自然不会将自己是神仙之事就这般说出来，只是斟酌一番，将那些事改头换面变作一个凡人肯相信的故事，娓娓道来。
湖上淡淡的水雾随着女子温婉沉静的声音凝作了空气中一抹化不开的暗伤，明明是春日静好，却弥漫着些许晚秋的清寒肃杀。莫怀原本只欲做一个逍遥于山水间的安静听客，可杨莲那一字一句的诉说竟如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一般，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大石。


玉帝点点头：“杨戬当日心中定是悲凉绝望胜了一切，以为自己当真是众叛亲离。”
“唉，”王母见玉帝起身而去，忙跟上：“可惜戬儿是受伤太重，元神早早被护着入了凡胎，也就没看到他昏迷之后莲儿那一通哭，哭得我都心软了……这么多年来，莲儿过得也着实艰难。”
“一饮一啄，报应乃定，他二人这般性子，也确是要磨一磨才好，否则，他们谁都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手足之情，那可不是一个人付出另一个人接受就可以的。”
“罢了，你我也是白白操心，忙死忙活的，人家还不领情。”王母眉峰一蹙，浅嗔道，玉帝笑了笑，背着手转身回了后面的寝殿。


第三章 对月形单望相护
暮春时分，天气湿暖，白日里分明已是“秋千架上春衫薄”了，可偏偏下了一场雨后，入夜便仍感春寒料峭。
江南的春本就是多雨的，于蒙蒙烟雨中赏苏堤断桥，雷峰灵隐自是美事，但在难得的清朗之夜煮酒望月，临风当歌则更是快慰平生。
夜风淡淡，残月如钩，皎洁晶莹的月光缕缕洒下，照着亭中雪衣男子俊逸的侧影，更显清寒。
男子修长有力的手指执着青瓷酒壶，琥珀色的美酒便从壶中倾入面前那只小小的青瓷酒杯，他拿起杯盏饮了一口，随手放下，仰头望着空中那弯残月，低低吟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酒醒何处……男子心中怅然，猛的饮下一杯酒，忆起那日西湖之上与杨莲素娥的不快，又多了些说不出的沉郁。
不知何时，那两个素不相识，从未谋面的女子竟在他的心中留下了这样深的印记，他还记得自己怒而登舟离去之时，杨莲那惨白得没有人色的脸，以及，最后瞥向自己的那一眼——那眼神中的幽怨绝望让他这几日每每想起，心中都是阵阵刺痛。
他和她们，非亲非故，非朋非友，这般惦记着，又算得什么？他近乎自嘲的微微挑唇，举头望月，在那片朦胧清光的笼罩下，渐渐平息了心头烦乱的思绪。
“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身后蓦然响起一个清雅如玉的声音，语声低柔，却正好一字不漏的传入男子的耳中。
他霍然回首，看到仿佛是从月光中走来的白衣女子，螓首蛾眉，雪肤花貌，一步一莲花，一曳一风华。
“莫公子，素娥有礼了。”女子一笑，于是，漫天漫地的月光仿佛都融入了这个浅淡的微笑之中，清风明月，远山碧水，刹那间尽皆失色，再无光芒。
莫怀虽早已听出了女子的声音，但在回头的那一瞬，仍是有了片刻的失神，他急忙收回神思，起身还礼：“素娥姑娘不必客气。”
“把酒临风，对月当歌，公子好雅兴。”嫦娥慢慢走至莫怀面前：“好久不见，不想竟在此处巧遇公子，那日我那妹子莽撞，还望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不会。”莫怀轻轻扬手：“姑娘请坐。”待嫦娥坐下，莫怀拿过旁边一个未曾用过的青瓷酒杯，斟满一杯酒递于她，这才问道：“姑娘怎会孤身一人至此？”
“我与杨莲妹妹游至西湖，就住在杭州城内的乐安客栈，我二人酷爱这里的山光水色，便想多住几日，却不料杨莲妹妹这些天竟是病了，少不得要等她身子好些再启程。”嫦娥故作不经意的叹了一句，抬眼看莫怀，果见他面色微微一变，便低了头，轻轻摆弄着手里的丝帕。
莫怀见她良久不语，本欲就此不再过问，可心又不知为何偏偏悬着，极为不安，忍不住开口相询，面上不自觉的带了一丝忧色：“不知杨姑娘所患何病？”
“素娥也不知晓，也许，是心病罢……”
“心病？”莫怀微一挑眉，知道了嫦娥话中之意，不免有些不耐，他实在不明白这两个女子究竟为何认准了自己就是那杨莲的二哥，不依不饶屡次试探。
心中一滞，语气不免就带出几分不悦来：“若是旁的，莫怀或许还能相助一二，既是心病，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嫦娥敏感的从莫怀口气中听出了冷淡，手一紧，险些将那方丝帕扯坏，她有些犹豫的抬起头，看着莫怀那没有表情的俊颜，咬咬牙，决心下一剂猛药：“自然是不敢劳烦公子的，天色已晚，素娥也要回去了，有缘再会。”
说罢，微笑起身，莫怀见她忽然截口，告辞得又如此突兀，心下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他终是世家公子，二十来年的修养气度让他心中无论有什么，面上也不会太过明显的露出端倪来。
莫怀亦起身：“有缘再会，莫怀不送。”
那个仿佛带着满身月华的女子缓步走入夜色中，莫怀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窈窕背影，心头莫名涌上一股淡淡的失落。
脑海中，似乎有无数个这样的背影，每一个，都是以这样的姿态，姗姗离去。


未完待续。
琴子这篇是中短篇，只有四章，不过写得真的超好！顶！

真好看，期待后面的

这么快就转过来啦，玉儿辛苦啦

时光荏苒，就在西湖的晨风夜雨，流水落花中，匆匆而去。
今年的夏天似乎来得格外迟，一些暮春就该凋谢的花朵，直到现在才飘飘悠悠的离了枝头，随风四散而去。
落红本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白衣的男子站在树下，绯红的花瓣落在他的衣襟、衣袖上，如点点化不去的血渍，一片落花沾在他墨色的长发上，为他平添几分清雅温润。
远处的断桥上有一素衣女子翩然而来，黛眉如烟，眸若星辰，走近了些，男子才看出那竟是多日不见的素娥。
素娥的神情依然如初见时分那般淡静，只是漆黑的眸子里有了死水般的空洞，如雪的白衣衬着她如雪的素颜，却再无一丝生气。
“素娥姑娘？”莫怀心头一紧，脱口唤道，素娥慢慢回过头来，唇边牵起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莫公子，我正在找你。”
她的声音亦是空洞的，平静无一丝起伏，莫怀无端感到一阵凉意，下意识的握紧了右拳：“姑娘何事？”
“这个给你。”素娥从绣纹精致的宽大衣袖中摸出一盏碧莹莹的灯来，那灯仿佛是玉石雕成，精巧别致的模样，顶端是一朵绽放的青莲，只是没有灯芯，显然是一盏只能摆设的废灯。
可是这样一盏灯，为何却让他这般熟悉？莫怀伸出手接过那盏莲灯，一向稳定干燥的手竟止不住的一颤，手心也沁出冷汗来，他只觉一颗心慢慢沉到了底，勉强保持着声音的平稳：“无功不受禄，莫怀不敢受姑娘如此重礼。”
“这不是我给你的，是莲儿。”
“杨姑娘？”不祥的预感愈加深切，莫怀看着手中没了灯芯的莲灯，心跳得极快。
“莲儿说，你很像她的哥哥，她与亲兄此生既然再不能相见，能见到你，也算一点慰藉，这盏灯是她生前最珍爱的器物，便转赠与你了。”
“生前？”莫怀心头剧震，连瞳孔都骤然缩紧了：“姑娘何意？”
难道，那个娟雅如莲的女子竟然死了么？
胸口涌起撕心裂肺的痛，莫怀眼前一黑，无端的有些晕眩，他倚在身后的树上，轻轻喘了口气，但那个如玉般清冷的女子却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只是一步步逼近，用那冷静到近乎可怕的语气道：“就是你听到的意思。莫公子，莲儿她，重病无医，昨晚已经去了，她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她说，愿以此身祭献，只望换回你一世流年。”
莫怀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胸腔内有什么东西蓦然间碎成了千万片，扎得五脏六腑生疼，气血翻涌间，竟是一大口鲜血呕了出来，他挣扎着拭去口边的血迹，梦呓般喃喃唤着那个名字：“莲儿，莲儿……三妹……”
额间的疼痛更剧，眼前掠过一幅幅熟悉而陌生的画面：巧笑嫣然叫着“二哥”的女子，低眉浅笑信手抚琴的女子，倔强执拗含泪不语的女子……
二哥，我好怕，是不是从今以后，就只剩了我们两个？
二哥，我永远都相信你。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
千年的过往如无孔不入的云烟钻入他的脑海和心头，潜藏已久的记忆终于破茧而出，在梦一般昏沉的晕眩中，莫怀已经失去焦距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明，漆黑，锋锐，璨然如天边最后一颗星辰。
“嫦娥。”不同于莫怀声音的温和宁雅，杨戬开口，即使只是淡淡的，也隐隐透着几分玉碎冰凝的冷冽之意。
“你终于，想起来了？”嫦娥定定的看着他，莞尔一笑，弯下身用袖中的丝帕帮他拭去唇角残余的血迹，伸手想将他从潮湿的地上扶起来，杨戬体味着嫦娥这难得的温柔，仍是冷冷将手从嫦娥手臂中抽了出来：“三妹是怎么回事？你刚才的话，我不信。”
“你如今既已想起，那你，可愿原谅她？”
“我从未怪她。”
“可你这样的不怪，却让她心中更加难过……杨戬……”
“我当初确是心寒绝望，但我从未怨怪过她，如果我的存在只能让三妹不快，那我又何妨消失，何况，杨戬以一己之身，换得三界清平，此乃大利，杨戬不悔。”


“杨戬，如果我说，三圣母真的回天无力，你是不是还能说一声‘不悔’？”嫦娥的语气陡然一挑，杨戬墨瞳骤冷，沉声道：“仙子何须一再激我？”
即使明知三妹是仙体，不会有事，可仍是会忍不住的担心，生怕她真的如嫦娥所言，想不开做出些伤了自己的事情。
他闭起了眼睛，想起两人再见之时，三妹面上那个分明欢喜无限却怯生生，不敢靠近的笑容，心一阵揪得疼，三妹，你既那般恨我，又何苦如此费神的寻我，若只为那句原谅，则根本不必，因为，我从来不曾怪过你。
莫公子，断了的弦，还能再续么？
这首曲子是很久以前，二哥亲手教我的。
二哥，你怎么了……对不起，对不起，都是莲儿不好……都是我的错……
成为莫怀，做一世凡人，或是生生世世都做一个凡人，也并无不好，他当初，是真的累了……可三妹如今的样子，又让他怎能放心的下……
“杨戬，如果三圣母为你而死，你会不会痛苦终生？”嫦娥忽然问道，声音是少有的凌厉：“如果你会，那你怎知三圣母不会？你让她以神仙无穷无尽的一生来自责愧疚，心痛思念，难道就是真的为她好？”
杨戬默然，良久，才低声道：“我本不愿让她知道，她若一直恨我，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你究竟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她呢？”嫦娥轻轻一叹：“三圣母曾经那样伤你，你都丝毫不曾怪怨她，以心换心，她若眼见你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又怎会还怪你？何况，你本就是处处为她考量，她知道了真相，焉能不痛？”
“是我对不住莲儿。”杨戬神色黯淡，眼中露出一分让人心疼的苦涩：“杨戬并不值得她如此记挂。”
“二哥……”几步之外的柳树后面，传来三圣母低弱的声音，她一直藏在那儿，看着嫦娥说出自己的“死讯”，看着二哥伤心吐血，听着嫦娥说“以心换心”，听着二哥苦涩萧索的说出“杨戬并不值得她如此记挂”……
二哥，你若不值我的记挂，那我则不值得再活在这世上。
“莲儿。”杨戬虽知三圣母定然无事，嫦娥方才一席话不过是为了激起自己的记忆，可直到亲眼看见她毫发无伤的站在自己面前时，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二哥！”三圣母只叫出这么一声，便哽咽得不能言语，想冲上去扑进杨戬怀里痛哭一场，又不敢造次，最后只得咬着唇将额头贴在柳树上，低声抽噎着。
自己怕是早已失去了在二哥怀中哭泣的资格，他能不怪她，已是最大的宽容。
肩上一暖，是熟悉的温度，三圣母回过头去，呆呆看着杨戬淡淡的，温和的笑容，如在梦中，感觉到有一只手拂上面颊，在为自己拭泪，忍不住紧紧握住，漆黑的眼瞳被泪水浸得晶亮：“二哥，对不起，你恨我吧……”
杨戬揽住她，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背脊：“三妹，没事了，别哭，是二哥不好，二哥该想到你会伤心的。”
三圣母却哭得更凶，眼泪把杨戬的衣衫洇湿了一片，杨戬只得轻声哄着她，好一会儿，见她慢慢停止了哭泣，才微笑着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哭成这样，当心被人笑话。”
“二哥，你别离开我。”三圣母贪恋的抱着他的腰不松手，杨戬见妹妹撒娇，心下更软，最后的一点芥蒂也消失无踪：“二哥不走，二哥再也不走了。”
嫦娥只站在远处，看着久别重逢的二人，静静微笑着，手心一片落花拂之不去，她便收拢手指，一点一点将它握在了手中。
“这两个孩子总算是和好了。”瑶池上，王母拍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一边碎碎念道：“不过那嫦娥还真是有办法，兵行险招，硬生生把戬儿给激醒了，我刚才可真怕她那一下子把戬儿吓死……嗯，等戬儿回来，本宫看看封赏她点什么好……”
“不是她有办法，而是她更了解杨戬。”玉帝半闭着眼睛淡笑道：“哈哈，这么看来，倒是不枉了杨戬的望月千年。”
王母斜了他一眼，不满道：“陛下何时也关心起这事了？听那起子不着调的人乱说，戬儿喜欢看月亮，还不是因为哮天犬？”
“哮天犬又怎么了？”这事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玉帝来了精神，酒也不喝了，探着头直盯着王母。
“哮天犬不知怎的盯上了嫦娥那只兔子，得空就要去抓人家，有一次逼得玉兔没了法子，只得出了广寒宫逃到凡间去了，谁知那玉兔也是不省心的，下了凡竟冒充公主，还差点招了功德佛做驸马，自从那件事之后，戬儿便长盯着月宫了，哪里是嫦娥的关系。”王母翻出了一段陈年八卦，说的津津有味。
“可杨戬对嫦娥的心，朕看得出来。”玉帝感慨着。那小子什么时候能对天庭也这么上心就好了，哼，平日里想逼宫就逼宫，想造反就造反，自己闹了不算，还要放纵猴子闹，撺掇沉香闹……朕上辈子是欠了他们母子的……对了，又过了一月，也该派人去给瑶儿送些新供上的东西……
“要不，等他们回来，臣妾去说和说和？”王母来了兴致，两眼放光，玉帝眉毛忍不住抖了一下：“我的娘娘，你还是消停一会儿罢，小辈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莫非前一阵子杨戬和杨莲的事你还没烦够？”
“说的也是，他们一个个的心里都有一本账，本宫去帮忙，倒像是添乱一般。”王母有些不忿的抱怨着，却也决定撂开手不去管这件事了，反正杨戬没事就好。
“看他们那样子，像是要回华山了，朕就让太白金星去华山接杨戬回天吧。”玉帝晃着头放松了身子，眼中露出久违的得意之色，杨戬回来了，终于结束了这些为了谁去平妖吵得沸反盈天，批折子批到半夜的日子……朕解脱了……


第四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
司法天神归来，瑶池大宴，宴后，众仙皆有了几分醉意，醺醺然各回仙府，嫦娥换下了宴舞时穿着的五彩仙衣，一身素白，倒与宴罢冷冷清清的瑶池颇为神似。
众仙早已散了，玉帝王母也摆驾离了瑶池，只余了一些值官仙娥忙碌着，将那一张张杯盘狼藉的玉桌收拾干净，嫦娥也不停留，安静的绕过众人，出了瑶池飞往广寒。
瑶池歌舞升，广寒独清冷。
广寒宫素来只有嫦娥一人居住，离了她，整座月宫更是显得冰冷空荡，没有一丝人气。
玉兔一蹦一跳的跑了过来，红红的大眼睛瞪着，后腿一使劲，便如一个大肉团子般冲到了嫦娥怀里，脑袋死死扎进她的臂弯再不出来，嫦娥一时又是好笑又是奇怪，不知这兔子今日又在发哪门子的脾气。
转了弯，踏过一座冰桥，嫦娥看到了玉树之下负手而立的黑衣男子，晶莹剔透的淡青色枝叶闪着烁烁流光，却遮掩不去他身上的丝毫风华。
“杨戬？”嫦娥下意识的叫了一声，才有点明白怀里的胖兔子为什么不高兴。因着哮天犬的缘故，玉兔对杨戬也向来是没什么好脸色的。
杨戬转过身，淡笑如三秋桂子，清雅悠然，玉兔见状，更是蹬着腿，长耳朵愤愤的乱动着，嫦娥只得摸着它光滑的皮毛，揉了揉它的长耳朵将它放在地下：“自己去玩，放心吧，哮天犬今天不会来的。”
玉兔耸着鼻子蹦走了，嫦娥这才笑了笑，指着旁边的玉凳道：“坐吧。”
杨戬掀衣入座，嫦娥斟上一杯茶递给他：“真君神殿那边想必热闹得很，你不去主持大局，怎么想起到我这儿了？”
杨戬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白玉茶盏，低头看着水中那浮浮沉沉的青碧色叶子，半晌才道：“我……来看看玉树。”
恍惚间，嫦娥仿佛看到时光烧灼的痕迹，被点燃的记忆退回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一日，他一身银甲，黑色的长袍如同浓重的夜色，手指落寞的抚过玉树残缺的枝干，满目寂寥。
那一日，她尚不知他为自己精心编织了一个死局，正一步步的沿着那条轨迹滑落着，更不知，那是他在料到结局后，一身悲凉的诀别。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广寒。
好在，他终是回来了。


杨戬自失的笑笑，方才又说错了话，在嫦娥面前，似乎连说谎都带着力不从心：“杨戬是来谢谢仙子前些日子的费心。”
“没什么，我只是在帮三圣母，也是在帮我自己。”我已错过了一次，失去了千年，此生，不想再错过第二次了。嫦娥垂眸浅笑，却将后一句话咽在了腹中。
杨戬听了这话，面上虽无什么表情，眼中的落寞之色却更重，隐隐透出几分果然如此的意味来，唇边勾起一抹浅笑，却是自嘲居多：“仙子不必因为从前之事心怀愧疚，仙子对杨戬的误会，本就是杨戬的意愿。”
“可那并非我的意愿。”嫦娥起身走至杨戬身后，略有些低涩的声音淡淡传入杨戬耳中：“杨戬，我没有你那般聪明，所以才依着你给的道路失望，愤怒，不甘，心痛……杨戬，你算计得了一切，却算计不到，人心是会变的。”
背对着她的杨戬清傲英挺的背影随着这句话轻轻一颤，按在桌面上的手指有些发白，嫦娥如水的明眸渐渐有了一层迷蒙的雾气：“其实，我很羡慕敖红。”
“对不起……”
嫦娥笑了一下，手指划过玉树残缺的枝干，只觉寒意彻骨：“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听到一句对不起。”
“仙子……”杨戬似明白了什么，心中却仍是不敢相信，他慢慢站起来，看着树下风致翩然的白衣佳人，一时间光阴仿佛又回到了西湖的山水中，一叶扁舟，一盏清茶，一句“惟愿远去之人归来”。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故名“归去来兮”……
“杨戬，明日若有空，去西湖泛舟吧。”嫦娥也不回头，轻轻留下这一句话，举步而去，杨戬怔在原地，看着那个远去的纤影，唇边慢慢浮起一个春风般的浅笑。
情丝缱绻，梦里温柔，就算是一场镜花水月，也请容他放掉心神，暂且沉沦一回。
西子湖千年如一日，碧波漾漾，清风习习。
两岸桃红柳绿掩不住，春色如洗。滟滟水光中，一叶轻舟顺流而来，在翡翠般的湖面上留下一条条旖旎的水纹，舟上绾着轻纱，一只红泥小火炉煨在船尾，里面煮着酸甜的梅子酒，清香随风飘了半个西子湖。
舟上女子身着薄薄的春装，淡紫色的纱衣将她窈窕的身姿勾勒得愈加出尘，她站在船头，远眺着那一湖碧水，明明是安静淡泊的模样，却让人总能觉出几分焦虑不安来。
小船的船尾微微一动，女子急忙回身，却没看到那个期待已久的身影，眼中不禁有了失落之色，她慢慢垂了头，抚弄着衣袖上的花纹，长长的睫一颤一颤，如轻拂的小扇。
日光渐盛，从东缓缓移到了东南，又渐渐向西而去。
再有几个时辰，天边就能看到织女撒出的漫天云霞了。
他当真会来么？或许，再不会来了罢……
那样傲绝三界的男子，又怎会在受过那样的伤害后还痴心不悔，死心塌地，那份情，也许早已随着那碎去的玉树化作了一江春水，东流无踪，随着那枚紫色的耳坠坠入尘埃，湮没无痕……
女子牵了牵唇，勉强露出一个不算笑意的笑意，走到船尾灭了炉中之火，拿起那壶煮得微烫的梅子酒，席地而坐，自斟自饮起来。
两三杯薄酒入腹，一抹红霞浮上了女子白玉般的面颊，她微仰起头，望向苍茫的天际，迷蒙的双目似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什么都看不到。


沙发，二哥伤娥子的心了~

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