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无漪来的那天方丈雨卷楼落了场雨,雨水顺着屋檐滴到门前台阶,洗得铅色地面上蒙了层透明水膜。
海蟾尊原先在批阅公文,似是被那水膜反射的光线恍了下神,侧头去看三尺外撑开的窗台时就见到一身水蓝的人撑了把伞缓步走近。
这情景颇具美感,仿佛工笔画手随意的一场泼墨,晕染开便是这层层叠叠的雨幕影影绰绰的人。
周边是被水冲洗过后的绿树红花,窗户前边几十年前手植的芭蕉这时看来也颇具规模,扶疏似树高舒垂荫。只这场雨委实落得诡异,连累它宽大枝叶打得低垂,仿佛孩童垂头丧气的模样,暗说主人看护的不周。
海蟾尊却是从不将这些外物萦绕于心,是以给予三两目光之后又敛首低眉,静静看底下人送来的公务。
冰无漪却突然出现在他跟前,下摆还带着涉雨的潮湿,额前长发有些沾了水珠,他不在意地朝后一捋然后直接霸占了这书房中最舒服的一张软榻。
——哦,或许该说是他强横置放进来的专座无误。
海蟾尊的方丈雨卷楼冰无漪来的次数并不算多却也的确不少。
宗岩禄主的刻薄脾性众所周知,除了门下弟子鲜少有人凑上门寻不快,这几年他渐渐放权于悬壶子,此地便越发清净下来。
相较说来怀揣目的前来的冰无漪算是熟客,因而此时便以半个主人的身份自取了海蟾尊埋在冷泉里的酒水,起了坛子就仰首饮了起来。
海蟾尊瞧也不瞧他兀自点了黑墨圈点批注,冰无漪穷极无聊躺在榻上,取了白玉杯开始秀气地自斟自饮拖延时间,待他一坛酒干完,海蟾尊终于将文书一收送了出去,在窗边又站了会儿这才转过身来跟他说:“你闹够了。”
冰无漪一笑也不解释,手指卷了缕头发玩儿,外面的雨却渐渐小了,被打得直不起身的芭蕉仿佛苦尽甘来,风过将身上积蓄的雨水抖落,就又舒展了大片的枝叶。巨大的阴影在日光出现时覆盖在海蟾尊异常白皙的脸上,他皱皱眉将窗户合上,转身的时候看到门口拄了把伞。
极普通的一把油纸伞,伞柄手握的地方因为主人常年的使用而磨掉漆,伞面看得出有些破损,但有人细心补好,风雨来时不会有任何疏漏。
海蟾尊收回目光,走到书房另一边椅子跟前坐下,取了随手放在一边的书看起来,嘴上却问了句,“你又来做什么?”
冰无漪不在意地笑笑,放肆地打量了下海蟾尊露在外面的一截颈子,调笑说:“来做快乐事?”
海蟾尊面色不变,“你可以滚了。”
冰无漪只得无奈地摆摆手,左手一托便是一只木匣。
他说:“我得出趟远门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想托你照看个宝贝。”说罢也不管海蟾尊答不答应,直接将木匣送至海蟾尊跟前又说:“我想以宗岩禄主正直心性该是对我这一点旖旎情怀没多少兴趣。”
海蟾尊“哼”一声,瞥过去一眼就看到那是极珍贵的紫檀木,上面花纹精巧细致,是两根双生的藤蔓缠绕着覆盖整个表面,仿佛如胶似漆的情侣,纠缠着由生入死。他心底便突然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脸上却是丝毫未显,嘴上也不说一句。
出乎预料地,冰无漪再无多言,他起身整理了衣襟,又最后看了那匣子一眼便跟海蟾尊道别。
海蟾尊“嗯”了一声不做挽留,冰无漪便仿佛十分遗憾似的,又撑起门前那把伞走出去。
他路过那株芭蕉的时候天上又开始落雨,刚站直的植物被这袭击打得措手不及,压得几乎就要折断硬枝,却见一束光透过窗户打出来正正形成一层圆形遮罩,它便立时精神起来。
海蟾尊瞅着书上的小字一刻钟依然无法静心索性丢了不管,却也不看冰无漪放在桌上的紫檀木匣。到冰无漪的软榻跟前就看到头前的茶几上搁置了几盏酒器。
酒坛已空,白玉杯中却斟满了一杯酒,澄碧清澈,分外好看。他唇角一咧将酒一饮而尽,静静站了一会儿又回到书桌旁边,沉心写起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