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蝉鸣得最深的时候,就是它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
我总喜欢站在路边,抬头看绿荫交织的梧桐枝桠,想看看那些鸣唱者,乌黑的鬓,以及透明的翼。
年幼时喜欢在栀子花树林里跑来跑去,有时无意见了透明的新鲜的蝉壳,静静憩在绿绿的叶片上,我会猛然刹住步子,瞬间连呼吸也变得轻了,随即笑意盈盈。那时我必是两眼睁得老大,想要努力看清它身体的每一处。
整个壳是淡淡的褐色,薄薄的,背上开了一道缝儿-想必它就是从那里,脱胎换骨的。
我也会低头看看树根,找找曾经它从哪里生出来,又从哪里爬到了枝干上,蛰伏了这多雨的春,茂绿的夏。
多年前,母亲得了块玉坠子,依着形状赶个巧,叫人刻了蝉,系了红绳,挂在我的脖上。那时我就好奇,为什么,又偏偏是蝉。母亲笑笑,不说什么,只让我戴好不要叫人拿了去。从此,即便沐浴更衣,也未取下了。
有一年,驻守的部队里庆年,女孩们要跳舞。换上舞衣时,梅老师眼睛亮了亮:“拉雅,你脖子上的玉蝉真好看。”我羞羞笑了笑,连忙用手将它放进里衣,按了按,小声答道:“是妈妈给的。”梅老师讶异:“想不到你母亲是这样有远志的人,对你那么重的心思。”我茫然,不解。后来才知道,梅老师的话里,竟是误解了母亲的意思。可怜我那时也小,全然不懂。
我隔着衣服,摸摸玉蝉,也不说话。“可怜你母亲,一人也不容易。她希望你出息,也是应该的。”梅老师讲给我,说给自家小孩儿带了这个,是希望小孩将来出人头地,一鸣惊人的意思。
顿时我的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子,不知滋味。自我出生起,爷爷就嫌我是个女孩儿。母亲生我那日,爷爷径直甩门而去。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渐渐长大的我才明白,原来父母的婚事,竟也是不被爷爷认可的,更何况后来有了我,一个女孩儿。
那天的舞蹈,我不知道是怎样跳完的,又是什么时候,庆会结束。我浑浑噩噩的,跟着大家一起散去,周婶牵着我回了院子,笑着又对母亲说了些什么,我全然无知。
可是我的心上,就这样多了一点沉沉的东西了,一直伴着我长大。我并没有生出什么哀怨,甚至是一点点的难过,大概自己也觉得,母亲只有我,只剩我了吧。
每当盛夏,我总爱去树下站着,摸着粗糙的树干,依着它,听听蝉鸣,听听它们寂寞的诉语,以及回想心底那个秘密,我以为自己已经知道的,母亲不告诉我的秘密。
我一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母亲与我极为亲近,从不苛责,也无须苛责,我就会做得很好。我渐渐长大,母亲的笑容,却是我记忆里,最美的风景。
我依旧爱在夏天,倚在屋檐下的椅子上,一边摇着扇,一边听着深深的蝉鸣。却也慢慢知道,蝉鸣最深的时候,就是它们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了。有时清晨,有时雨后,阳光折射在新的蝉壳上,蝉壳里的液体,也散发出柔和的珍珠光彩来。不过,没有多久,这些夜里蓄出的露水,或者雨后留下的雨珠,都将被阳光带走,随风而逝,只留下空空的蝉壳,最终在原地碎为尘埃落地吧。
后来,我考上了千里之外的大学,将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这里的每一座山头,每一条河流,每一间木屋,甚至每一株翠竹,都是那样熟悉。我在心里默默同所有儿时的玩伴告别,一只叫阿黄的土狗,一对灰鸭子,篱笆上的蔷薇花,种着核桃树的院子,还有满树的蝉鸣。
收拾行李的晚上,母亲在屋子里忙着。快要睡觉时,母亲再次走了进来:“雅娃,过来,我有话儿。”她径直走到我床边,脱了鞋偎上来。我抬头枕在母亲腿上,母亲从我手里拿过蒲扇,摇了摇:“这么大了,出去了就不要整天皮猴儿似的,要秀气些。”
“嗯。”我闭眼嗯了一声,蹭了蹭,这迷恋了十八年的温暖。无意中磕到了戴着的玉蝉,淡淡的温凉,让我恍惚又回到了那一年,梅老师对我说那些话的那一年。
“雅娃,拿着。”隔了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突然手里就被母亲塞了一个凉凉的物什,拉回了我飘远的思绪。我借着光亮抬手一看,生生怔住:竟是一块与我脖上一个样子的玉蝉。
我坐起来,看向母亲时,她眼里湿湿的,眼圈儿有点发红。记忆里,就只有那回我病得厉害,母亲红过眼,今晚,是第二次。我连忙把手中的玉蝉放在枕边,将她抱在怀里:“乖哦~不哭。”拍了拍她的背。
她伸手抹了一下脸,吸吸鼻子,咧咧嘴:“哭啥,我那是高兴呢。”说着,轻轻拿起那块玉蝉,慎重放进我的手心,合上:“这个,你就带去吧。”母亲略微粗糙的大手,包裹着我的,轻轻颤着。等过好了一会儿,她稍稍平静了,这才拉了我,倚在床边,说:“这玉蝉,听老人说,要上好的青玉凿上一对儿,女孩一直戴到成年,另一块给她相中的,在一起了,就都戴着,能保这辈子平平安安,两人缠缠绵绵,白头到老。”
此时我心里,更不知作何想法,有点闷,有点涩,回想起了人们背后谈论当年我父亲与母亲的那些事来。爷爷一直反对父母的婚事,是父亲执意要与母亲在一起。可惜在我出生前几个月,父亲因公事,匆匆离去,却再也回不来。关于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所有少得可怜的记忆,都是隔壁的婶婶们那里听来的。我也知道在母亲这里,是绝口不能提父亲的事,所以我从来不问。
我一直以为,“父亲”二字于我,只是一个淡漠的词汇,可是我却忘了“丈夫”二字,对母亲的意义。那一个人,甚至连背影也没有留过给我,却给母亲的一生,烙上了印记。
蝉,缠缠绵绵。所谓的一鸣惊人,现下想来,似乎有点滑稽可笑了。原来小时候梅老师的一番话,竟是真的误了。原来母亲从不曾望我出人头地,却希望我能有一个好的归处。
紧紧抱着母亲,我仰头,深深呼吸了一下,放开她,笑了笑:“你家小猴子会有人要的。”母亲被我这话逗乐了,眼泪也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第二天,母亲帮我提着棉被,送我到等车的路边。昨晚的种种,仿若轻烟消散,和着那些愁云,那些思念,和那些心愿。虽然是面对离别,母亲却是高兴的。她今天看起来,神采奕奕。笑着搁下包袱,她伸头望了望远处车来的方向。
我腾出手来,为母亲理好耳畔的碎发,想了想,放下手中东西,又伸手抱了抱她。路旁的梧桐树上,蝉鸣依旧,此刻画面,却在我今生的记忆中,随着蝉鸣,描绘得更深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