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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212+小说】风起之时 by b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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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终极雇佣》的bei,文风总是给人酷酷的感觉。

人物们讲起话来有话剧的台词架式,而且是那种非华丽的,能说一字不吐二声的台词。

我觉得bei更像个“愤青”,尖锐冷静,眼神深沉疼痛。

张风起,是个好名字


1楼2007-02-12 20:58回复
    第二天中午,向北没吃饭就在银杏树下等,等到午休快结束也没等到张风起出现。

    他跑回学校,张风起正在工地上干活,推着一整车的砖头,看上去很吃力。

    向北在边上喊他。


    “你怎么没去?”向北问。

    张风起道,“赶工,中午休息取消了。”

    向北道,“那我放学的时候在那里等你,你那个时候有空吗?”

    “你现在把钱给我不就行了。”张风起道。

    向北犹豫了一下说,“我……钱放在书包里了。你那时不是吃晚饭吗,你别吃了,我请你吃饭。”

    张风起说,“好吧。”反正晚饭只有大白菜,也吃不饱。

    “那我先去上课。”走了两步,向北回头道,“你别忘了,一定要来。”

    张风起点了点头。


    把车停在楼边,张风起开始卸砖,刘二负责往上传,“你咋认识这里的学生?”

    “他欠我钱。”张风起扔砖给他。

    刘二过来道,“风起,这里可不比我们乡下,他们城里人动不动就要抓人进公安局的。你不许胡来,听到没?”

    那边砌墙的叫道,“怎么回事,砖呢?”

    刘二忙回头,“来了来了。”又叮嘱张风起,“千万记住叔的话,啊。”

    虽然是秋天,但工地上热火朝天,每个人都汗流浃背。

    总算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累得连手指头都懒得动的工人们最高兴的大概就是这个时刻的到来。

    为了赶工期,现在他们只有晚饭后能歇一会儿。

    歇完了还要挑灯接着干,有经验的工人都知道到了完工期限前一个月,几乎没有不干到夜里的。

    张风起没有吃饭,乘他们不注意遛了出去。

    向北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两人在林子里找了一个树桩子做饭桌。

    向北的盒饭是在店里买的,比起张风起吃过的盒饭来,好得太多了,两荤两素,还有番茄鸡蛋附汤。

    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尤其是像小扇子的银杏叶将满目的萧瑟装点出诗意来。

    少了叶的遮蔽,纯净的天空格外高远。

    两人沉默的吃着饭,向北把自己盒子里的小排夹给张风起,“说了不要这个,店里非给这个,难吃得要命。”

    张风起道,“你的事情真多。”

    向北笑了,“是是,拜托你帮我把它吃了吧。”

    吃完饭,向北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一双球鞋。“这给你。”

    “为什么?”张风起问。

    “为了谢谢你救我,我看你的鞋子正好坏了,和人打架的时候,跑起来不跟脚。”向北把鞋带解开道,“因为你比我矮,所以我是照着自己鞋子的尺寸小一号买的。你试试,不好,我再去换。”

    张风起没动,“不是给过钱了吗?”

    “钱归钱嘛!”向北把鞋子放下说,“那是另一回事。”

    张风起的鞋子是他妈几个月前给他做的,早就破破烂烂,全是洞,鞋跟也塌了。

    向北半跪在地上,给他换鞋,“你不穿袜子?”

    张风起的整个脚显得清削,脚趾也很细,当然细碎的伤口是免不了的。

    因为有点摸不着头脑,张风起站着,愣愣的看向北替他系鞋带。

    “稍微有点松,你脚太瘦了,把鞋带系紧一点就好了。”向北抬头,道,“你觉得呢?”

    张风起把自己的鞋装到袋子里,“我走了。”

    向北道,“等一下,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张风起道,“还有什么事?”

    向北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这个。”

    “什么?”张风起问。

    “课本。”向北递给他看,“你平时什么时间有空?”

    张风起翻来覆去看这本崭新的小学一年级语文书,忽然一下把它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向北在他身后喊道,“你会写张风起吗?张风起,这三个字你会写吗?”

    张风起好像没有听见,越走越远。

    向北大声叫道,“张风起,你挣钱寄不寄给你妈妈?”

    张风起停住了。

    “你一定不寄,因为你连自己的名字是哪三个字都不知道,根本填不了汇款单,是不是?”

    张风起没有再向前走。

    向北拾起课本,走到他身边,“你什么时候有空?”

    张风起没有说话。

    “星期天吗?”向北问。

    张风起还是没有说话。

    “中午休息的时候呢?”向北问。
    


    6楼2007-02-12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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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风起抬起了头,“晚饭后。”

      向北笑了,“那我每天放学后在这里等你,你要快点吃饭。”


      一层秋雨一层凉,天逐渐变冷了。

      树林里所有的树枝都灰秃秃的,没有了色彩。


      张风起还不算笨,每天一个小时,能认识十几个字。

      可写就不行,字总是像蛇爬的一样。

      从来没有握过笔的手指缺乏控制力。

      向北一遍遍的持着他的手引导笔画的走向,但目前为止,他写出的字还是蛇形。

      “你平时有空的时候,要多握握笔,不要一离开这里,就丢了笔,知道吗?”向北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说出小学老师说过的话来,十六岁的向北忽然觉得自己成了满口大道理的教务主任赵老头。

      “我又没有空。”张风起把笔扔开。

      “你星期天的时候,还有放工后,不能尽想着玩。”这话基本上属于对师长们训诫的生搬硬套。

      “哪有星期天?”张风起不高兴的说,“放工后我要睡觉。”

      “啊?”向北不知道还有没有星期天的工人,“那你一个月要工作多少天?”

      张风起想想说,“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

      “只休息一天吗?”向北惊讶的问。

      “什么一天?”张风起不解。

      “你不是说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吗,那每个月不是还有一天吗?”向北道。

      “哪有一天?”张风起奇怪道。

      向北看看他,忽然恍然大悟,张风起是按阴历说的,所以一个月只有二十九或者三十天。

      许多不识字的农民还是依据传统的农历记日子,因为他们无法看书读报,电视上文绉绉的话也是半懂不懂,所以学习现代的东西比较难,而农历是祖先根据中国自己的自然变化制定的,对于季节气候种庄稼比阳历有用的多,所以农村里还是习惯于阴历。

      “那你没有休息日啊……”向北喃喃道。

      “你说什么?”张风起没听清。

      “难怪你每天一放工就睡觉了。”向北道。

      “什么难怪?”张风起道,“放工不睡觉能干嘛?”

      向北用书轻敲他的头,“你就不能向那些要帮家里人干农活,还坚持读书,最后考上北大清华的农村小孩学习学习吗,人家干完活,不是也能坚持看书吗?你从七点看到九点,也好啊。”年轻的“向教务主任”谆谆教导他唯一的学生。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张风起完全没听懂他的话,“七点到九点,我不干活啊?”

      “我是说晚上。”向北从张风起头上拈去落下的枯叶屑。

      “是晚上啊。”张风起把写好的字给向北看。

      “啊?”向北呆了,“你是说你晚上也要上班?”

      “嗯。”张风起点头,“写得对不对?”

      向北真是大为震惊,“那你每天到底干多久?”

      “没算过,反正天亮就上工,有时候晚上十点放工,有时候十点以后,我没有表,不怎么清楚。”张风起道。

      见向北发呆,“喂,你怎么了?饿了?”

      向北道,“没什么。我看看你写没写错。”



      媒体常常宣扬某个贫苦子弟如何如何刻苦,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一朝金榜题名,跳出了农门。

      其实这是极罕见的,都到了那份上了,如果和普通孩子天资差不多,能题名吗?

      许多人在舆论的引导下,认为穷人的孩子比富人学习好,纯粹胡扯。

      读大学的大部分还是有钱人至少是有点钱的,意志那种东西不管怎样都需要点环境和条件的支持。光有意志能上学吗?

      即使能题名的也一定与真正的贫苦还有差距,再聪明刻苦的孩子不给他读书,连名字也不会写,他到哪里题名?

      自学成才,那也得有基础,三岁的小孩一个人能自学成才吗?从来没有人教过的小孩不会写字,长大了就能自己学会写字吗?

      一天干上十五六个小时的重体力活,住在二十个人的工棚里,从来没有读过书的人能在深夜里凿壁偷光,悬梁刺骨吗?

      或者有人说什么只要有毅力,无论多么艰苦的逆境只要努力都能如何如何。把说这话的放到方圆百里只能找到《防蝗手册》的地方去过上两年,再让他说说大道理看。

      不管那些自以为是的“逆境成才者”怎样标榜,既然能成才,那他的逆境就只是和更好的环境比较而言,比起真正毫无成才机会的人,他说的都是废话。


      7楼2007-02-12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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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一松手,张风起直起了腰,把摁住他头的人掀翻在地,回过身来竟一拳打在老板娘那张精心描画的脸上,她趔趔趄趄,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摔倒在地,几个伙计连忙去扶她。

        看热闹的人群完全被张风起的“野性”惊呆了,霎时间鸦雀无声,眼看着他“突出了重围”,消失在人海里。


        一直跑到车水马龙的火车站外面,张风起在巨幅的洗发水广告前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没有人追来。

        他坐到台阶上歇息。

        昨夜的雪让气温骤降,阳光仿佛也带着寒意,不怎么暖和。

        这里几乎水泄不通,塞满各种各样的车和形形色色的人。

        随处可以看到扛着大包,出站进站的“民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似乎凝固了的表情。

        他们中间像张风起这样年幼的并不多,但是比他稍大的,读大学的年纪,占据了大部分。


        为了看清楚,向北爬上一辆停在车站大门墙角的货车,没错,是张风起,他理了发,那张脸,却配了一身破旧的衣服,很招人眼。

        向北跳下车,穿过拥挤的人流,来到广告牌前。

        光线被阴影遮挡,张风起抬起头,又低下去。

        “风起,真是你!”向北坐到他旁边。“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害我在车站找了好几个星期。”

        张风起没跟他搭话,仍然看街景。

        “我先在西站找,后来才到东站来找,可是地方太大了,问人有没有什么地方搞装修,人家都说不清楚。”

        向北说着自己找他的经过,但张风起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向北停下来,看他。

        张风起还是一动不动的看着街上。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忽然,张风起说,“你们城里人真坏!”

        说完,站起身就走。

        向北跟在他后面,“风起,你被人家欺负了?”

        张风起不理,直向前走。

        “风起,风起!”向北喊他。

        张风起没有回头,自顾走路。

        向北去拉他的手,他用力甩开。

        走了好一段,向北还跟着他。

        他火大了,猛然转身怒道,“你干嘛跟着我!”

        向北也停下,道,“人家欺负你,我又没有啊。”

        张风起转回身,又向前走。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的走着。

        现在是中午,虽然过了吃饭的高峰,但是路边的小吃摊和饭馆还是飘散着浓郁的饭菜香。

        张风起午饭吃得一点东西早在刚才逃跑时消耗光了,“拿来”的“馒头”也没吃成,饥肠辘辘。

        向北小心的说,“风起,你……饿不饿,我们买个饼好不好?”

        张风起仍然没有理他。

        路边卖酥油饼的连忙包上两个道,“才出锅的,好吃着呢!”

        向北掏钱的功夫,张风起走远了。

        他接过饼追上道,“很好吃,你尝尝看。”

        张风起瞪他,“我没骗你。”向北说。

        又走了一阵,张风起接过饼,咬了一口。

        “是好吃吧?”向北说。



        大概是某辆火车进站了,一下子涌出巨大的人潮,冲刷着人行道。

        向北怕走散,去牵张风起的手。

        张风起一甩手,“你干嘛!”

        “人这么多,会走散的。”向北说,又去拉张风起的手。

        张风起瞪了他一会儿,没有再挣脱。


        路人都朝他们看。

        男孩子手牵手不常见,特别是他们的衣着打扮反差极大。

        但是,向北和张风起都是稚气未脱的孩子,两人神情动作坦荡自然,不见半点暧昧龌龊,反让偷偷看他们的成年人觉得自己的“别有想法”显得不堪。

        油饼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人走到了宾馆门前。

        “我要进去了。”张风起说。

        向北从怀里拿面巾纸给两人擦手。

        “原来你在这里装修。”向北说,“你要打电话给我呀,我上次给你的电话卡用完了吗?”

        张风起道,“你真烦,我又不会打。”

        向北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不会就是不会!”张风起道。

        向北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他不会打电话。

        “你不认识数字啊!”向北恍然大悟的说,“那你也不会用电话卡了?”

        张风起要进门,向北拉他道,“我教你,几分钟就行了。”


        临分别,向北千叮万嘱要张风起记住打电话。

        张风起快走进门里时,他又在他身后叫道,“一定不能忘啊,你去哪儿要打电话告诉我一声!”
        


        10楼2007-02-12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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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正月初五,刘二就回来了,给张风起带了他妈妈做的衣服和鞋。

          刘二的儿子在县里中学读书,学费生活费对于乡下人都是不小的数目,他得多挣些钱。

          干了没几天,他从铰环松脱的铰架摔下,折了腰。

          那个不愿意多说一个字的医生冷冷的道,如果不动手术,他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

          手术费需要一万元,必须先交五千块钱的预付金。

          老福带着张风起去找包工队的大老板。

          大老板姓韩,人称“韩千万”。

          跪也跪了,求也求了。

          “韩千万”说刘二到工地不满一个星期,给了三千块的住院费算仁至义尽了,如果开这个口子,以后这个要一万,那个要一万,他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没有要到钱,去医院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无计可施的老福,在一家歇业的店铺门前台阶上蹲了下来。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大街小巷花灯簇簇,沉浸在新年气氛中的人们熙熙攘攘,一派欢腾。

          望着热闹的城市,老福叹了口气,“娃啊,干我们这个的贱命啊。”



          医院终究还是要去。

          歇了一刻,老福站了起来,“走吧。”

          张风起道,“我想去转转。”

          老福点头。

          没有钱,早去晚去都一样。张风起毕竟是小孩子,街上又很热闹。


          翻下墙,张风起绕过那辆漂亮的小轿车,轻轻的推开了门。

          “韩千万”正看报纸,没有察觉。

          等他听到动静,已经来不及了。

          张风起速度奇快,准确凶狠地一脚踢中他发福的肚子,将他连人带椅子踹倒在地。

          不容片刻喘息,落下的每一拳都如重锤。

          过了六十的“韩千万”,身体滞重,毫无抵挡余地。

          楼上急急忙忙跑下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从后面抓住张风起的衣领。

          张风起回过头。

          看到他的脸,青年很意外,打向张风起的拳头没有落下去。

          张风起可没迟疑,一拳击中他的脸。

          房子里又有几个人赶到。

          一个男人操起手边的椅子向张风起砸去,先来的那个青年大叫,“不要砸!”侧身护住张风起。

          差点砸到他的人惊得一撒手,椅子“啪”的掉在地上。

          “韩千万”艰难的被扶起来。

          “快把他给我抓到公安局去!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他喘着气叫道。

          那青年把张风起箍在怀里,回头道,“他还是个孩子!”

          “韩千万”道,“送到公安局!送到公安局去!”

          青年大声道,“爸爸!他是个孩子!”

          他这么一叫,屋里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带他出去。”青年说。



          十五岁的张风起,到底和成人的力气还有相当的差距,被青年半抱着出了门。

          到外面,他一松手,被张风起踢了一脚。

          弯着腰,他咳了两下,道,“你力气不小啊。我认输,停战吧。”

          见他不还手,张风起没有再打他。

          “我刚才听到你们和我爸谈话,你叫风起吧,我叫韩书山。”青年道,“我们到那边谈谈。”

          张风起站着不动。

          “就一会儿,你再打我也不迟。”韩书山说。


          路口的咖啡馆,离韩家只有几十米。

          韩书山要了热牛奶和咖啡。

          看张风起一直警惕的注视他,韩书山忍不住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把你送到那种地方的。”

          拿起小勺子,他搅了搅热奶,递给张风起,“小心烫嘴,冷冷再喝。”

          张风起道,“你有什么话,快说。”

          韩书山道,“你先别急,等一下我就去医院替你舅舅办手续。”

          张风起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过去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

          韩书山笑道,“办了手续,医生也要准备几天的,不急这一会儿,先把牛奶喝了。再说我也得知道需要多少钱呐。”


          三天后,刘二进手术室。

          老福放了张风起假。

          韩书山也来了,和张风起两个人坐在手术室外等。

          张风起没来过正规的医院,他在家乡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赤脚医生给看的。

          四周一片素白,说话声音高点,就嗡嗡的响,大部分时候又安静的可怕。

          虽然护士小姐已经改穿浅粉色的工作服,墙上也刷了一些浅绿,但还是让人感到某种庄严与肃穆。

          浓烈刺鼻的药水味,尤其令张风起不自在。
          


          15楼2007-02-12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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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书山握住他的手,“紧张吗?”

            “没有。”张风起立刻回答。

            韩书山道,“医生说了,手术没什么危险。”

            张风起道,“他不是说,好了以后也干不了活吗?”

            “干活是有点困难,但日常生活基本没有太大的问题。”韩书山迟疑了一下说。

            张风起望了望手术室紧紧关闭的门,“阿明说这种事情很多。”

            “是很多。”


            窗外,一只小小的麻雀在土褐色的枝条上跳来跳去,似乎在观察可以觅食的地方。

            韩书山握了握他的手,“风起,不管生活多艰难,你要做一个堂堂正正,铮铮铁骨的男子汉,知道吗?”

            “不知道。”张风起答道。

            韩书山说,“你必须知道,杀人放火不对,抢劫偷窃不对,侮辱女性不对,仗着自己力气大随便打人也不对,所以不能做这些事情。”

            “拿人家的馒头呢?”张风起问。

            韩书山笑起来,“如果人家多得吃不完,拿一个,……也无妨。”

            “还有,出卖原则不对,任意违背自己的承诺不对,和朋友交往首先考虑物质条件,身份地位不对,对比自己强的,唯唯诺诺,俯首帖耳,对比自己弱的,横眉冷眼,不屑一顾不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韩书山问。

            张风起道,“不能欺负别人,也不能被别人欺负?”

            韩书山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有过错勇于道歉,对自己做的事负责任,不因为对自己有利就肆意欺骗伤害别人,这种人才是高贵的人,值得尊敬的人。而识不识字,有没有钱,绝对不是衡量一个人好坏贵贱的标准。”

            张风起没做回应,沉思了半晌。

            过了一会儿,他道,“城里人半边脸。”

            韩书山问,“为什么这样说?”

            张风起道,“我不打他们,他们还不是一样欺负人?”

            停了一下,他说,“去年大湖涨水,我家房子被淹了,搬到帐篷里住,鸡鸭没处放,又没东西喂,只好卖给城里来收鸡的饭店。我妈养的八只下蛋母鸡,问城里人要九块钱,城里人说跌价了,只给六块钱。我到了这里,看见店里一只洋鸡腿就要十块钱,他们说什么时候都卖十块钱。洋鸡比草鸡便宜,一只鸡腿都要卖十块钱,我妈八只草鸡才得了六块钱。城里人老说穷,可是我看连小孩都吃得起那种鸡腿,我们那里就没有人吃得起。”

            细长英挺的眉微微蹙起,隐隐约约透露不满。


            稚气的脸已初见俊美,虽稍单薄,但有副好身段。如果是城市里的孩子,现在肯定是学校里小女生们的暗恋对象。

            他才刚刚开始认识世界和人生,却被无情的抛进了社会最底层。

            他的经历和将要经历的正一步步把他推入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行列。

            韩书山无能为力,他没有方法来拯救他。

            他的只言片语也许可以让他知道什么是生存手段的底线,但要坚守这个底线,需要的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韩书山思索片刻,道,“以前我们家被下放到农村,回到县城后,我爸妈替人家拉平板车,从县城的北边拉到南边,满满的一车砖头,要拉两个小时,挣一角五分钱。我们没有城镇户口,不能买平价粮油,所以要花几倍甚至十几倍的钱买粮食。那时,我也对这个社会充满了疑问,为什么越没有钱的人,越比人家多花钱。可是你看,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用同样便宜的价格买到粮食了,对不对?”

            张风起没有回答,但他显然在听。


            16楼2007-02-12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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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不停地想着他。

              就像几岁大的小孩,妈妈告诉他糖吃太多会牙疼,他害怕牙疼,但他的手就是放不下盛糖的盒子。

              要自己斩断这种牵肠挂肚的羁绊,十六岁的向北感到了软弱无力。

              然而,犹如考试在即,再贪玩的心也要收回到书本上一样,他已经不得不做出决断。

              只是,他的心被千丝万缕的缠绕在那张沉静的睡颜上,他该如何做出决断?



              向北开学后,张风起的课程变成了一周一次,在星期天的中午。

              “向老师”的“教学方法”不知道算不算得当,但“教学成果”还是有的,张风起也认识七八百个汉字了,虽然写出来的更像象形图画。

              进入暑假,天逐渐干燥起来,耽误了三个月的工程进度恢复正常了。

              八月底,商场盖好了一大半。



              热夏的中午,公园里除了他们俩,不见别人。

              虽然是凉亭,凉快不到哪儿去。

              向北合上了书。

              “不学了?”张风起问。

              “今天就到这里吧。”向北说。

              开头怎么说才好呢,整个星期,每次来的路上,他都下定了决心。

              他反复斟酌每个字,但是一见着他,不由自主的满心喜悦就冲淡了决心。

              于是一拖再拖,拖到不能再拖。


              时间尚早,工棚比外面更热,张风起没有急着回去,在石凳上躺下来。

              向北隔着一个柱子坐着。

              树梢纹丝不动,没有风。

              周围静悄悄的,似乎能听见人的呼息声。

              “风起,”向北用双手遮挡太阳照射的热度,“以后我不来这里了。”

              没有听见张风起说话。

              “你自己要好好学汉字,多问问人。”向北接着说。

              张风起还是没有说什么。

              “我要出国了,这个礼拜就走。”向北尽量保持语调的平常。

              “出国是什么意思?”张风起问。

              “就是到外国去。”向北答道。

              “到外国干嘛?”张风起坐起身,转过柱子。

              向北扭头看亭子外面,“读书。”

              “读多久?”张风起坐到他对面。

              “不知道,”向北抱着头,笑得有点勉强,“我家人希望我到外国去。他们都这样,见了面,谈的都是哪家小孩到哪个国家去了,小孩没出国的就好像矮了一截。”

              张风起听不懂他的话,莫明所以的看他。

              向北继续找话说,“本来,我想迟点去,后来想反正都要去,越早越好,省得他们成天唠唠叨叨的。”

              见张风起没有接话,向北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沉默了一会儿,张风起道,“我回工地了。”

              向北点头。

              张风起转过了身。

              向北坐着没动,看他渐行渐远。

              心越发堵得难受,找不到出口。

              “风起!”他大声喊他。

              张风起回过头来。

              向北顿了顿,说,“你……别忘了学认字。”

              张风起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见向北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商场在十一前顺利竣工。

              领完工钱,阿明提议去小馆子吃一顿,老福同意了。

              老福没有让张风起去,说他太小,不能到那种地方。

              原来那种地方有“小姐”,只是比夜总会,大酒店的要“便宜得多”。



              张风起一个人在街上逛,城市里灯红酒绿,晚上也是人来人往,和他的家乡不同,他们那里,天一擦黑,外面就看不见人走道了。

              “风起!”有人在身后喊他。

              回头看,韩书山的脸正从一个摇下的车窗探出来,“去哪?我捎你一程。”


              车开得不快,国庆节,街上的人挺多。

              “最近没打架吧?”韩书山问。

              张风起摇摇头。

              韩书山道,“我上次的话,你还记得吗?”

              张风起闷闷的回答,“不记得了。”

              韩书山笑道,“干活的时候,小心别受伤。”

              张风起偏着头看窗外的热闹,车里轻轻的放着舒缓的音乐。

              “韩书山。”

              “嗯?”

              “人去了外国,回不回来?”

              “你有朋友去了外国吗?”韩书山问。

              “嗯。”

              “他去外国是做什么的?”在红灯前,韩书山停下车。

              “读书。”

              韩书山转头看了一下他在背光面模糊的侧脸,“有的回来,有的不回来。”

              “他回不回来?”张风起问。
              


              18楼2007-02-12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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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书海豪赌成性,远离父母后,更是变本加厉,常常在日本的赌场一掷千金。

                为了约束他,韩家在大儿子出国后的次年,将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儿子韩书山也送去日本留学。

                又过了四年,韩书海取得博士学位,并在东京开了一家效益颇为不错的广告公司。

                同年六月回国,办理了离婚手续,女儿由妻子抚养,此时他的岳父已卸任。

                也是在那年的日本盂兰节前夕,他娶了一个日本女人。

                韩家从一贫如洗到家资亿万,从小县城搬到大都市,从遭受城市人的白眼冷遇到倍受奉承巴结。

                韩氏兄弟形成了极为不同的性格。

                韩书海为人势利,鄙视贫穷,却又憎恨官僚,发誓永不再受“当官的那副嘴脸”。

                韩书山则性格温和,待人处事无论贵贱。

                他执意回国工作,说服兄长的理由是,他就是有“可笑的民族自尊感”和“土得掉渣的仇日情节”,他也不愿意去欧美澳洲,因为他不想以后被人称为“爱国华侨”,也不希望后代被叫做“某籍华人”,更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在被外国人歧视的同时憎恨自己的中国血统。

                两兄弟的专业与建筑不沾边,他们并未打算继承父业,而父亲给他们取的名字也证明,他不希望儿子走自己的老路,希望儿子们不用再给官老爷磕头赔笑。

                最近他年纪日大,逐渐力不从心,这次来南方收款及顺便视察工地,他派手下一个副理来,但几笔款项巨大,又多次催讨未果,副理情面不够,做不了主,正好韩书海回国探亲,于是由副理陪着兄弟俩出这趟公差。

                所以赶来处理这个大事件的是韩书海兄弟。

                半夜被叫醒,从市中心驱车赶到郊区,韩书海已是满心不悦,见着老福,没有半分好脸色。

                他勉强压着火质问张风起,“事情是不是这样?”

                张风起保持着沉默,他没想到高雪会这样说,他原以为她会把事情说清楚。

                在一旁的老福连连摇手道,“不会,不会,风起这娃虽然调皮,但决不会做这等事。”

                韩书山也道,“大概是误会,风起,你说实话。”

                张风起看着高雪,她低着头掉眼泪。

                “我看这小妞水,想逗逗她。”他平淡的开口。

                话才落音,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震得他耳朵嗡嗡响。

                当场的人都怔住了。

                韩书海撤回手,道,“你还有脸说?”

                张风起的拳头挥出去的刹那,韩书山抓住了他的手,“事情既然清楚了,人我们带回去处理,所幸女孩子没什么大碍,我保证以后决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让风起给姑娘赔个理,您看呢?”

                朱主任同意了。

                韩书山说,“风起,还不道歉?”

                张风起瞪着韩书海,没有说话。

                “风起!”韩书山使劲按住他捏成拳的手。

                张风起转头看低着头的高雪。

                “我,错了。”他淡淡的说。


                23楼2007-02-12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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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刘二带着张风起离开小同庄前往大都市的工地,多年后,张风起和刘二的儿子以同样的方式离开家乡前往那座城市。

                  大冬后,刘二终于同意儿子出去打工。

                  他一直怕贵喜走自己的老路,不许他到城市去,可害怕无济于事,没了田,一大家的人也得吃饭。

                  张风起父母也不愿儿子再去工地,但不去工地又能去哪里呢。贵喜厚道稳重,有他跟张风起彼此照应,他们总算放心些。

                  张风起待过的所有工程队中,最宽厚的就是四海建设,至少他在那里几年,公司没有随意找茬扣钱,所以他和贵喜去了海建在县里的招工处。

                  赴过中东的建筑队回国后,大部分人都解散了。数目可观的工钱足够他们回家做小买卖开门市什么的,不必再到工地受苦。

                  海建需要补充些人手,来这个县招工的认识张风起。虽然张风起惹的麻烦不少,但说心里话,上上下下都挺喜欢他,所以当场就收了他们两个。

                  临行,父母掉了泪,千叮万嘱地基批下来,就让他回家,以后盖了房子,屋前屋后种点菜,养些鸡鸭,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



                  四海建设和韩氏的华通三建总公司设在同一个城市,其实不仅他们两家,这里是国内建筑公司的集中所在,素有“建都”之称。

                  张风起还在中东的时候,海建已经与北方一建合并,组成北海建设集团。北一建的前身是综合型建筑公司,几年前进行了私有化重组,所以比其他的公司有更深的背景,工程多,不愁没活干。


                  一晃,贵喜和张风起在城市已经半年,换了新工地,基本上还过得去。

                  晚上十点收工,屋里有人提议去小酒馆凑份子,得到了一致响应,只有张风起和贵喜不喝酒,没去。

                  两人冲完澡,贵喜说,“我去买挂面,你先烧水。”

                  张风起点头,贵喜出去了。

                  提了趟水,放好锅,张风起躺床上闭目养神,一会儿睡着了。

                  有人推门进来,见屋里空空的愣了一下。

                  环顾四周后,他悄悄走近张风起床前,屏气凝神观察他熟睡的脸。

                  约莫过了几秒钟,他伸出手。

                  紧闭的长睫好像动了动,他一吓,收回了手。

                  定了定神,张风起安稳的睡颜并没有改变。

                  他试着轻轻在床沿坐下,张风起睡得很熟,看不出有醒的迹象。

                  犹犹豫豫的,他把手伸向他略敞的衣襟。

                  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意识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手腕剧痛,“啊”的叫了一声,然后惊恐的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眸。

                  放了他的手腕,张风起道,“滚。”

                  失去桎梏的人腿一软,打了个趔趄,连跌带爬向门外跑,和正走进来的贵喜撞个满怀,几根面条掉到地上。

                  “你这是……”贵喜的话,他像没听见,低着头蹿了出去。

                  贵喜看向张风起,见他坐床上没说话,回头望了一眼夜幕中仓惶的背影,连忙到张风起身边,“没事吧?”

                  “没事。”张风起站起来说。


                  这种事在前一个工地就发生过几次,贵喜再没经过世面也明白了。

                  外形上乘的张风起处于这种环境,成为觊觎对象是自然的。虽然没人得手过,也都知道张风起不好惹,但总有人碰着机会还是企图钻空子。

                  贵喜一边抽取面条下锅,一边说,“我和你换个床,再叫田祥掉到小宋这,我们俩睡你外面,保险些。”

                  张风起道,“怕什么。”

                  贵喜道,“防一步终归好一步。”

                  张风起没坚持反对,递油壶给贵喜。



                  春暖花开,风也起了。

                  柳絮漫天的飞舞,虽不失一番诗情,却影响了路人的视野。

                  这里并不是城市的主干道,弯多车少,成就了它的清净雅致。

                  只是风太大,如画的青石碧柳,倒生出满眼的绒絮,让人嫌怨。

                  向北微微眯起了眼睛,早知道风这么大,实在不该出来吃饭,叫外卖多好。

                  路上行人很少,几米开外,便看不太清楚。

                  直走到近前,才发现迎面的是个年轻的男子,虽然没自己高,也在中上等,因为顶风,低着头,看不见容貌。

                  两人擦肩而过。

                  霎那间,向北倏的回过了头。




                  走完这段直路,到转弯处,前边的人猛然转过身,向北一下站住了。

                  “为什么跟着我?”男子声音不高,但凌厉的眼神显示出被惹火了。

                  有两三秒,向北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第一个字从口中吐出的刹那,男子伸手捂住他的嘴,迅速将他推到墙角。

                  在他倾身压住自己时,向北忘了挣扎。

                  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距离,那张脸如此真切的浮现在自己眼前。

                  唇上手指的触觉,恍惚似梦的体温,好像将整个世界抽离,只剩下这个紧贴着自己的人。

                  男子抬起脸,凑到向北的耳旁,悄语道,“别出声。”



                  路口有皮鞋清脆的响声经过,“嗒嗒嗒”的远去。

                  男子放开了向北,小心的探出头看了看,似乎没问题了,他向外走。

                  手却被向北抓住了。

                  他回头,“你到底想干什么?”

                  向北手上一使力,对方没防备,被他抱进怀里。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向北无奈的叹息。

                  “你是谁?”男子问。

                  向北低头,让两人视线相对,“你……有好好识字吗?”

                  男子愣住了。

                  向北苦笑道,“你连我的名字也不记得了吗,风起?”


                  27楼2007-02-12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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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张风起笑了,“真的是向北,你读完书啦?”

                    向北拂去落在他眉梢的柳絮,“是啊,我回来了。”

                    “你什……”话音被拐角处冒出的两个人遮掩,其中一个冲外面叫道,“是张风起!”

                    立刻又跑过来几个人把张风起围住。

                    一个染黄发的小青年叫道,“张风起,今天你跑不掉了!”

                    张风起一拳打断他的话,“黄头发”向后退了两步,“扑通”跌倒在地。

                    那几个人立时蜂拥而上,乱七八糟的打起来。张风起衣角撕破,耳朵见红,对方也有人挂彩。

                    毕竟以寡敌众,向北和张风起逐渐趋于下风。踹倒一个大个子,两人赶紧夺路而逃。



                    跑到人多的地方,估计他们不会再追,两人一下躺倒在草坪上。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街上又恢复了热闹。

                    今天是星期天,许多人带孩子在草地上玩耍。

                    喘了口气,向北问,“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张风起说。

                    “那怎么找上你了?”向北道。

                    “我打了他们的人。”张风起合上长睫,旷了工,老头又要罗嗦个没完。

                    “为什么?”向北坐起来问。

                    等了半天,不见回应,侧头却见张风起已经睡着了。

                    少了几分稚气的脸似乎有一点陌生,但除去淤青,依然纯净。


                    向北躺下来,风过后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极目处,满眼无边无际的蓝,清爽高远。

                    他闭上被光照得有些迷离的双眸,长长的伸展了一下呼吸。等他醒了,他有很多很多话要跟他说。



                    向北回来已半年,他读的大学牌子不差,又在大机构工作过,所以没花什么功夫就有了很优越的工作。父母并不乐意他回国,可既然这样,只好罢了。

                    他家离单位远,来回不方便,就在附近买了套两居室的公寓。这边地段比较冷清,他总算负担得起。

                    张风起他们恰巧在改建这个区的大型农贸市场。

                    工地烧饭的姑娘,长得有几分颜色,被小混混瞧上了。她和张风起份属同县老乡,所以直往他身后躲。张风起才跟这帮人结的怨。



                    在草地上一觉睡到黄昏,午饭也没吃,两人又冷又饿的醒来。

                    出了火锅店,已是晚上七点。

                    站在流光溢彩的店门口,向北说,“去我家吧。”

                    张风起看看天色,反正今天的钱被扣了,不如去向北家过一晚。



                    火锅又咸又辣,渴得要命,冰箱里却只剩牛奶。

                    张风起看了看,“怎么喝?”

                    向北替他拉开纸盒,“你没喝过这种包装的?”

                    张风起点头,接过来就往嘴里送,哪知里面满满的,一下呛得脸上下巴全是奶。

                    向北慌忙用手给他擦,张风起边咳边问,“你家毛巾呢?”

                    向北愣道,“要毛巾干什么?”

                    “擦脸啊。”张风起道。

                    向北这才回过神,尴尬的放下手,拿纸巾给他,“我一时忘了。”



                    电视没什么可看的,总那几个套路。

                    洗完澡,张风起开始打盹,他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静下来,就要睡了。

                    好在向北的床很大,足够他们俩睡的。

                    张风起在家睡的是木板床,工地都是拼凑的临时铺位,从来没睡过这么好的床和被褥。

                    躺下后,他说,“你家的床怎么这么软?”

                    向北说,“你不喜欢?”

                    “我没睡过。”张风起闭目道。



                    天黑后,风又刮起来,房间里没装空调,微微的泛寒。

                    向北揽他入怀,“冷吗?”

                    回答带着浓浓睡意,“你……很暖和。”

                    听起来和评价衣服被子暖不暖和是一个口气,向北不禁笑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在他耳边问,“风起,你想我吗?”

                    张风起的声音模模糊糊,显然快要睡着,但向北还是听清楚了,“以前……有时候想。”



                    开门声并未吵醒沙发上的人。

                    向北挂好雨伞,放轻脚步到房间换衣服。

                    张风起干活的地方和向北的住处有三站路。

                    向北把备用钥匙给了他,如果停工,他就可以到这边来休息。


                    换好衣服出来,张风起还睡着。

                    他坐下,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看着他,就觉得满心欢喜。



                    原以为即使相逢,他也不会认识他,可是,他错了。

                    他也曾想过两人若能再见面该怎样相处,是否会有一番前尘往事,沧海桑田的感慨。

                    结果,他的思虑竟如此多余,除去增加几岁年纪,并没有什么改变,他们自自然然的就又和以前一样了,仿佛他只是出了趟远门。

                    确实,他们都出了趟远门,只不过各自往返的时间地点总是交错,所以,他回到这里等他。


                    28楼2007-02-12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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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重围,有人叫,“风起!”

                      往路上一看,韩书山站在车旁。

                      等他到近前,韩书山问,“怎么没上工?”

                      “材料用光了,明天才能到。”张风起说。

                      韩书山有点奇怪道,“供料商怎么这样疏忽?”

                      “说新换了一家建材公司。”张风起道。

                      韩书山点头,“没吃饭吧,正好一起吃。”



                      上了车,韩书山问道,“在人群里看热闹?”。

                      “有人钱包被抢,我帮她追。”张风起说。

                      “怎么我听见那些人议论骗子骗子的?”韩书山道。

                      “我把劳务费给了抢钱的人。”张风起回答。

                      韩书山侧脸看他,“你自己要的劳务费?”

                      “不是,”张风起望着窗外,“我自己拿的。”

                      韩书山发动车,“抢钱的是什么样的人?”

                      “不认识。”张风起道。

                      韩书山没有责备他,张风起已经不是刚从闭塞的乡村出来,对社会一无所知的小孩。

                      他走过大江南北,与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早已拥有自己的世界观。韩书山那些空泛的大道理,很难再左右他对事物的看法。

                      抢劫不对,但受抢最多的正是像张风起这样的人。


                      武力抢劫无疑是暴富的最好手段,且不论国家内部的抢劫对社会的危害性,今天的欧美列强和日本无一不是通过对他国资本的血腥掠夺发展起来的。不管怎样鼓吹技术造就财富的伟大理论,没有资本,技术只是一张图纸或一篇论文罢了。

                      鸦片战争后,西方人和日本人将中国积累几千年的财富洗劫一空,剩下的则被搜刮去了台湾岛。百年的肆意掠夺使金银无数的富国变成家资贫薄的弱国,而要发展到人人富足却不是百年就可以做到的,所以有人很富,有人很穷,但这决不能成为抢劫盗窃的借口。

                      国家、地区之间的暴力夺取,可以导致一个国家或地区数百上千年的贫困落后,而社会内部的暴力泛滥酿成的治安混乱同样是整个国家发展的障碍。

                      或许强者掠夺弱者是人类的生存方式,否则众生皆平等,何来优胜劣汰之说,所谓的公平终究是对优者的公平,但至少暴力抢夺是必须遏制的。

                      这些张风起不懂,他对韩书山口中的国家社会毫不关心。

                      他在最底层的劳动者行列长大,见识着各种各样的穷困和压迫,也经受着形形色色的盘剥和掠夺,正是这种掠夺冲淡了是非观念,模糊了对与错的界限。

                      但他却坚守了生存的底线,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这个奇迹不是韩书山的功劳,而是来自于一种直面苦难的非凡勇气。

                      这种勇气只有在极为少数的群体中才能看到,他们承担重负,接受困顿的人生,只要生存底线不被剥夺,就会坚持忍让。

                      但这勇气也是潜在的飓风,底线是他们的避风港,一旦失去,海上的风暴将能够掀沉任何万吨巨轮。

                      这是韩书山对张风起不放心的地方。有时候他想,如果他能为张风起做一些事情,也许张风起会有更好的人生,然而他始终只是个纸上论天下的人,不敢也不能承担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命运。也许并非他的错,整个社会都缺乏承担“不相干孩子”的能力。

                      所以说到底,他和他那个阶层的其他人一样,只是远处的旁观者罢了。


                      车在十字路口停下等待转弯。

                      韩书山望了望镜中张风起的影像,道,“风起,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堂堂正正的生活。”

                      张风起道,“是劳务费。”

                      “我不是说这次,如果换了别种情势,你也不能做坏事。”韩书山道。

                      张风起转头看了看他,掉开视线去。

                      斑马线上一个穿婚纱的新娘提着裙子孤单的走过。

                      “我又没做。”他说。

                      韩书山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城里人半边脸。”张风起说。

                      韩书山发动引擎,“你小时候也说过这话啊。”

                      转了弯,车开往商业街。



                      “风起,有些事在你看来是自相矛盾的谎言,但对错你一定要分清。哥们义气,替天行道的江湖混话都要不得。”韩书山说。

                      没听见张风起回话,韩书山道,“风起?”

                      “知道了。”张风起说。

                      “心里也知道?”韩书山问。

                      “耳朵知道。”张风起回答。
                      


                      32楼2007-02-12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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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书山微微笑了。

                        车进停车场的时候,韩书山想起来,“下午我要出差,大概几个月都在外地,有事打我手机。”

                        张风起点头。

                        韩书山是对他没有私心和企图的人。即使他对韩书山的话不上心,也并不反感他在自己耳边唠叨。


                        吃了饭,韩书山直接去办事,张风起回工棚。

                        棚里没几个人,难得晴天歇息,都到外面逛了。

                        张风起倒头睡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屋外,阳光不像中午那么暖和,稍稍有些清冷。余晖散落,天空开始泛黄,大地笼罩在莫名的柔情中,喧哗的世界仿佛也变得悠远而沉静。


                        按下门铃,等了两秒,门从里面开了。

                        “嗨。”张风起倚在门边说。

                        “风起!”向北惊喜道,“怎么现在有空过来?”

                        张风起进门,“材料没了,下午停工。”

                        向北倒热茶给他,“怎么穿得这么少?”

                        “衣服洗了没干。”张风起用杯子焐手。

                        “只有一件外套?”向北问。

                        张风起道,“还有一件撕破了。”

                        “我去拿衣服,难得晴天见面,我们到外面走走。”向北说。


                        衣服还是有些松垮,向北低头给他卷袖子。

                        房间里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傍晚的客厅映衬着光线,温馨恬淡,使人仿佛置身画中。



                        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样给他卷衣袖。

                        只是那时,他们是对情爱懵懵懂懂的少年。


                        “风起,”他低声唤他。

                        “嗯?”

                        “你不要喜欢别的人。”他说。

                        “我又没喜欢。”张风起道。

                        向北一笑,“我知道。”

                        “那你干嘛说?”张风起低头看他重新卷松了的袖管。

                        “我就是说说。”向北道。



                        这个地段冷清有很多原因。

                        它远离市中心,并且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无法建设宽广平直的马路,也就没有工厂和大型商场。

                        更为重要的,这儿有一片不向人开放的原生森林,据说是研究所的植物基地,所以缺乏扩张空间。

                        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就业都不方便,因而人口稀少,但有非常好的自然环境,整洁,条理。完全是一片点缀了几座楼房的绿丛。


                        落日西斜,染红了天际。

                        星期六,不少人和他们一样出来散步,到处是追逐顽闹的孩子。

                        高大的梧桐密密的植在路的两旁,草地上绽满小小的白花,如星如辰。

                        沿着林荫道走了一阵,他们在石椅上坐下来。

                        晚风,懒懒的吹过又吹来。

                        隐隐的,空气里含着淡淡的清香。

                        张风起忽然道,“槐花开了。”

                        “这是槐花香吗?”向北问。

                        “不是,”张风起道,“现在槐花应该开了。”

                        向北道,“你喜欢槐花?”

                        张风起说,“我们那里有很多槐树,槐树好活,不用人侍侯,我家就有十五棵。”

                        “正好十五棵?”向北问。

                        张风起看看草地上的白花,道,“我妈怀我时,在门前种了一棵,到我离家,总共种了十五棵。这时候,树上地上屋子上全是白花。”

                        向北笑道,“怎么才开,就地上屋上都是花啦?”

                        “槐花开不了七天就落了,风一起,像下了雪。”张风起道,“外地人也来养蜂,山上山下都是蜂箱,我上树勾花,蛰得眼睛肿了好几天。”

                        向北笑道,“你摘它做什么?送喜欢的小姑娘?”

                        张风起道,“我肚子饿了,拿来吃。”

                        “吃?”向北惊异道,“你吃花?”

                        “嗯,”张风起点头,“有的花草能吃,槐花最好,炒和腌也行。”

                        向北道,“我听说有腌桂花的,还没见过人生吃花草的。”

                        “桂花太香,闻多了头晕,不好吃。”张风起皱眉,似乎记起了桂花浓艳的香气和苦涩的味道。

                        向北笑起来,“用好不好吃来评价花的好坏,我可是头一次听说。”


                        33楼2007-02-12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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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的颜色徐徐加深,变成灰蓝,墨蓝。

                          风中的清香逐渐散去,许是花也倦了。

                          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回家。

                          “去吃饭吗?”向北问。

                          “你饿了?”

                          “还不饿。”向北道。

                          “我也不饿,中午和韩书山在饭店吃得太饱了。”张风起道。

                          向北道,“干嘛和他去吃。”

                          张风起道,“他是好人。”

                          “那我呢?”

                          张风起道,“你和他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向北问,注视他浓密的睫毛剪影。

                          张风起并未立刻回答,看了看远处,道,“他比你好。”

                          向北伸手交握他的五指,没有说话。



                          黯淡了最后一丝光,天地相接,融为无边的墨,周围沉寂下来。

                          都市的霓虹亮了。

                          向北拉起张风起,“我们去看夜市。”

                          “你要买东西?”张风起问。

                          向北道,“不是。”

                          “那去夜市干什么?”张风起道。

                          向北道,“两个人,当然要逛逛街。”



                          蓝紫色的水银灯穿过树叶,斑驳的洒落一路,映着地上并肩的颀长身影。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和着远方街市喧嚣的节奏,优雅的浅吟。

                          “我饿了。”张风起说。

                          向北道,“听人讲有家店的三香龙片不错,我们去尝尝。”

                          “什么龙片?”张风起问。

                          向北笑道,“就是驴肉切片,不是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嘛。也有人说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饭店理直气壮的把分量给得少少的。”

                          “远不远?”

                          “就在前面,”向北道,“正好吃了饭逛夜市,然后回家……睡觉。”

                          张风起看了他一眼,“干嘛说得……奇怪?”

                          向北停下脚步,低头凑近他的脸,犹豫了一下,说,“暧昧,这个词叫暧昧。”

                          转过头又道,“我看还是要教你识字,不然等我们老了,连一封情书都没有。”

                          “你到底在说什么?”张风起一头雾水。

                          向北道,“你不能写给我,我写了,你也认不得。”

                          “你说写信?”张风起道,“为什么非要写信?”

                          向北道,“也不是非要写,只是……”他斟酌着,没找到合适的词,“反正会写总比不会的好。”

                          张风起想了想,道,“也对。”


                          槐花落尽,雨水多起来。

                          大雨从中午就没停,工棚里一堆堆的围着打牌,吵得厉害。

                          张风起对玩牌没兴趣,迷迷糊糊的在角落打盹。

                          田祥进来把他推醒,说白文在外面叫他。



                          见他出来,白文在车里开门,“上车。”

                          关了车门,张风起问,“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白文说。

                          张风起道,“去哪?”

                          白文道,“陪我找个地方坐坐。”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没有减弱的迹象。但因为工作日,街上依旧繁忙。路况拥挤不堪,车愈行愈慢,终究堵住了。

                          “大概前面有车出事。”白文边说边去接叮咚响的手机。

                          和对方说了几句,他好像很不耐烦,挂掉了电话。

                          车内沉默了片刻。

                          玻璃窗无声的淌着水,雨刷不知疲惫的来回摆动。

                          过了一会儿,白文道,“我太太打的电话。”

                          “哦。”张风起应了一声,这是白文第一次跟他提起家人。

                          停了一下,白文说,“她想移民海外,成天为这事烦来烦去。”

                          “你不想去?”张风起道。

                          白文半开玩笑道,“我去了,你想不想我?”

                          张风起道,“不想。”

                          “太无情了。”白文夸张道,“连小风都不想我,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张风起挑眉道,“走了的人有什么资格让留下的人想他。”

                          白文笑了,“说得在理,小风很有深度啊。”

                          “这算什么理,我认识一个人特别喜欢讲大道理。”张风起不以为然的说。

                          “哦?”白文道,“小风还认识讲大道理的人?”

                          “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听得人头疼。”张风起望望前面长长的车队。

                          白文笑道,“现在喜欢讲道理的人已经很少了,难得他碰上你。”

                          “为什么?”张风起问。

                          白文若有所思道,“因为小风是个听道理的人,如今听道理的人比说道理的人更少得多。”

                          “哪来这么多理绕来绕去的。”张风起道,“你耍大鼓的?”

                          白文纵容的笑了。
                          


                          34楼2007-02-12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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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了晚饭,回工地,天黑透了,雨还下着。

                            打开车门,张风起伸脚下去。

                            “拿着伞。”白文道。

                            张风起接过伞,“明天还你。”

                            “不用还。”白文道。

                            张风起撑开伞,“那我走了。”

                            “小风!”白文喊他。

                            他回头。

                            “有空打电话。”白文道。

                            “好。”



                            大门旁,站着等他的人。

                            “你下班了?”张风起问。

                            向北道,“吃饭了吗?”

                            “嗯。你呢?”

                            “我也吃过了。”向北道,“回家吧。”



                            两人到站台等车。

                            下雨的晚上,车格外紧张,偶尔来辆公交车,满得上不了人,出租更是难打。

                            实在等久了,只好步行回家。



                            雨噼里啪啦,拍打着伞面,两人默然的穿行于幽黑的小巷。

                            经过路灯,向北问,“开车送你的是谁?”

                            张风起道,“在南方认识的。”

                            “他是干什么的?”向北问。

                            “开公司,也开酒店。”

                            “他……”向北迟疑了一下,道,“找你有事吗?”

                            “他问我跟不跟他一起走。”张风起说。

                            向北停下了脚步。

                            张风起抬高伞,看另一把伞下的人。

                            雨雾湮没了城市的灯火,天太黑,彼此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你没答应?”

                            张风起点点头,沉默的往前走。

                            “风起,”透过嘈杂的雨声,他叫他。

                            “你已经装在了我的心上,不能再去别的地方。”向北说。

                            没有立刻听见他的回答,向北从伞下看他,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他伞上雨水反射灯光的亮块。

                            走到巷的尽头,张风起说,“我不知道。”隔着伞,听起来有些模糊和沉闷。他不能保证哪儿也不去。


                            雨算不得十分大,可也不小,一路走来,两个人都被淋湿了。

                            进了家门,向北道,“你先去洗,我来找衣服。”

                            张风起道,“不是可以两个人一起洗吗?”

                            “啊?”向北呆了呆,“不,”他移开脸道,“天又不冷,你洗好我再洗也没关系。”

                            感到张风起望他,向北转回来,与他相视了几秒钟,“喂,会出事的。”他看着他低声说。

                            停顿了半拍,张风起转身去浴室,走了几步,好像有些愤愤的嘀咕道,“心术不正,白白浪费这么大的澡堂子。”

                            他声音很轻,像个小孩嘟囔对大人的不满。

                            但晚上的房间非常静,向北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乐了,“咱们家什么时候成开澡堂的了。”




                            洗完澡,向北教张风起读书。

                            学了几页课本,已是晚上九点多,屋外的雨黑天黑地的下着,但室内隔音效果很好,听不见雨声,温暖而舒适。

                            张风起在纸上杂乱无章的练字。和从前一样,大多一塌糊涂,难以辨识。

                            向北没有纠正,看着他略显不耐的胡画。

                            他和他挨得很近,两人半湿的发若即若离的相触,在静谧的空间里,浅浅萦绕相同的洗发水甜味,让人嘴里仿佛溶了糖。

                            这甜味纷扰着向北的心神,躁动难捱。

                            挣扎了许久,他从背后将张风起抱入怀里。淡淡的,是和自己相同的皂香。

                            他拥紧他,藉以缓解身心的焦灼,却只是更加深了渴望。

                            终是不能自已的吻上他的脸,手顺势滑入他的衣摆,在他腰腹摩娑。

                            怀中的温度突然失去,张风起站起来,头也不回向房间外走。

                            “风起!”向北大骇,伸手去拉他,却落了空。

                            “我回去了。”张风起说,脚并没有停。

                            “风起!”向北急步绕到他面前,“风起,我……”

                            “让开。”张风起道。

                            向北没有让。

                            只有半秒,他没来得及闪躲,脸上重重的挨了一击,擦破了嘴唇。

                            张风起已经穿过他,到了客厅。

                            在他走近门之前,向北拉住了他。

                            “放手。”张风起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向北恳求道。

                            张风起看了看他,冷冷的道,“你跟那些人一样。”


                            “胡说!”

                            声音之大,连向北自己也吓一跳。

                            张风起好像也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动。

                            好一会儿,向北神情复杂的道,“你明明知道不一样。”

                            张风起撇开脸,“还不是想做那种事?”

                            向北把他笔直的身形抱进怀里,沉声道,“我是想做,在心里都不知道把你压到身下多少回了。”

                            感到怀中的身体有些僵,他抱紧他,低低的在他耳边道,“你讨厌,我怎么会做?”


                            他们分别时,关于情欲,张风起一无所知。而成年的张风起对此怀着本能的憎恶。

                            这并非生理或心理的洁癖,而是自我防卫的壁垒,犹如野生动物划定势力范围,他强烈排斥试图亲近的狎昵之举,无论男女。

                            那是张风起年少即在城市底层挣扎求存,遭受太多觊觎和歧视后,坚守自我的唯一方式。

                            在壁垒形成前靠近他的向北因为这种优越性而拥有一定的特权,但特权是有限制的。

                            “是我不好,”向北道,“我们慢慢来,好吗?”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动。



                            白文回了南方,张风起仍旧在工地干活。楼已盖到了第二层。

                            有空的时候,向北教他读读书,一切都单调而平静。


                            星期六,早晨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没停。

                            雨季的细雨一场接着一场,但不妨碍施工。

                            向北一个人在家混了一天。

                            傍晚五点,他出了家门,去工地找张风起吃饭。


                            一下车,向北立刻被喧嚷的声浪淹没。

                            工地周围满满地堵着人和车,警笛响彻了整条街。

                            他挤到前头,只见大门内一片废墟,已经盖好两层的楼塌了大半,本就残破不堪的旧墙以及需要重建的平房多数成了瓦砾。高高的坍塌堆遮住了视线,不知道里面的情形如何,但听得到断壁颓然倒地的轰鸣。

                            领导和救援都还没到,只有几个交通警将看热闹的人群拦在大门外。

                            向北慌了神,不知道张风起出没出事。

                            他记得工地后面的小门通向附近的胡同,可以从那里绕进去。


                            36楼2007-02-12 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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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墙和小门也倒了不少,但比前门好得多。

                              里面满地狼藉,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石灰,时不时废墟堆“哗啦”一声。

                              没看见人,工人应该大部分都在主楼。

                              向北磕磕绊绊的到了楼边,大声叫张风起的名字。

                              随即脚边有微弱的呻吟,向北连忙去扒,一个工人的头露了出来,不是张风起。

                              好在他身上没有楼板柱子之类,向北把人挖出来,撕开衬衫,给他包扎,“还有人呢?”

                              “都在里面。”

                              这时从乱石后冒出几个工人,扶着两个伤者。

                              向北问,“看见张风起了吗?”

                              “张风起?对了,风起呢?”一个高个子工人问旁边的人,“谁看见了?”

                              有人答道,“他在一楼,你不是叫他去拎泥浆的吗?”

                              向北转身又去扒石头。


                              十多分钟,消防医疗赶到,市长在外坐镇指挥,营救开始了。

                              雨声,人声,车声,喇叭声,警笛声,混成一片,吞没了向北的声音。

                              被挖出的工人越来越多,但是不见张风起的影子。

                              又有几个人说张风起被埋在最底下,因为塌的时候,他还在一楼。

                              救援人员已经抬出了好几个一楼的人,伤势都非常严重。

                              向北十指血肉模糊,嗓子喊哑了,依旧没有找到张风起。



                              一个消防员提高声音道,“有人,这边有人!”

                              向北跑过去,果然下面压着两个人,大家七手八脚的把他们弄出来。

                              向北大声问,“张风起呢,看到张风起了吗?”

                              但是这两个人昏迷了,根本回答不了。

                              向北和一些人继续在这个缺口搜索。

                              天已经黑了,雨中的灯火昏暗,搜救工作举步唯艰,他们扒了半天砖,一无所获。

                              向北直起腰,透过重重雨雾,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寻找张风起的身影,但是什么也没看到。


                              这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喂,那边的,过来搭把手。”

                              向北回过头。

                              几步开外的正是张风起,灰头土脸,肩膀上搭着一个工人。

                              几个人连忙去扶。

                              向北呆了呆,上前抱住他,“你……”话哽在喉咙,竟发不出声来。

                              旁边的人赶紧拉开他,张风起霎时倒下去,被早有准备的两个救护人员接住。

                              向北这才看到张风起浑身是血,鞋子都被血浸透了,混着土和雨水,血色已经成了暗黑色。

                              抬张风起上救护车的人道,“撑着一口血气爬出来的。”



                              张风起伤势严重,但捡回了命。

                              因他被埋在最底下,又背着一个人,所以花了很久,才爬出来。

                              贵喜和田祥当时不在楼内,算是万幸。


                              上面为了压缩成本,弄了一批劣质建材。连绵的阴雨侵蚀了楼体,导致坍塌,连带其它建筑倾倒。由于北建后台强硬,无人替民工出头,所以公司付了些医药费了事。


                              工地没开工,贵喜和田祥暂时在码头帮人卸货。

                              虽然工地最苦,钱也不多,但比起饭店、工厂之类,却算多的,那些只够一个人吃饭,指望不上养家。

                              张风起住院两个月,筋骨差不多接起来了,左脚还不怎么方便,也可以勉强走路了。

                              向北要上班,他自己出的院。




                              一进门,张风起正坐客厅里玩飞镖,“五点下班,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向北脱了外套道,“你一个人出院,我不放心,办完事就先回来了。”

                              “我刚才不打过电话吗?”张风起道。

                              向北坐到他身边,“没见着面,心里总不踏实。汤喝了吗?”他问。

                              “我都好了,还喝什么汤。”张风起扔出一只镖,正中红心。

                              “骨头还没长实就能算好啊?”向北拿鸡汤到厨房热。

                              盖好锅盖,他出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稍微伤点筋骨都要一百天,何况你……”讲到这里,他心一悸,没有说下去。

                              张风起停住手道,“医生不都说我好得快嘛。”

                              向北拾起地上的镖给他,“那也得好好补养,不能落下病根。”

                              张风起让了步,扔出一只飞镖道,“热了我就喝。”

                              听见汤开,向北去端,自己先尝了一口道,“是太肥,以后少喝几次也行,牛奶得天天喝,对骨骼好,又不腻人。”

                              张风起一皱俊眉,“我又不是小孩。”

                              向北道,“就当喝水。”
                              


                              37楼2007-02-12 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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