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阳漫吧 关注:382贴子:26,408
  • 9回复贴,共1

吕澄、熊十力往复函稿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来 书 一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日 熊十力
来函收到。师事、法事一切偏劳,吾感且愧。内院当由足下鼎力主持,无可傍诿。纵组一院友会,恐将来亦有名无实。天下事,当负责者,便直下负起。应负者不负,其事终归失败。
老弟侍师忽忽邻五十年,所相与辛苦经营之法事,若当吾弟之身而败坯,纵不自惜,其何以慰师于兜率乎?老弟弱冠已负盛名,如舍法事而或作他种生活,自当优裕。今吃苦数十年,而忍令内院归于涣散乎?吾所为老弟深念者,一、望于生活宜勿太苦。院费不必过计,当用直须用。人生将半百,过苦不可久。诸侄之体气,尤令吾见之而寒心。天地生才极不易,何可如是不爱惜耶?从大处着想,则过于撙节之俭德,似亦可稍改变也。今后用功,亦不宜过。入夜切望宁息,勿看书或用思。此吾所切望于老弟者。二、内院继起人才,急宜培养。美才良不易,但得中资二三人,优其生事之资给,使得专心久于其业,将来继支法事,则内院可无倒闭矣。
佛家之学,实难得真正解人。吾最痛心者,多是—般老太婆的知解,摇笔弄舌,而自命为佛。此辈由来已久,不止今日如是也。老弟务注意训练二三个真作学问工夫的人,于末俗中支撑正教。是又吾所切望者也。
吾 于弟,十年以长。吾邻六十,而弟亦邻五十矣。老至,更何所念?唯于平生所嗜好之学,冀有后起过吾侪者耳。纪念册一事,吾意不妨从缓。世间政界、或学界,丧 一名人,必有专册或专号纪念,皆其平生知旧与门生故吏谀颂之词。吾见寄来此等刊物,辄弃置不以入眼。吾侪事师,似不必效时俗也。昔朱子卒,而黄勉斋竭平生 之精力,为之作一行状。此文于朱子一生行谊及学术,无不深入其微,穷极其大。盖天地间有数文字也。吾侍师之日浅,又思想不纯为佛家,此明白彰著之事。即为 师作文,恐难尽合。吾弟始终末离函丈,学业虽较师更加精详,而究未改师门规矩。望精心为师写一行状,勿限时间,勿拘古文家传状体例,称心而谈,随时有感则 书,不求采。实至,而美在其中矣。此不必于一时成就,勿须劳神,但兴至则书耳。弟状成后,吾或略跋数行。望弟采纳此意。师名早震寰宇,谀颂之,于他无增; 不谀颂之,于他无减。时俗之为,何须效!吾与漱溟信中,对师直抒吾所感。兹附上。想老弟不尽谓然。但吾所见实如是,非敢故逞儹妄也。



1楼2012-07-19 07:39回复
    复熊十力书一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日 吕澄
    来教不满意闻熏,未详何指。《瑜伽论》说净种习成,不过增上,大有异乎外铄。至于归趣,以般若为实相,本非外求,但唐贤传习晦其真意耳。尊论完全从性觉〔与性寂相反)立说,与中土一切伪经、伪论同一鼻孔出气,安得据以衡量佛法?若求一真是真非,窃谓尚应商量也。
    来 书 二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六日 熊十力
    十日一信,附上论及师座语,旋知儹妄,幸勿示人。吾极不喜有宗,总觉其未见道,故于师门,亦有不能全契也。然于吾师提振绝学之功,则又未尝不五体投地也。
    闻熏一义,力不赞成,未知左右对此云何?吾 侪均到老境,急宜反求自家宝藏。吾非反对多闻,要须识得自家宝藏,然后一切闻见,皆此心之发用。若于自家宝藏信不及,专靠外来,闻见熏生,此孟子所谓舍其 田而芸人之田也。日来感冒,写信殊不得尽意,常欲为文以祭告吾师,但苟且为之,太不成话;慎重为之,则所欲言者极多。文字须有精采,骈体吾素不工,散文之 妙在气。近三年来,自觉精神一年差一年,易散而难聚。如今春比去冬,已差得多。人生五十后,便如下山势,吾已五九,其衰也宜矣。老境当乱离,意兴极劣,祭 师之文,或须从缓。大约须吾应写之稿完成,心下无事,而又得一闲境,凝神为之,或可博吾师兜率一笑耶。
    来 书 三
    一九四三年四月七日 熊十力
    二日函来,无任欣慰。即时率复,聊破岑寂耳。内学院,吾极欲大力支持者,盖尝嘅吾国向来学术团体(如书院、学会之类)每有名无实。即幸而有实,亦人存政举,人亡政息。以观西洋一学术机关,维持发达,历数百年或千余年之久而不衰,未尝不怅憾吾族类之无真实力也。区区之意岂止为竟师惜耶!
     来教云:“承示不满闻熏,未详何指,瑜伽净种习成,不过增上,大有异乎外铄。至于归趣,以般若为实相,本不外求,但唐贤传习,晦其真意耳。”尊论欲融法相唯识以入《般若》,谓不外求。然力之意,则谓必须识得实相,然后一切净习皆依自性发生,始非外铄。
    今入手不见般若实相,而云净种习成,以为增上,此净种明是后起,非自实相生,焉得曰非外铄耶?又净种增上矣,而后归之般若实相,得非实相本有所不足耶?。
    由净种增上,得归实相,是实相为偶然之获也。何者?净种本不自实相生,即与实相无干。本不相干,而可引归实相,非偶然而何?
    然则欲融空有,而终有所难通。旧说空、有为二宗,吾人似不宜遽反之也。来教云:“尊论完全从性觉立说,与性寂相反,与中土一切伪经伪论同一鼻孔出气,安得据以衡量佛法?”力则以为今所谓伪经如《楞严》、《圆觉》等等,是否中土所伪,犹难遽断。伪论如《起信》,其中理,是否无本于梵方大乘,尤复难言。此等考据问题,力且不欲深论。但性觉与性寂相反之云,力窃未敢苟同。
    般若实相,岂是寂而不觉者耶?如只是寂,不可言觉,则实相亦数论之暗也。佛家原期断尽无明,今冥然不觉之寂,非无明耶?而乃谓自性是,毋乃违自宗乎?吾以为性觉、性寂,实不可分。言性觉,而寂在其中矣。言性寂,而觉在其中矣。
    性体原是真寂真觉,易言之,即觉即寂,即寂即觉。二亡,则不见性也。主性觉,而恶言性寂,是以乱识为自性也。主性寂,而恶言性觉,是以无明为自性也。即曰非无明,亦是枯寂之寂,堕断见也。何可曰性觉与性寂相反耶?
    来书既主归趣般若实相,般若,智也,智对识而为言,法执尽(我执尽不待言),自性显,是为智,是为实相。觉对障而得名,障尽(二障俱尽也),性显,非般若实相而谓之何耶?治经论是一事,实究此理,却须反在自身找下落。诸佛菩萨语言,反亡而得印证,此心此理同也。其或有末会,不可遽非前哲,亦不可遽舍亡以狥经论。廓然忘怀,默识而已。久之会有真见处也。从宇宙论的观点而谈法性,只见为空寂(空非空无之空),而不知空寂即是生化者,是证到一分(空寂),未识性体之全也。
    


    2楼2012-07-19 07:54
    回复
      )则本体论一词,如何用不得?《新 论》语体本中篇曾有处说及本体一词,今不及检页数。夫义理自有分际,故措思立论,当循条贯。本体论、宇宙论,此等名词不可道他要不得。虽若有疆界之可言, 而实不是分疆划界,各不相通。其似有疆界者,依义理分际而不可乱也。其非各不相通者,义理不是死东西也。我觉得此等名词,不但不是要不得,而且是万不可少 的。譬如佛书中,其归宿处,只是显示圆成实性(他自然是用种种方便,不可直揭)。吾侪就说佛家是有他的本体论,并无过误。般答之空□□,我则于此见其不谈宇宙论。正因为他对于宇宙论方面的见地是如此的。瑜伽宗立赖耶,我则见其有了宇宙论的说法。这犯何种过错?如 果说天下有一等学问,于所谓宇宙论、本体论等者,杳不相涉,如来教所云,逾此范围宁即无学云云者,吾真不能想象此等学问,究是讲个什么。如果说要归到人 生,人生对于世间的观念如何,就是其对于宇宙论方面的见地为如何,更是其对于本体论方面的所见为如何。若论到吾人的功修等等,何一不穷究到本体论、宇宙论 等范围里去?前云非各不相通者,意亦在此。为此哓哓,则以来教斥迂论为时文滥调之第一证,故不能已已耳。
      其二曰:“道一而己,而尊论动辙立异,谈师则与师异,说佛则与佛异,涉及龙树、无著,又无往不异。天何厚于足下,乃独留此理以相待乎?认真讲学,只有是非。不慊于师说、圣说、佛说,一概非之可也。不敢非而又欲异,是诚何心哉!”此 段话迂陋仍有所未解。夫道理,无穷尽也。人之禀赋至不一,其所值之时与地,及其所素习,又至不一。人各本其一生之经验,以体究道理,则宜其所见有不能无异 者矣。然自性涅盘,众生共有,则宜其所见有不能无同者矣。有异,则相非,不非,无由见异。来书责以不敢非,是迂拙未尝立异也。何乃以此见责耶?然迂拙之于先哲,只有所不可非,无所谓不敢非。平生为学,常欲防一己之偏与蔽。(如前所谓各本一己之经验,以体究道理,自不能无偏与蔽。)因主出入各家,析其违,而观其通。各家等量齐观,则短长易见。而其各有所见之真是处,自尔道通为一,如何更可相非?来书责以是诚何心,迂陋之心,如是而已。至谓天何厚于不肖,留此理以相待。不肖且下一转语曰:天何薄于不肖,而秘此理不许吾有见耶?不肖又有何私智,泄尽天机?只本天之所予我者,反而求之。又参稽中印先哲之说,不为入主出奴之见,庶几免于自私用智也欤!
      其三曰:“尊论谈空说有,纵横自在。然浮光掠影,全按不得实在。佛宗大小之派分离合,一系于一切说与分别说,岂徒谓空有哉!此乃全为章疏家所蔽,充其量不过以清辨邪,上逆《般若》;测、基涂说,臆解《瑜伽》。真空真有,果如是耶?”来书所持,大小离合,系于一切说与分别说,迂陋诚不欲究此离合之迹。平日用心,固别有在。敝书谈空,所以特引《心经》者,正虑有以臆测相诋者耳。此外有所申说,皆引《大般若》中明文为证,谈空具依《般若》,何尝惑于清辨邪宗?至 叙论有宗处,本多据《摄大乘》及《成唯识》等论,《解深密》等经。尊见既不满窥基、圆测,亦复欲抑《成唯识论》,似谓有异《瑜伽》。但《成唯识论》之八识 种现说,与三性中不遣依他之旨,无一义不于《瑜伽》见其根据。吾虽寡学,亦未尝不涉《瑜伽》也。来教既未详所以,则亦无须深论。德钧云,左右颇欲发明《瑜 伽》,愿得早日写出为幸。
      其四曰:“胜义而可言诠,自是工夫上著论,而尊论于此极欠分明。如云须解得实相,然后净种从自性发生。又云入手不见实相,则净种非自实相生。此识此见,从何而来?前后引生,如何关合?此等毫无着落,则菲薄闻熏,亦唯空说而已。”来书责我前函欠分明,窃恐此正是吾两人相隔处。夫云胜义而可言诠,自是工夫上着论。此诚是也。但请留意者,用工夫的是谁?实相是什么义?须 知实相即本心是,工夫者,万行之都称。一一胜行,皆从本心发生。所以用工夫的,即是本心。非可不见本心而靠有漏心来用工夫。靠有漏心来用工夫,虽发之为有 漏善,终不能引发得本心出。孟子所云行不著习不察者,正谓此也。如我两人此时谈论之心,若不发现自家本心出来,则欲做虚怀静气的工夫,硬是做不得。只可做 一套世情来相将。纵不大忿恼、大计较,也只是有漏善。而虚其心,以唯理之从,此项工夫,终是做不得。以此例征,真工夫须自实相生也。若问此识此见从何而 来,识本心的,即是本心自识,别无他心来识本心。见本心的,即是本心自见,别无他心来见本心。离却工夫,不可得本心,那有前后?本心与工夫,非是二物,如何说关合?此事反求即得,云何无着落?依有宗说,众生无始以来,只是赖耶为主人公,自家真主人公(本心或实相)明明存在,他却不肯承认,而说唯是染分,却教依靠经论来做正闻熏习。工夫做到熟,也只是义袭而取。入手不见实相,往后又如何合得上?赖职的说法,《瑜伽》中已是如此,云何归罪测、基,错解《成唯识论》,不悟《瑜如》?如欲罪测、基,只好把《瑜伽》中关于八识种现及三性等谈,一笔勾抹去也。宗门自标教外别传,直指本心,此意未可忽。
      


      5楼2012-07-19 07:54
      回复

        其五曰:“既不能辨自说之不同于伪书,又不敢断伪书之果不伪,荧惑游移,所守何在?”此段话全不相干,其中似有气性欠平语,兹不举。夫迂陋平生所学,有《新论》在。其与伪书,全无关系,乃极明著之事,何须作辨?前 书谈及《楞严》、《起信》,以一二语了却。一生意趣,本不属考据方面,并非谓此项学问不应作。只是各人生性,爱走某种路向,即行走去,人生那得如上帝全 能,遍走许多路向邪!伪书之伪不伪,向来疑者有人,断者亦不乏人,付之自尔。若谓吾不能断,便是酬对周章,自乱步武。此则百思不可得解。此于吾之所见所信 有甚关系耶?《楞严》一书,颇有不类佛语处。然以文体论之,其浩衍、雄浑,决非中国人所伪。中人文字,别是一种意味也(此话不及详)。当是印度外道之归佛者所为。每怀此意,不悉高明印可否?《起 信》中,唯生灭与不生灭和合一语,绝不是佛家旨意。和合二宇,最可注意。吾于此,亦不及详。但除此之外,综其大旨,不必背佛法也。体相用之谈,无关宏旨, 则不论可也。《圆觉》以文体论,当是伪。然若以谈性觉而非之,则菩提是佛说,其可病也。来书除所示上答五义外,复有云:“前 函揭橥性寂与性觉两词,乃直截指出西方佛说中土伪说根本不同之辨。一在根据自性涅盘,即性寂。一在根据自性菩提,即性觉。由前立论,乃重视所缘缘境界依。 由后立论,乃重视因缘种子依。能所易位,功行全殊。故谓之相反也。说相反,而独以性觉为伪者,由西方教义,证之性寂,乃心性本净之正解。性觉亦从心性本净 来,而望文生义,圣教无征,讹传而已。”此段话确是关系重要。吾前所谓治经论是一事者,意正在此。自性涅盘、自性菩提,如定要分作能所会去,定要分作所缘缘境界依、因缘种子依会去,是自性可分为二也。岂不是将自性当作外在的物事看去?迂陋之见以为说自性涅盘者,只形容自性之寂的方面。说自性菩提者,只形容自性之觉的方面,断不可因此硬分能所也。拙著《新论》每谈到证量处,只说是性体呈露时,他(性体)会自明自了,就怕分成二片,此岂是迷妄谈耶?前函说性体,原是真寂真觉云云,如何可当作滥调?若如宗门所云见自本心,当不以此为浮谈也。此等境界,至少须有日月至之功,才得发见,不是浮光掠影得来也。又来教:“能所易位,功行全殊”云云,吾亦有所未安。自性涅盘既是所缘境界依,此处原不容着力。所以佛氏总是劝发菩提心,分明是要在自性菩提即性觉上致力。果如尊论,分说能所,则性觉是能,性寂是所。从能上着功,自是不易之理。如判性觉为伪说,则以伪说为可尊也。
        来 函要点,略答如上。仓卒提笔,未及畅意。迂陋平生,任情直行之病,或未能戒。至于为学,期以真理为依归,求诸心,信诸心,而后即安。则一生之所持也。世既 如斯,究此学者,亦复无几。倘谅鄙怀之无他,而不吝函札之诤,唯互相于心气之平,所谓不益于彼,必有益于我也。一切说与分别说,何妨为文一论之?当作者,直须作,否则空易放过去也。
        来 书 五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八日 熊十力
        昨接来函,即时率复,殊多未尽之意。兹又得四月十三日函,所云“鹄悬法界,穷际追求,而一转捩间,无住生涯,无穷开展。庶几位育,匪托空谈。此中妙谛,未可拘拘本体俗见而失之也。以其返本,才起自足于己之心,便已毕生陷身堕性。纵有揣摩,无非节文损益而已。至于禅悦飘零,暗滋鄙吝,则其道亦几穷矣。”此 段话,有极好处,亦有极不妥处。如云鹄悬法界,穷际追求。西洋宗教家之于神帝,即悬以为鹄而起追求者也。哲学家谈本体者,亦多类此。昔从游有牟宗三,颖悟 过人,中西学术皆所综究。逻辑亦有撰述。每谓佛教谈一真法界,即悬一至高无上圆满无亏之的,而勇悍追求之。其说与来教不期而合。
        吾 谓由大乘之说窥之,颇有此意味。但至宗门,直指本心,则已一变而反求之。而所谓至高无上圆满无亏之大本,乃在我而非外。庄心所谓自本自根,亦此旨也。悬鹄 追求,趣向无上湛深妙境,进而不止,前而不堕。来函所谓一转捩间,无住生涯,无穷开展,亦不纯属虚侈之谈。但此中吃紧处.却在追求不已。一息而歇追求,生 涯尽矣。追求不已,又必于其所悬之的,信望殷切。(信者信仰,望者希望。)情感弱者,不足语此。然虽穷际追求,要是拼命向外,终不返本。此之流害,不可胜言。真性无外,而虚构一外境,乖真自误,其害一。
        


        6楼2012-07-19 07:54
        回复

          即如流行一义,在佛家视之,原极平常。《般若》九分,归结于九喻有为一颂,龙树、无著之学均自此出。迁流诸行,佛家全盘功夫,合此又何所依?问题所在,乃是此流行染净真妄之辨,与相应功行革新(前函曰创新意犹不显故改之)返本之殊耳。尊论漫谓佛家见寂而不见化,此咬文嚼字之谈,岂值识者一笑。(尊论谓即寂即化,原不可分,是则犹海水之味咸,尝海一滴,能谓其得水而不得咸耶?)足下乃即凭此等肤见,横生议论,侈言会通。瞎马深池,其危孰甚。
          弟近觉足下精神衰退可惊(兄前错误情字为惰,此间有信稿副本三本可证,无容辩解。且此次来信,又错写惰字为隋,用字着笔且尔,更无论前时匆匆一览,病目生华矣),如真不欲以玄思妙悟自饰过非,则欣死朝闻,契心真实,亦大丈夫本分事也。戋戋《新论》,能博得身后几许浮名,敝屣弃之,又何恋恋哉!先师百期知不能来,重见何时,思之心痗,匆复不宣。前嘱张生以复证兄函稿相呈,乃以稿末有闻熏义,可补各书所未及也。谈禅数语,弟自有境界(非浅识可议也)。
          来 书 六
          一九四三年五月廿一日 熊十力
          月来多乱心之事(故乡被寇一遭始得信),前函久未复者以此。来教有取准佛说语,却与下怀相左。此意真难言,实无从说起。我于佛说,始终作为一种参考而已。完全取准,问之于心,确不能承受。(只是不能完全也,非全不承受。)来教又云:西人谈小乘佛学者,常谓其不涉宇宙本体论,却不以为不能想象云云。实则本体云者,即佛书中所云法性耳。忆《唯识述记》中讲无余涅盘处,分别法、法性(手无书,不能检),法性非本体而何?若谓小乘全不见法性,吾不敢作此说。
          西人之心习,而治佛学,恐未可据。中土所较备者,本大乘说。我平日只就我所知者言之(如《新论》),其所不知者,固未尝言也(所评大空大有处,却就我所见处说)。
          来 教云:自佛学见地言,本体等论不谓之俗见,难道还称真见云云。我以为自学术见地言,本体论无所谓俗与不俗。吾人若不能苟同于科学万能之俗见,而期于反证斯 人之真性,万物之本命,则此等学只合名之为本体论。本体一词,非近世译名,宋明儒已盛言之。实性、实相,佛典屡见,得曰非本体的意义耶?若 必谓佛书名词全与世间无相通处,恐不必也。但名词是同,解释却异。如桌子一名词,俗说中与科学中及哲学中,莫不同也。但俗说以为固定的东西,科学说为是许 多电子元子,哲学更有许多说法。解释尽可各不同,而同是对于所谓桌子而下解释。则莫有对于桌子一词而起诤论,说为俗与不俗者。以此类推,则本体论一词,又 何须见斥耶?
          我所自信无疑者,实物是没有的,是依大用流行的迹象而假立。至所云大用者,即是本体之呈现,非体在用外。就用上言,是分殊;就体上言,是绝待。因此不能外吾之本心而去找体。我相信此理如是,非不如是。
          你说《新论》无物,我还发见不出是无物。我不是游移恍惚,却信得过,道理是如此。你责我曲学之私,我总不知曲在何处?惰性字,前纸确是惰宇,非情字。当时见者非一人,惜因天花板崩下,案中书物多损坏,不然则可检也。吾似不至不识一情字,且非止我一人看过也。
          又云性寂、性觉,明说对于心性本净一语之两种解释,一真一伪,各有其整个意义,毫无欠缺。岂即是一心二门,但约一门云云。来教所谓一真一伪之云,岂以寂是真,觉是伪耶?说寂与觉,是对于心性本净一语之两种解释,此则无疑。而有一真一伪之分何耶?,这中间又前承示与证如与谈禅二则,匆匆一看,被德钧拿去(非同住),今不尽忆。似有一则云:意在言先云云,吾以为言时亦无意。有意而言,非证真之言也。又有反随说随扫之云:说前,有何可扫?因说故扫耳。旧语似无病。又似有不著不起语。吾以为须勘起的是谁,果何所著?若识得主人公,随缘赴感靡不周,而恒处此菩提座,起即无起,更无所着也。
          复 书 六
          


          9楼2012-07-19 07:54
          回复
            乃至以《心经》解《般若》,巧取捷径,亦失玄宗。夫毗昙结小说之终,《般若》启大乘之胎,息息相关,学应知此。经言五蕴自性空者,色空变碍性,受空领纳性等,皆于毗昙见其真诠,岂常人耳目体肤之所感觉能尽其意耶?《般若》正宗在“不离一切智智而以无所得为方便。”故遍历染净百八句,以为现行。此言五蕴皆空,得概之耶?(五蕴不摄无为)《新论》于此等处,一无所知,乃谓能由《心经》以彰《般若》幽旨,吾不敢信。
            惠复寄慨于年将六十,来日无多,凄动予怀,难能已已。足下自是热情利智,乃毕生旋转于相似法中,不得一睹真实,未免太成辜负。故为足下累牍言之,,不觉其冗长也。否则沧桑任变,不为君通,又何碍哉?区区之意,幸能平心一细察之。累日苦雨,精神欠佳。此复屡作屡辍,迟至今日,始写毕付寄。惠复封套附记“性觉要认得”语,余极能体谅尊意。
            以 足下所学,根据在此,自不容轻易放弃也。惟予所确信者,一、性觉说由译家错解文义而成,天壤间真理绝无依于错解而能巧合者。二、道理整个不可分,性寂说如 觉有一分是处,即应从其全盘组织,全盘承受决不能尝鼎一脔,任情宰割。三、佛家根本,在实相证知,以外绝非神秘,应深心体认得之。
            来 书 九
            一九四三年七月十九日 熊十力
            七 月二日惠函,真挚之情极感。前改正各信,坐以饰事改文,以图眩俗,终是苛论。自改共信,自明本意故也。小乘二十部,其后演变之繁,更非二十部所可范围。无 著、世亲之兴,已在佛灭后九百年间,小宗犹与为劲敌。世亲之聪明博闻,实出小宗,即此可知小宗之盛。岂只此土所传小宗经论之数耶?来信所云一不可,似不必然。唐人相传以龙树、无著分空有。我终以为成案不可翻。龙树师弟之四论,与无著兄弟之一本十支,各综其大旨而观之,两家精神与面目,明明个同,如何可并为一谈?来信所云二不可,我仍不相信为不可也。来教云:龙树兼主《华严》,此却甚是,但《般若》毕竟是其根本。无著虽涉及《般若》,但综其大旨观之,毕竟唐贤相传为说有者得其实。(譬如程朱谈天理,阳明亦谈天理,而阳明究与程朱不同。)来 教所谓五不可中,一切说与分别说云云,我望你详写出为一书。性相之称,原同考老转注,有处可如此说。但谓处处如此说,则其失不小。法相,亦省云法。法性则 法之实性也。于此无分,诚吾所未闻。谓《摄论》、《唯识》谈境,不详于《瑜伽》,此则吾所决不能承认者,此时实无工夫写此意耳。要写也非难,但实无此闲心 事。且书籍又有不备者,然大意可索。《摄论》首立所知依,《唯识》种子义最要。故谓其据《瑜伽》。来教云:“本地分”依 圆染净相对而谈,《论经》始说依他为二分。此则言有详略之殊耳。来示九、十两不可中,我不通藏、梵文,不欲置论。但译笔欠谨严处,容或有之,而不能以数节 之失,谓其全体皆无据。李华德似是战前在北平者,此人殊无所知《新论》中篇所引《般若》文,是否晚出,犹难取证《大般若》各分,元来亦多是单行。圆成一 词,在《大般若》中,似亦屡见,岂吾误忆耶?(依圆相并为言。空宗或早有三性之名言,亦不希奇。但 空宗于此不必注重耳。譬如孟子,亦说到良知。要自阳明而后,才发挥为一派之学。孟子说来,却甚简约。足下必断为有宗之谈,究亦难得证据。来教有云:又经文 说色等三法,原为遍计色、分别色与法性色。瑜伽宗论书乃取以配合三性,岂可直接改经为遍计性、依他性与圆成性(注略)。此下文字,吾不暇具引。然吾总觉以三种色配合三性,实可不必。三色还他三色,三性还他三性。吾不欲其相配合而成论。有宗好为无聊之配合。
            来教此段,大旨似谓龙树时,《般若》无三性之谈。然就龙树、无著两派各所持论衡之,则龙树于缘生法(即依他)无所建立。与经言:依他法唯有名想施设云云,无不合。无着于此,明明建立,斯固彰明较著之事也。来教又引经言(上略),于分别色等,应观有实,以分别有放,但非自然而转(中略)。 可见瑜伽宗以分别色配合依他,释为幻有,不应说无,正是经文本意。此说吾未能印可。夫经言分别色,应观有实,而曰以分别有故。则明其依妄识所现,非可曰尅 就色上言,而有所谓如幻而不应说无之色也。经言:于法性色等,应由胜义,观为非有实,非无实。色无自性故,非有实;色之实性即真如故,非无实。此就色言, 应如是说。故分别色只是随情假立。其曰应观有实,非果有实也。只随情假立说有实耳。其与遍计色异者,遍计则起执,执故宜遮。分别假立,可无遮也。尅就世所 云色而言,则由胜义而现为非有实,非无实。前云色无自性故,说非有实。色之实性,即圆成故,非无实。此了义也。来教云:经文说法性色,乃谓色法由遍计无, 而法住法性,常常恒恒,是真如性。此乃指圆成之色法而言,岂是色法之圆成相?经言非有非无(原注略),岂但“是真实有”一言可以尽之云云。吾不知足下于真如圆成,究作何解。吾以为必真见到“是真实有”的一真无待的圆成实性,才可于色法而言,由遍计无,而法住法性,常常恒恒,是真如性。《楞伽经》言:“大慧,真实决定,究竟根本自性可得,是如如相,我及诸佛随顺证入”云 云。此可深玩。如不能遣色等相,而证入究竟根本的真实的圆成真如实体,而曰但于色法之上无其遍计,则所云法住法性,常常恒恒云云者,不知从何说起也。夫唯 见到无差别的实体,而后于色等一一法相,皆不于相上起执。而直证入其实体,始可曰法住法性,常常恒恒也。否则于色上即作“质碍性空”观,便以此为真实。则今科学上亦不说元子电子有质碍性也,便应说为证真如耶?不现色等相空,诚不能证如。而观空,要只是观行之一种方便,证如却尚有工夫在。以真如非是一个虚的共相而已也。经言:非不见真如,而能了诸行,皆如幻事等,非有而非真。此为了义。岂吾持义无据耶?而谓圆成实性非可以“是真实有”一言尽之,恐于根本处待商量也。
            总 之,佛家之学,毛病甚多。我愿你照他的真相讲明算了,不必有意为他回护。佛家尽有高深而不可颠扑处,但以吾所见,其妄诞处实不少,而无著之徒为尤甚。印度 人最喜弄名词,许多地方弄得甚好,其弄得不好者也不少。中国先哲最不肯弄名词,其长在是,其短亦在是。我对于佛,根本不是完全相信的,因此,对于伪不伪的 问题,都无所谓。我还是反在自身来找真理。
            


            12楼2012-07-19 07:54
            回复
              另,关于吕澄先生,转引一段文字:
              先生一生的工作,主要的一项就是厘清“心性本净”与“心性本觉”的思想界限。中国佛学的核心思想--有关心性方面的理论,虽然源自印度,但是从北魏以来,通过中国佛教思想家的变通、调和乃至别有用心的改造,终于生成与印度不同的理论体系。吕澄指出“本净”是明净、寂净之意,是不与嚣动的烦恼同类,而“本觉”则是指自性具有智慧、真知而言。由此,就解脱成佛的角度讲,“本净”是“可能的”、“当然的”,而“本觉”则是“现实的”、“已然的”。吕澄力辨两者思想截然相异:“性寂”为“革新”;“性觉”为“返本”。前者以“境界依”,可以为道日进、以达解脱之圣域;后者误“情性为性觉”,扩充之即成标榜个我、反致沉沦之绝渊。吕澄当时已经强调性寂说的“革新”义:“鹄悬法界,穷际追求,而一转捩间,无住生涯,无穷开展,庶几位育,匪托空言。”充分表现出积极的个体超越和宗教淑世精神;而“返本”之说,则“才具足于己之心,便毕生委身情性,纵有安排,无非节文损益而已;等而下之,至于禅悦飘零,暗滋鄙吝,则其道亦既穷矣”。就佛教实践角度讲,印度佛学“本净说”必然主张革新,汉语佛学“本觉说”则提倡返本,两者在价值意向上是根本不同的。这一论述在现代佛学史上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它触及佛教理论与实践的核心问题,涉及在佛学中知识论与本体论孰为优先的问题,还关系到如何看待佛教思想的演变、中印佛学的区别,以及辨别佛典的真伪等方法论意义的重大问题。


              13楼2012-07-19 13:20
              回复
                吕先生给熊十力的信中这样写:
                “中土伪书由《起信》而《占察》,而《金刚三昧》,而《圆觉》,而《楞严》,一脉相承,无不从此讹传而出。流毒所至,混同能所,致趋净而无门。不辨转依,遂终安于堕落。慧命为之芟夷,圣言因而晦塞,是欲沉沦此世于黑暗深渊万劫不复者也。稍有人心而忍不深恶痛绝之哉? ”
                吕先生认为,中土佛教自《起信》而伪,实际上,一直是将错就错的结果。那到底伪在何处呢?由上引文字方知——误以“情性为性觉”。


                14楼2012-07-19 13:24
                回复


                  15楼2012-09-05 23:3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