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有酒还招隐，万片桃花水一湾。
【谷雨】
今年春天十分湿润，雨水一直下个不停。
春雨么，不像夏雨，倾盆而下来势汹汹，几万吨滚烫的雨水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刷一遍；也不像秋雨，萧萧瑟瑟，和着寒风离索将落叶沉入水底；更不像冬雨，常常是和雪一起落下的，降落之后融成了冰，冻封住泥土。
它本是温润喜人的，安静地滋润万物催发新芽，不仔细看都不知道，发现时已经处于雨丝编织的帘幕之中，而衣衫遍湿。
但是今年的雨水，也太多了。
疏楼龙宿坐在亭子里，不知道是在听雨水打在芭蕉新叶上的声音还是在扫着手中的书，一旁的石桌上备着茶具，微微跳动着小火的红泥小炉，待煮的山泉水，和新炒制的明前碧螺春。
微雨中的疏楼，看似十分宁静闲适，其实是暗藏热闹生机的。
人们常说，一百年以上的器物，久了便会有精魂——而疏楼里，别说器物，就连草木，又何止百年历史呢，于是那芭蕉叶下、青草丛中、石板路的缝隙里，不时有小小的精魅和同伴们嬉闹着；就连种着荷花的瓷缸里，也有小小的鱼尾人身的小姑娘，从新长的荷叶底下探出个头；一滴雨水从荷叶边上滚下来，淋了她满头满脑——她轻轻地打了个水花，又躲进了水里，金色的鱼尾在荷叶的阴影下一闪而过——然后，满园热闹的精魅们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似的，都藏回了它们的本体——那些花花草草在雨中显得柔和鲜亮，生机勃勃。
“好友，你这疏楼西风，也依旧很热闹啊……”意有所指地说着话，剑子仙迹撑着素白的油纸伞，不急不缓地踏过青石板路，走进了亭子。
“好友，”疏楼龙宿将手中的书本放下，“子不语怪力乱神啊。”
“哈，那我这怪力乱神的道士还是不在儒门龙首面前晃荡了，就此告辞。”一甩袖作势要离开，目光却依旧放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耶，剑子，龙宿不是那么迂腐的人。”明知道对方不过是装模作样，疏楼龙宿还是忍着笑拖住剑子仙迹的衣袖，“再者，真正有约的人还没到，剑子这样走了，不是爽约么。”
剑子仙迹一边腹诽着那“真正有约的人”才是怪力乱神，一边又坐了回去。
刚一坐下，煮茶器具便被堆到了自己面前。
“龙宿……”
“明前茶，山泉水，紫砂壶，小红炉——好友不一展身手么？”
“反正我这是疏楼西风的专属茶博士咯。”
“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在闲谈中，雨又大了些，于是那些因为剑子仙迹的到来而藏回本体的精魅们又从缝隙里探出头来——其实它们并不惧怕这个道士，只是下意识地躲避罢了。
而此时，天际有云层滚滚，隐约听见雷声。
“看样子是来了。”剑子仙迹看向疏楼西风的门口。
乌云蜿蜒，雷声滚动，由远及近，最后在疏楼上空响起一声雷鸣——庭院里库房中躲藏着的精魅们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东奔西逃地窜回它们本体里——青石板路的尽头，一位青年大步走了过来。
“龙神大人好大的排场啊。”疏楼龙宿略笑着调侃道。
“都说了我管的就是降雷行雨，出行自然雷电交加。”青年的脾气有些急躁的样子。
“也许孟章神君沉稳一些就不会发生数月之前的那件事了，也许今春的晴朗天气也会更多一些吧。”剑子仙迹意有所指地说道。
年青的孟章神君含混地说着“只管降雨不管天晴……”之类地，接过疏楼龙宿递来的茶。
【惊蛰】
数月之前……也不算太久，就在刚进入春季的二月初。空气里还残留着几分杪冬的寒气，但黑褐色的枝条上已经开始有了一星半点嫩绿开始萌动。
腊梅还没凋零，疏影暗香被申时【15~17时】的明暗光影衬托得如同在夏夜里浮动的萤火。
早春的气氛如同从洞穴里探出头的小动物，不经意间闯入了疏楼西风沉寂一冬的庭院。
而这宁静的氛围却随着一声炸雷而打破。
接着是沉重的物体撞击屋顶的声音……接着一路稀里哗啦的器物碰撞声——


最后尘埃落定的一声闷响。
穆仙凤抬【这有什么好屏蔽的啊！】头看着琉璃瓦屋顶上破开的大洞，不由得露出了有些苦恼又困惑的表情：疏楼西风何时受过这样严重的破坏。而她家主人却还能悠然自得地摇着扇子吩咐默言歆和应无忧准备修理房屋——而那些砸碎的器物，就直接清扫出去好了。
“主人这……”
“凤儿，”疏楼龙宿面对着一室狼藉却也淡定自若，更无视脚边躺着的不明生物，“不必慌张，你下去做自己的事吧。”
穆仙凤虽然还有些惊魂未定，但还是听从主人的吩咐退下了，边走还是边忍不住看了一眼在一声巨响后从天而降在疏楼西风里的生物——十尺【一尺=0.33米】来长的样子，像是一条巨大的四脚蛇，但是，头上似乎还长着角，短短的，看不分明——应该是落地的这一路撞击太大，正晕晕乎乎地趴在她家主人的脚边，浑身覆盖着银白色的鳞片，像是一件被随意堆放的战甲。
疏楼龙宿对于这个突如其来从天而降还造成了一番破坏的生物倒也无所谓，像是随性在路边捡了只感兴趣的小动物一样收养了起来。
也许是突然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还理不清前因后果需要一边休养一边观察，这个奇异的生物也还老实安分地住了下来，只是从不吃别人喂的食物——不知道是不适应环境还是不需要食物——就这么任由它放着也无大碍。
而比起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故，更让他感到意外与兴味的是——在天降这奇异生物后不过两天，与他做邻居的那位长期仙游在外的好友，居然主动来找他了。
【角宿】
渐渐进入仲春的卯月，正是桃杏次第开放、杨柳轻吐新芽的时节，雨水仿若细丝，吹面不寒，沾衣不知。
剑子仙迹一身白衣，背负古尘，在雨中也未打伞，悠悠闲闲地步入宫灯帏的青石板路，依旧是皱着眉的表情，却不知是真有心事烦扰，还是如同疏楼龙宿同他口舌争春秋时所说的不过是“严肃的欲盖弥彰”。
“好友，是什么风把汝给吹来了。”
“杏红柳绿，自然是东风啊。”
“果然是等闲东风，汝来，必定是有闲事要拖龙宿下水啊。”
入亭坐定，抖去沾袖的水滴，剑子仙迹便开口问道：“龙宿，最近疏楼可有……天降之物啊？”
“剑子汝何来此问？”
“龙宿，先来后到，先回答我的问题。”
“疏楼最近的确新添天外来客，”疏楼龙宿一转紫龙扇，遮去半面容颜，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暗含笑意，“那么剑子，礼尚往来，汝该回答吾何来此问。”
剑子仙迹一甩拂尘，沉吟片刻，说道：“龙宿可知，前日是何时节？”
“大约是惊蛰，恰逢中和节。”
“二月初二，正是所谓‘龙抬头’的日子。这‘龙’指的是四象之一的青龙，也正是二十八星宿中东方七星。但昨夜我夜观星象，却见青龙缺角……再细推之后发觉，这角宿不见是因失落凡间——而方位，正指向好友的居所啊。”
“角宿，东方七宿之第一宿，位置在青龙之角，相貌最肖似青龙却又不是青龙——似龙而非龙——好友汝的意思是，疏楼西风这是收养了……”
“龙宿自是聪颖，疏楼西风的意外来客，正是角木蛟啊。”
疏楼龙宿虽然在叙述中已有眉目，却还是不由得一叹：“果然麻烦啊……”
“青龙星君也实在是糊涂。”剑子仙迹口头上这么应和着，“着实给人添麻烦。”
疏楼龙宿瞥了他一眼，径自摇头：“但还是没有好友汝麻烦。”
“呃……”剑子仙迹最终还是一笑，“那还是多谢好友愿意被我麻烦。”
【桃汛】
二月初二那日天降的奇异生物——现在该改称角木蛟，被疏楼龙宿收养在了它当初撞破屋顶的那间屋子里。初始几天还安分的样子在体力恢复后变得精力充沛且暴躁易怒，隔着老远也能听到房间里器物碰撞摔碎的声音。
“角星是二十八星宿之首，传言最为善战，也亏好友家大业大才经得起这番折腾……”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更何况还是这不请自来的，”疏楼龙宿不由得用扇子抵着额头，“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还要问好友汝有何妙计。”


“龙宿身为儒门龙首，遍览群书，博古通今……”
“术业有专攻——我相信这神怪之事，满腹黑水川流不息的剑子大仙汝已经有对策了啊。”
“龙宿，身为一门之长，乱用词不太好吧。”
就在剑子仙迹顾左右而言他之时，又是一阵叮呤哐啷的乱响，远远从充当蛟龙临时居所的房屋里传来。
疏楼龙宿加重了语气：“剑子……”
“是是是，好友且听我说……”
暮春三月，因“风乎舞雩”而呼雩风，因正是桑蚕时节而称蚕月，因古乐十二律而记姑洗，正是樱桃与春笋上市之时而名樱笋时——但更因为大片盛开的灼灼桃花而被喻为桃月。
盛放的桃花如同浪潮沿着江岸奔涌，已封冻一冬天气回暖后冰凌消融的江水更是卷起落英缤纷趁着潮汛向东奔流入海。
“‘怕烟江渡后，桃花又汛，宫沟上，春流紧’。【宋。吴文英】”疏楼龙宿命人在江岸边支起一方临时的帷帐，又布置了矮几躺椅，铺上轻软白裘，焚椒华香兰，悠然自得地靠着凭肘休憩着，看着春雨霏霏中一江春水奔腾，然后转向明明是自己定的时间却还迟到的友人，“就是不知剑子大仙汝的桃花运是否如这桃花水一般汹涌啊。”
撑伞而来正走到帷帐外，还未来得及吐槽疏楼龙宿，便被将了一军的剑子仙迹不由得干咳一声：“咳……龙宿，我们今晚可是有正事要做的【对不起这个实在是……想歪了】，你这样……实在是，不合时宜啊。”
“吾这是随时都要保持吾华丽无双的气度，”疏楼龙宿摇着扇子步出帐篷。
剑子仙迹在帐前打量了一番：“怎么不见角木蛟？”
随行的穆仙凤闻言掩嘴一笑，指着帐中一被珠宝装饰得十分华丽的箱子：“剑子先生，在这里呢。”
剑子仙迹一愣：“好歹是神物，龙宿你这样不怕唐突了么。”
“我倒不知这还是佳人，”疏楼龙宿回头扫了他一眼，“不这么装着，你是打算要它大闹江岸么。”
风吹着花瓣飘落，桃花随雨纷纷，洒入江流，萎落泥泞，栖息在剑子仙迹的伞上，或者轻擦过疏楼龙宿的发间：“‘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杜甫】，这景致也是难得，在办事之前，难得休憩，不如就先和好友一起观赏这桃花汛吧。”
剑子仙迹大步走至疏楼龙宿身边，将伞分与他一半。 春汛滔滔，在他们面前东逝而去——正如这先天岁月，已不知多少日月逝者如斯——而这观景人、持伞人，却一如当初地并肩而立着。 【苇渡】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查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天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博物志》
“‘谁谓河广，一苇可航’，今日汝吾将做这一苇渡江之士，可有何感想啊，剑子。”
“龙宿你儒门的船可算不上‘一苇’啊，况且今日还不是渡江，而是……”
“而是上穷碧落啊。”
“也许还能共下黄泉哈。”
“剑子，”疏楼龙宿干咳一声，摆弄着手中华扇，“闭上汝的乌鸦嘴……”
剑子一甩拂尘，隐约带着笑意：“有好友相伴，碧落黄泉哪处不是寻常。”
“……汝是准备时刻拖吾下水吧。”
隅中【9~10】便已候于此，日入【17~19】之时，疏楼龙宿遣退了随侍儒门众人，而此时已近黄昏【19~21】，连日阴雨使得夜晚也无月光，桃花旋落擦过脸畔的触感温柔，黑暗中只听闻水流之声冲击着江岸石土，依稀辨得儒门准备的舟楫在风浪中沉浮隐现。
“也就今日，临近清明又临近传说中蟠桃会的日子，既过‘神节’又过‘鬼节’【实际上这个日子应该是三月三——但是……为了写文方便模糊掉了……对不起OTZ】，大概人神鬼之间的界限也能模糊些。”剑子仙迹说着，先将装着角木蛟的箱子运上船，自己跳上船后，回身伸手向疏楼龙宿，“风浪太大，好友当心脚下。”


【春隐】
去岁的灌木经冬也依旧墨绿，而嫩叶从那陈旧的颜色中探了出来，如同新绿的火焰蔓烧开——等这翠色之火燃尽天地，春天也就到了盛处。
在煮茶闲谈之中，雨势已收，芭蕉叶间滴落的清露将好奇探出头的小精怪浇了一身湿透。
孟章君放下茶盏，雨后气息干净柔和，令他十分舒畅。
“孟章神君曾来过人间？”剑子仙迹见状问道。
还有着青年外貌的神祗说：“大概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等下次，又不知道是多久的事情了。”
疏楼龙宿在一旁轻摇着华扇，却不搭话。
剑子仙迹眼角余光瞥见他的神色，心下也了然。
“能在百年一遇的时间里认识二位也算是缘分，”孟章君伸手，一块盈盈有光的宝石浮在他的掌上，“权当谢礼。”
剑子仙迹接过宝石，端详片刻对疏楼龙宿笑道：“好友，如此贵重的谢礼稍后还是交你保管吧。”
“剑子汝真是好打算，汝那豁然之境自然没有藏宝之处啊。”
“诶~毕竟角木蛟当初砸坏的是你家屋顶。”
“龙宿可是吝惜钱财之人。”
“唉唉，”青龙神君摸着下巴，“二位关系真好。”
“不过是吐槽外带拖人下水的损友罢了。”
“龙宿你这样说剑子的心要碎了，碎成山中雪风中叶了啊。”
“汝心碎得还真好看。”
……
而这一日的赠礼却被妥善保管在疏楼深处，即使日后漫长时间过去，也在昏暗的库房中，散发出如繁星般的幽光，正如这似真似幻的奇旅与记忆。
苍龙化形而去的身影如同清风吹动流云消失于天际，最后只剩一道淡色霓虹若隐若现于山岚云雾之间，片刻后也散去。
随着青龙星君的离去，原本藏回本体的精怪们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毕竟有神祗过境又有清雨洗涤，此刻的空气对于这些悠闲的小灵物们正是最好不过的。
“龙宿，那我也告辞了。”剑子仙迹起身道。
疏楼龙宿挥挥华扇，示意他自便。
“我明日还会来访。”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令疏楼龙宿不由得望向剑子仙迹。
“明日不来，便有后日；后日不来，还有来日方长。”他笑得意味深长。
青龙星君说起百年却如同须臾，然而对于凡人而言，百年间的沧海桑田更改，物是人非变换，又怎能是简单的“多年以前”能够描述——即便身为先天，也不免感到时光匆匆，如同百川赴海，回首望去，已非前身，怎能不心有所感。
但是，龙宿……
——剑子仙迹把后话止住，沿着来时花木扶疏的径道，稳步离开。
千百年的岁月，汝吾与共，便不觉寂寥了吧。
——疏楼龙宿目送那一袭白衣渐渐隐去，华扇轻摇间，只觉这满园芳草嘉树更显茂盛。
谷雨之后，青龙下潜，朱雀上升。
夏渐至，而春——将隐。
【*来源：二月初二龙抬头、青龙、二十八星宿之角宿对应生物角木蛟、蛟的传说、客星犯牛郎、桃花汛、三月三】
*道教称眼睛为银河
宋 赵崇绚 《鸡肋·银河》：“道家以目为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