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一章
我生到一万岁上的时候,被取了个封号,唤作端仪。除却念起来不爽利之外,秉心贞静,善行足法,也是很好的意思。然而,却是个极其俗气的封号。
和传闻中不甚相同的是,我那神秘的娘亲其实是四海八荒最逍遥的神仙。自夜华君携带家眷来昆仑逛了一趟之后,连名字都不曾将我取好,便将我丢在明莲的五莲池,同我更加逍遥的阿爹云游去了。我的两个长姊相继嫁了好婆家,亦是千儿百年地不曾回昆仑一趟。
西天佛陀殿外化生池里的一株碧台莲,聆听了八万年佛理真谛,引日月精华受天地灵气,立地化作了人形,这便是明莲。明莲长我九万岁,飞升上神之后就一直躲在昆仑锻炼烹茶的手艺,种种莲花。等闲去掌乐司战的墨渊上神处喝两杯茶,听听曲子,极其闲散。我问她为什么,她将黛青如远山的长眉挑起,懒懒道:“就一直想试试,昆仑这鬼地方,能不能种出莲花来。”
娘亲说,对一个女孩儿,万万不能说出半个字显得她老了。是以我从不喊明莲姑姑,而是直来直去唤她的名字。她这个人,明显不曾有折颜的幽默情趣,说起刻薄话却是把好手。因而顺走了她一套茶具未曾和她打招呼,尚且不知下回见面她将说些什么。
正在思虑同明莲下回见面时如何针锋相对,迎面窜出一头雪狮来,鬃毛迎风飘洒有如晶石的光辉,十分威武。
我一直不太想得通,当初为何要选择昆仑。这地方虽然僻静,却是僻静得过了头,显得有些荒凉。若论安乐,昆仑地势颇好,祥气缭绕,坐化的小仙多,所生精怪也多。我虽不大喜欢雪狮这种生物,也怀着悲天悯人的想法,并不愿招惹它。正待绕行过去,却看见那牲畜的爪子上淋淋漓漓带出浓腥的血迹。
滥杀生灵,在昆仑山的规矩里,是一等一的大罪。为仙的废去仙籍毁一身修为,为妖的就地正法烟消云散。作为昆仑如今的君上,我不能不管。
是以我停下了步子,转头打量眼前的局势。
万年之后,我回想这些,想来这就是我们的初遇。
因离得并不很近,于是只能看见雪狮后露出半剪玄色暗纹的袍角。踏着反射微光的松软积雪朝前两步,便能瞥到被血浸得通红的地面。长剑道衣的青年,面容白得堪比五莲池新开的佛心白莲,轮廓极深,眉眼清俊。作为凡人来说,这是个中看且招桃花的好样貌。且仔细看他剑锋上一点芒色,还是点过道法的,想必亦是个功课很努力的道士。
不像我。我学道论佛的那几千年,娘亲最头疼的是如何替我寻一个能受得了我的老师。
他想必是受了伤,撑剑半跪在地,低着眼似乎一直在看自己的衣袍。这个神色……亦是个很中看的神色。
是以我再向前挪了两步。
他终于抬起头来,哑声说:“姑娘小心。”声音沉沉,十分恳切。
由此看出这还是个十分实诚的道士。并不思考为什么这千里冰封的地方忽然跑出个姑娘,却第一时间想着要保护这个姑娘。我偏头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番,于是他又重新低头下去。
雪豹有些压抑地看我一眼,又转过去看他一眼。它这个动作有些眼熟,我把自己三万年的记忆长河从头到尾打捞一遍,忽地想起,这,这莫不是二姊救的那只小雪狮?
二姊四万六千岁的时候,在后山捡回一只气息奄奄的小雪狮。大约是胎里带来的不足,连娘亲都道未必留得住。二姊日日悉心照料起居,几百年后竟也勉强能化出个人形来,是个样子威武的少年。只是不知怎的,有回竟将明莲将将种出来的碧台莲给毁了,虽是苦苦哀求我说情,到底被娘亲赶出了昆仑。如此算来,已有将近一万年了。
当年乖乖巧巧只毁两棵莲花就吓得胆战心惊的小雪狮,如今竟也学得杀人修炼了。可见,光阴和造化果真出人意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