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是后文中香菱的父亲,是慷慨赠银赠衣物,帮扶贾雨村进京赶考的恩人。本是姑苏城里一个乡宦,当地的望族,享受着清雅书斋的精致情调。突然间祸从天降,元宵夜独女英莲被拐子拐走,三月十五葫芦庙炸供果失火,殃及甄家被烧成一堆瓦砾,无奈投奔岳丈封肃家,又倍遭冷语嫌弃,遂看破红尘,随跛足道人出家而去。甄士隐的悲剧人生体验与感悟,似在回答“我是谁”的人生命题。他的故事是贾府大故事未上演之前,先演绎的人生如梦、命运无常的充满幻灭感的小序曲,甄士隐的人生经历,预示了贾府由盛而衰,乃至“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最后结局。
甄士隐曾在梦中见识过“太虚幻境”石牌坊,曾有缘从一僧一道手中接过“通灵宝玉”把玩拂拭,看清上面所镌字迹。他上牵一僧一道;下引雨村、英莲,在全书中的结构作用是联结神话仙界与现实尘世的中介。
“好了歌”共四曲,是麻鞋鹑衣的跛足道人唱出的让人只听见些“好”“了”的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有。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好:得到解脱;了:了结俗愿。
每曲均以“世人都晓神仙好”开头,让世人所迷恋的功名、金银、娇妻、儿女与神仙形成尖锐矛盾,然后三、四句以事实为据,揭示了所谓功名、金银、娇妻、儿女等全是过眼烟云式的空幻之物,丝毫不值得留恋,歌中嘲笑了世人世相的矛盾可笑处:向往神仙,却又难弃功名、金银、娇妻、儿孙;终身执著于物欲,那却又是靠不住的虚空假象。每曲又以“了”结尾,与开首的“好”之间的“禅机”是:“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劝谕世人断绝俗缘,便可得到解脱。
《好了歌注》是甄士隐听了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后,为其作出的注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鬃又成霜?昨日黄土垅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注》一上来便勾画了世间的兴衰荣枯图:当年笏满床的贵族豪门,如今只剩下空堂陋室;曾是奢华的歌亭舞榭,如今却长满了衰草枯杨;雕梁画栋上结满了蛛网;柔美的绿纱而今却糊在当年以蓬草编堵窗户的寒门之家……展现了贵族豪门的败落景象。
紧接下来,一连列举七、八件荒唐的世事:美丽动人的青春年华转瞬即逝,老境将至是无法抗拒、无法避躲的;“昨日”“今宵”处,上演着旧生命的终结与新生命的诞生;金银满箱的大家富户,公子王孙正沦为乞丐;名门闺秀转眼流落成娼妓;达官显贵正变为身杠枷锁的囚徒;贫寒之家暴发的新贵反倒穿上了紫蟒官服……这些事例,涉及人生、社会、官场的各个方面,可视作是对封建末世政治风云变幻、宦海沉浮、社会伦理道德崩溃、人生无常的形象化的解说。
这荒唐可笑的社会人生,犹如舞台上的戏文,“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世人白白奔忙一场,死后一切皆空。
《注》是甄士隐由盛而衰的人生体验的结晶。他由小康人家的社会经济身份地位,连遭灾难以致家亡人散:先丢失独生女英莲,继而大火焚烧家产,无奈寄身岳丈封肃家,历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磨难,本有的宿慧在听了此歌后,便已彻悟,随口对“好”和“了”作出注解,此“注”对《好了歌》所表达的思想作了具体、生动的阐发。这是彻悟者对世相的嘲讽,对人世间荣枯更替、人生无常的直感描摹,是对大衰败的高层哲理思考,提示人们解决现实人生苦恼,突破人生困惑的办法就是“出家”。
《好了歌注》用宗教的方式,说出了甄士隐式的人生体验。这并不简单等同于曹雪芹的人生态度。曹雪芹在人生大起大落的磨难中,被迫“看破”,却并未真看破;声言解悟,并未真解悟,在执著于生活真善美的基本情调前提下,因人生无常、生命短促而引发的伤感与内心深处对人生的无限眷恋、对生命的无限执著扭结在一起,难以理清,于是才有“大无可如何”的震撼人心的悲剧意蕴。反过来说,曹雪芹如果真的看破,真的解悟,真的厌弃人生觅求解脱,如一炉冷灰、一泓死水,那怎么会有如此沉重无比而又生趣盎然的盖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