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皓月三年。天下太平。
但即使是太平盛世，也仍有饥饿和恐慌逼迫着的人们。比如说，乞丐们。
街头巷尾的阴暗角落总是蜷缩着几个干瘦的乞丐，发丝枯黄，紧紧地贴着脸上，藏在发间的双眼已经没有了常人的灵气，只有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和怨恨。他们恶狠狠地盯着每个过路的人，犹如索命的恶鬼。
但个别例外。
酒楼前一对母子衣衫褴褛，女子已经不年轻了，脸上乌黑一片，眼神里满是哀求，对着过往来人不断地求着谢着，向路人讨要一口饭吃。小孩看起来大概三四岁的样子，蜷缩在女子的脚边，脸上也是脏兮兮的，眼神畏畏缩缩，不敢直视人。
一位路过的公子在两人身边站了一会，终于轻叹了口气，伸手在怀里摸出几文铜钱放到了女子手中。叹了句世态炎凉就转身走了，留下女人整个身体跪倒在地上磕头道谢。
“娘。”稚嫩的童音叫住了女子，小孩扯扯女子的衣角，“别磕了，疼。”
女子一愣。“小苓，饿了吧……来……娘给你找吃的……”女子爬了起来，哆嗦着手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几块早已不成形的糕点，塞到了孩子的手里。
孩子两三口吞下，又缩在了女子身边。女子揉揉孩子的发顶，然后抱着孩子走向巷尾的角落。坐下，借着高墙躲避无孔不入的寒风。
这对乞丐母子就每天生活在此处，冬去春来，日日如此。被叫做小苓的孩子渐渐长大，女子也一天天老去。
然而没有人会多心去在意。


【第二章】
“滚！你们都滚！”孩子嘶声的咆哮着，用手砸向周围的过来抢他食物的乞丐，企图赶走他们。
“嘭。”孩子见那些人丝毫不为他的叫喊所动，仍然一拥而上来争抢，瞬间急红了眼，抄起身边一块砖就往离自己最近，抢得最凶的那个老乞丐头上砸去。只听到一声轻响，妖艳的血花就绽放在那个老乞丐的头上，老乞丐一愣，瞪大了眼睛错愕的想喊些什么，但是很快的，他轰然倒地。
几滴血迹溅到了孩子的脸上。孩子盯着倒下去的老乞丐，脸上的表情甚至比他还惊诧。拿着砖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漆黑的眼眸里氤氲出一层惊恐的神色。
周围原本还在为食物疯狂着的其他乞丐，也愣住了。十几双眼睛齐齐注视着地上已经死去的老乞丐，一时间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
“杀、杀人了！……”一片兀长的沉寂后，有人尖叫起来。这声尖叫好像是往沉寂的湖心丢下的一颗石子，立刻泛起了波澜。尖叫的乞丐拔腿就跑，生怕这孩子下一个就对自己动手。
其他呆住的乞丐好像突然被点醒了一样，瞬间如潮水般逃开了孩子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人想着要趁孩子发呆的时候去抢食物。开玩笑，饿肚子和自己的小命，当然是保命重要。
可是孩子仍在愣着。直到身边的乞丐全都逃开，也没回过神。他呆呆的盯住自己的手，不敢相信刚刚就是自己动的手。
在这个世道，杀人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何况只是死了一个老乞丐，没有人会去在意。但恐惧仍不可抑制的在孩子的心里蔓延开，他不敢相信，他真的杀人了。
小巷子里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如果不是还有孩子和死了的老乞丐，根本看不出刚刚这里发生了多么激烈的争抢。
天色越来越沉，乌云渐渐占据整个天空。
“嗒。”一滴水珠掉在了孩子的脸上，冰冷的触觉让孩子勉强从恐惧中挣脱出来。“我真的……杀人了？”孩子的声音彷徨无助，不久前声嘶力竭的尖声叫喊让他稚嫩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嘶哑。语调是说不出的绝望。
“嗒……”又有雨珠从天上掉下来。
孩子又愣了一会，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看了一眼地上死去的老乞丐，然后拔腿就跑。
今天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娘。娘还在生病……不能再让娘担心了……
雨势越来越大。
豆大的雨点打在孩子奔跑在小巷里的身影上。巷外歌声魅影，更衬出小巷里的凄冷。


【第三章】
他的概念里从来没有家的印象。
他只知道他有个爱他的娘，即使那不是他亲生的娘亲。他知道他是个弃儿，从一生下来就是。不过他还是很庆幸，在他被遗弃后，还能有幸被娘捡到，还能活下去。
活着，就是他最大的满足。他很多次觉得要是能这样过一辈子其实也很不错。即使是要饭，只能在小巷里艰难的生存，连最简单的草房都没有。
可是现在，娘也病倒了。
虽然只是很普通的感冒，可是他们，已经没有钱去给娘治病了。
他知道要去找钱，来给娘治病。不过一个刚刚十三又是乞丐出身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弄来钱。
所以他只好努力的去讨要食物带回来给娘。
那次失手杀了人，是因为实在没有其他食物可以带给娘，如果再被抢走，娘就要饿肚子了。他害怕过，可是很快他从那些以前经常抢他食物的人对他的态度转变中明白了，这个世界只有自己变的更强，才能不让别人欺负。
他凭着一股狠劲，硬是不让其他人抢走他带给娘的东西。有时候被打的浑身浴血，也绝对不肯松手。
“小苓……”一身褴褛的女子蜷缩在屋子之间的夹缝中，避开寒风。但是过于单薄的衣着，让女子还是不可避免的瑟瑟发抖。“咳，咳咳……”因为说话吸进了凉风，又狠狠的咳嗽起来。
正在兀自发呆的孩子一惊，迅速的转身跑到了女子身边，用自己单薄的身体试图给女子挡风。“娘，怎么了？“
比同龄人瘦小的身子上只披着一件破的不能再破的衣服，身上累累的伤痕可以很清晰的从衣服的破损处看得到。污脏的脸上也是遍布了许许多多擦痕。全身上下，竟然全是伤痕。
女子当然看得到那些伤痕。心疼的皱起眉，“以后，咳咳，别这么……拼命了。“
孩子一怔，随即明白了女子的意思。“娘，你别操心了。“孩子站起身，”娘，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吃的给你。“
女子闭上眼睛点头，轻叹了一声。小苓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酸。
她还记得刚捡到那孩子时他的样子，雪白的小脸，胖乎乎的手脚晃啊晃，漆黑的眼瞳，粉嫩的小嘴，粉妆玉砌的一张精致小脸，还是襁褓里的婴孩就已经漂亮的不可方物。一脸天真无邪，感觉到她抱起她就咯咯直笑。却不知道这个世界已经遗弃了他。
女子的心底泛起了酸。这么一个漂亮的孩子啊，本应该是骄傲的不可一世的贵公子，即使再不济也是一户井市人家全家掌心上的宝贝。如今却……
女子的眼角，悄然滑落一道泪痕……
而此时此刻，孩子正小心翼翼的捧着好不容易讨来的食物，慢慢往回走。
突然，面前的冬日阳光像缺了一个口似的，投下一片阴影。有个人站在他的面前。
孩子想了想，还是没有想出找他的会是什么人。迟疑了半响，逆着光，孩子眯着眸子看向来人。


【第四章】
孩子蹲在树丛里捧着一把短剑，剑柄上雕刻着的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图案，剑身即便是在阳光下，反射的寒光也令人不寒而栗。无疑，这是一把好剑。
不过，这把剑是怎么到他手里的呢……孩子的眼神有几分迷茫。
他想起半个时辰前，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他抬头看到的是一个女子的娇俏脸庞。她带着几分不屑开口对他说：“喂，小孩。你就是那天那个杀了人的？”
孩子的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一下，他直直的看向女子，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谁知道那女子又是勾唇不屑的笑笑，从衣袖里抽出一把短剑抛给他。
“别害怕，我和那老乞丐一点关系都没有，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女子继续说，“而且我知道，你娘生病了，急需用钱是不是？”
孩子听到后半句，更为诧异。不过听到钱这个字，他很快打消了对面前这个人的敌意。孩子低垂下眸子，小小声的问：“你……能给我钱？“
女子听闻这句又笑开了。“别急，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钱袋，又从钱袋里拿出几块碎银放到孩子手里，不出意外的看到孩子瞪大了漆黑的大眼睛，”你帮我去杀个人，我就给你钱。这些先给你用，你成功之后，我会把其他的都给你。“
孩子在看到那几块闪着银光的东西时就愣住了。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能接触到这样的东西，在他的印象，银子是那些有钱人才能拥有的东西。
虽然听到杀人这个词有点犹豫，但是他知道这些钱可以治好娘的病。
“好。“
……
孩子揉揉因为长时间蹲着而发酸的腿，收回迷蒙的眼神，向树丛外望去。
一袭白衣突然撞进了孩子的视线。
“哼。气死本少爷了！“少年嚣张跋扈的声音传到孩子的耳朵里，”爹真是小气！一个血玉镯子都不肯给我买！“一听就知道是负气离家出走的大少爷。
孩子仔细端详着正在抱怨的少年。嚣张、青色玉佩、白色锦衣……
嗯，没错，就是他了。那个女子要他杀的人，就是他。
孩子深深吐了一口气，握着剑走出去。
可能是孩子走路的声音让那少年听到了，少年气冲冲的回头，还以为是追他来的家丁，张口骂道：“滚，本少爷现在心情不好！你们……“少年的最后一句话没有发出来，只看到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剑离他越来越近，立刻噤了声。
“你、你想干什么！……“少年随即明白过来，往后退了几步，尖声叫道，”本少爷我可是……呃……“少年中气不足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孩子一剑当胸穿过。
不过孩子不会武功，更不知道人身的要害在哪，这一刀虽然让少年流血不止，但是并不致命。
“救……救命啊……”少年捂着伤口，踉跄的跑向前方。但是从小没受过的疼痛让他失了方向感，反而却跑越向树林深处。
孩子立刻追了上去，在少年的颈脖上又狠狠补了一剑，鲜血立刻喷涌而出。少年白皙的脸上又浮现出和老乞丐一样的神情，然后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倒了下去。
孩子却不像第一次那样愣住了，他的手微微发抖，但是亲手杀人的感觉莫名其妙的让他感觉到了兴奋。孩子怕少年没有死，又在他身上补了几剑，然后没有停留的逃离了树林。
后来，孩子在往回走的时候又遇见了那个女子，很自然的，他得到了那个钱袋里剩下的钱。他用那些钱治好了他娘的病。
可是，他毕竟还小。孩子不知道最开始的钱，叫佣金；不知道后来的钱，叫报酬；他更不知道，他亲手把自己的身份变成了杀手，一个只能被人随意指挥，只能靠出卖自己的灵魂活着的杀手。


【第六章】
“咳咳……咳……”一手捂住不断吐出鲜血的唇，另一只手持着剑，快若闪电的砍向周围正向他逼近的黑衣人。
又一剑向后刺去，刺进了身后偷袭的一个黑衣人的心脏。
周围的剑光又是一盛，显然又有更多人加入了战斗。
手中的剑一个翻转，划过了涌上的一群黑衣人的颈脖。一招毙命。
他出的都是杀招。
楼苓没有内力也没有武功，他会的只有怎么使用刀剑杀人。
杀手，什么叫杀手。
杀手就是为杀人而存在的，所以他学习的只有杀招，招招毙命，例不虚发。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点武功都不会，却次次都能完成任务。
反手一剑碰上黑衣人夹杂着内力向他刺来的一剑，却只听砰一声，楼苓手中的剑断了。惨然一笑，他怎么忘了……
即使他的杀招在凌厉，行动再果断，也比不上寻常人的半分内力啊……
今日，怕是要死在这里了吧。
不过他不后悔。
当他执行任务回来的时候，望见苓阁漫天的火焰时，他就知道，早晚是这个结果。
他的娘亲，前几日还对着他温柔笑着的娘亲，在他出任务前还哭着为他心疼的娘亲，还说让他早点回来为他庆祝十五岁生辰的娘亲，他最亲密的、他只为了她而活着的娘亲……
就这么，死在了漫天火焰里了……
动手的人，却很讽刺的是月欢。
她说，“没了你娘亲，你就不会再有牵挂了。而杀手，不需要牵挂。”
他呆呆的望着烧的只剩一个框架的苓阁，眼中已经流不下一滴泪水。
“啊——”犹如濒死的困兽，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楼苓自从进了月欢楼之后一直带着的银色面具之下，流出了一行猩红的血泪。
楼苓于十五岁生辰之日，失去了唯一一个亲人。从此，再无牵挂。
心脏处一阵猛烈的刺痛，楼苓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心疼，还是已经毒发。亦或者，两者皆是。
一俯身躲过面前凌厉的剑气，从腰间迅速摸出一把尖锐的匕首，没有丝毫犹豫的刺进面前人的身体。
但还是因为剧毒发作，动作顿了一顿，反而被黑衣人深深刺了一剑。
“噗……”他猛地又吐出一口血。
却仍不放弃的杀伐着。
那日，他血洗了月欢楼主舵内所有的人，他很清楚，会是这个结果。
剑锋尖锐无比，楼苓侧身堪堪躲过了一剑。但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却碎成了几块。
一张白净秀气的脸出现在了眼前。
淡粉的双唇紧紧抿着，几乎只有巴掌大的小脸，小巧的下巴，眼角微微上挑，衬着一排浓密的黑色睫羽，眼波流转之间就已经风情万千。许久未见光的皮肤更是给这张脸增添了几分病态的美感。
漂亮的好像人偶一般。
但此刻，那双勾魂摄魄的黑眸中却只剩下了强烈的恨意。
面具摘下的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片刻的失神。但也不过是片刻。
片刻过后，众人又恢复了平常。
一个将死之人，再美，又有什么用。
而楼苓趁着这片刻功夫，不退反进，已经迅速的解决了几个离自己最近的人。然后向着树林深处的悬崖边冲去。
想杀他，还没这么容易。
虽然没有内力，但是要论速度，他还不会轻易的输给这些黑衣人。
单薄的身躯几乎贴着地面飞奔，在深夜的树林里身影犹如鬼魅。
“咳、咳咳咳……”飞奔的身影一顿，楼苓一口血又吐了出来。
血色发黑，显然已经毒发。
楼苓一僵。
他也是月欢楼的人，自然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
月欢楼的独门毒药，“浊域。”他轻念出声。
中毒者三个时辰内毒发身亡，一旦中毒就绝无再救治的可能。
现在看来……
好像报不了仇了。
眼前一黑，楼苓再也撑不住倒了下去。晕过去之前，他模糊看到一个人一袭紫衣，淡然的站在他的面前。
“救我……”
他模糊黑暗的视线中，仿佛因为这道身影有了亮光。可毒发再加上体力透支，他眼前又是一黑，终于昏死过去。

【第七章】
看着楼苓消失的背影，剩下的黑衣人猛然回过神。
“不好，快追。”几个黑衣人纵身而起。
几个起落间，黑衣人就已经追到了悬崖边，却没有看见楼苓的身影。
“人去哪……了……”尾音徒然弱了下来。
问话人的身影晃了晃，向后轰然倒地。心口处溢出一丝少得几乎看不出来的血丝。
周围的黑衣人一脸惊骇。这是暗器，他们敢肯定，这绝对是暗器杀人。
暗器不足为惧，但是明明楼苓已经重伤，又怎么……
何况众所周知的，楼苓根本不会武功，这么远的距离，没有内力的楼苓又怎么可能杀人。
一瞬间，黑衣人感到了惊恐。
月欢楼的一百死士来围追堵截一个不会武功的楼苓，却只剩下他们几个人，那么，如果不是有人相助，就是楼苓隐藏的太深，没有一个人能看穿他……
但他们并不知道，楼苓可以几乎全部杀死那一百死士，最后依靠的完全是他那可怕的执念。


“驾——”一辆马车奔驰在山间道路上。
两匹淡金色的骏马拖着一辆由漆黑布幔掩着的车厢，即使山路崎岖，也行走的四平八稳。
“嗯……疼……”从车厢里传出压抑着的痛呼。
一个孩子一身染血的黑衣，蜷缩在一个紫衣男子的怀里。
准确来说，那还不算男子，只是一个少年而已。但这少年全身散发的气息，却不敢让人直视。高贵，优雅，目空一切的霸气。
“主上，这个孩子……”坐在马车内另一边的青衣少年开口询问。
这是主上从冥山闭关之后第一次下山，结果半路休息之后，却抱回来一个浑身血污的少年。
嗯……
他沉吟了一下。
也许说是少年并不贴切，因为这个孩子看起来年龄已经十四五岁了，但是那瘦小的身躯却比十岁的孩子都弱小。
可是，主上怎么会把这个孩子带回来？主上虽说不像他的师父一样残忍嗜杀，但也绝对说不上仁慈。可今天怎么……
紫衣少年淡淡瞥了他一眼，伸手抚摸上孩子略显得冷的脸。
“很漂亮的小东西，不是么。”
紫衣少年挑起孩子的下巴，轻轻的笑，“也很有趣。”
中了浊域之毒，还能把月欢楼的一百死士杀的只剩十四个，没有武功。很不错，很有趣。
那种执念，似乎连他都不能达到。
如果能收到自己手下所用，那么这个孩子将会是对自己很有利的工具。因为这个，他才会出手救了这个孩子。
“青亦，到狐火宫还有多久。”紫衣少年摩挲着孩子隐隐泛黑的小脸。
浊域之毒已经发作了，无人能解。但是狐火宫凌暄也许有一丝救治的可能。
被称作青亦的青衣男子撩开帘子看了看外面，“按照这样的速度，今日子时可以到。”
“这孩子是浊域之毒，能不能撑到子时还是个问题。”青亦瞥向紫衣男子怀中的孩子，语气平淡。
他和他一起长大，又师承一处，自然是知道他怎么想的。除了刚看到的短暂诧异之后，就明白了紫衣少年所想。
紫衣男子听言叹了一口气，但语气并不惋惜。
“那看他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