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从文
《艺术周刊》的诞生
在中国,学艺术真可怜得很。一个高中毕业的学生,入了艺术专科学校后,除了跟那个教授画两笔以外,简直就不能再学什么,更不知还可学什么。记得在上海时,曾晤及一个在艺术学校教图案的大教授。他说不久以前他到过北京。我问他对于中国古锦的种类,有不有兴味研究,对于中国铜器玉器花纹的比较有不有兴味研究,又问及景泰蓝的花纹颜色,硬木家具的体制,故都大建筑上窗棂花样,一串问题他皆带点惊愕神气用一个“否”字来回答。到后我把眉毛皱了一下,大约被他见到了,他赶忙补充似的说道:“我是教图案画的,我看到济南的汉石刻画,真不坏!”我当时差点嚷出口来: “我的天,你原来是教图案画的!”
教中国画与教艺术史的,关于他所教的那一行,我也碰过同样的钉子。很少学校能够有一个稍稍完备的图书馆与艺术陈列室,很少学校能够聘研究本国断代艺术史与能够汇通一般艺术的教师。使学生把艺术眼光放宽,引远,且扩大他们的人格与感情,简直就不为从事艺术教育的人所注意。教画的兴味那么窄,知识那么少,教的有什么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凭我们的经验说说,凡是逛过公园的人,总常常见到有学艺术的青年人对那些牌楼很出神的作画。其中有的是大学一年生,有的是大学教授。看看他们的设色,构图,无一不表示他们还在习作。画来画去不离公园牌楼或树林白塔,他们的勤快与固执,真使人想起他们学艺术的方法选取题材的眼光,有点为他们发愁!除了公园中的牌楼,一个学艺术的就无可学处?谁需要那么多牌楼画?
使学画的居然能够同钓鱼游客一样,在公园林荫中从容作画,艺术教育指导者当然应负点儿责。在公园作画不是罪过,但先生们若知道多一点,也就会教学生们把学习范围放宽一点儿。然而目前先生们多少有些是画点牌楼终于成为教授的人,并且先生的先生说不准还是画这类玩意的专家!这个取证并不困难,我们只须跑到什么洋画展览会上去看看,数一数有多少幅油画的题材完全相同,就明白了。一个展览会若有三小幅画取材调色足使艺术鉴赏家惊讶,那么,这画展就不算失败了,间或有一两幅眩目惊人,过细看看,布局设色仿佛很熟,原来那是摹来的。
西洋画不会得到如何成就,还有可原谅处。所学的时间太短,教师对于大千世界的颜色与光,点线与体积,既无相汇的理解,世界上的一切光色点线自然便不能使他发迷。他虽学画,也就只“学画”而已。到外国时独自作一张人体素描,在解剖学方面不陷于错误,就得花不少时间。他原无那么多闲空时间。他一生也许画过几次石膏模型,但多数却学“油画”。回国来把他自己从博物院临来的或经教师改正过的几十幅画,作一次公开展览,于是自然而然各以因缘作了人之师。试想想,这样的教授能教什么授什么?其中聪敏一点的,强作粗犷,抛去一切典则,以为可以自创一派。同样是聪敏,而又想迎合习气,在中国受文人称赏,在外国被人承认为“中国画”的,必转而来画一群小鸡,几只白鹤,雪中骑驴,月下放舟,同时因基础不佳,便取法简易,仍然把粗犷当成秘诀,用大笔蘸墨在纸上大涂大抹了事。
学西洋画的不成,还可慢慢的进步,中国画又怎么样?生于中国的现在,人在大都市,上海、北京或南京。印刷术已十分进步,历史上各时代的名画,学艺术的差不多皆可以有机会见到。但看看我们从艺术学校得到好教育的国画家……说到这里不知得感谢还是得批评几个时下的名人。因为他们的“成功”,以及回老家来的洋画家的“摹仿成功”,各人皆把“成功”看得那么简单容易,多数学生皆以能够调朱弄绿画点简单大笔花朵草虫为满足,山水画也就永远只是隐士垂钓远浦风帆,诗人窗下读书与骑驴过桥那一套儿。一个国画展览会不必进门,在外边我们也就可以猜想得出它的内容:仿吴昌硕葫芦与梅花,仿齐白石虾蟹与紫藤小鸡,仿新罗折枝,仿南田花果,仿石涛,仿倪高士……仕女则临费小楼,竹子则法郑板桥。这种艺术展览会照样还将有些方块儿字屏条对联,又是仿刘石庵,何绍基,于右任,郑孝胥。他们这样作来,就因为学校只告诉他们这些,他们只知道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