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先生轻轻牵起我的手,带我住进这荒山。
先生有着挺拔的身姿和英气逼人的面容。他不爱笑,甚至是冷漠。而我,却总觉先生身上有一种熟悉的窒息的温暖。
也许是还在蹒跚学步,也许是还在牙牙学语之时,我便对这座住有先生的荒山,住有先生的荒山上的木屋有着特殊的好感。或许说,是对先生有一种完全的依赖更为准确。这山的荒凉也因有先生的开垦变得略带生机。我记得,黄昏之下,山上的树木有着和先生一般孤寂而独立的影子,细长的草苗在暖风中摇摇曳曳,微微沉醉。先生带着白色野花编成的花圈,抱起年幼的我,缓缓走向那座未刻字的坟茔,静静伫立着。一站就是几个钟头。等到月亮挂上那突兀的枝头,我在先生的怀里不安得扭动,他才有所反应,把花圈严肃地放在碑头,神情肃穆,微微欠身,然后离去。
等到我稍稍长大,先生就开始教我识字念书。先生很喜欢《诗经》,总是反反复复教我念读。字句铿锵,煞有感染力。然而我并非好学之人,读倦了,嫌恼了,就此睡过去,有时候竟还会怨先生有事没事找这些佶屈聱牙的东西来读。见我如此不争气,先生却是好脾气地一直容忍着。甚至是在功课时间时堂而皇之得打着呼噜进入梦乡,他也不肯叫醒我。反而拿来厚厚的盖被,为我轻轻盖上,生怕我着凉。虽说读书时间我时常酣然入睡,但有那么几句诗却是难以忘怀。未见得是我有多么的喜欢这些富有意境的语句,而是先生日日夜夜时刻都在重复着低吟。醒也唱,醉也唱的那些曾经给过他不少回忆的诗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或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但最多的莫过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以我当初的理解力,无非是觉得先生在思念一位故人。究竟是怎样的故人,却是谁也不得为之的。
诗书不得以博览,但我在习武医药方面还算有些慧根。既然那些文绉绉的诗句甚是不对我的胃口,对着它们,我不是睡,就是发呆。于我,诗词歌赋并未起到陶冶我情操,勾画生活诗意的作用;于它本身,我这等粗人的吟诗作句也不过是糟践了这般美好的存在。反倒是习武偶尔会提起我的一点兴趣。一招一式比划地倒还像个样子。然,女儿身毕竟不得上战场,练着练着累了也就习惯于放弃。
先生倒是事事宠溺我,让我有些惭愧。习武之时,他也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时时提出些中肯的建议。当我练累了,伸伸懒腰,偷点小懒的时候,他也只是眼里深含笑意地看着,并不做声。我看先生身形魁梧,应是块练武的好料,却从不曾见过他舞刀弄剑。家中唯一的一柄剑,也被先生收进箱子里,藏在最隐秘的地方,不愿示人。
是以,此前,我都不知先生就是现世名誉天下的剑圣盖聂。他不愿提起,我也自是不问。
直至有天夜里。那年,我已十岁有余。
夜风微凉,习习的凉风拂起门外的帘。我掀开棉被微微起身。窗外,夜色深深沉沉宛如深深幽蓝的潭底,隐隐的云雾好似水底暗涌着的波澜。一轮缺月在云雾里隐隐现现,光泽暗淡地像是镀了层锈。世代的纷争与扰乱都从这明月眼底下一幕幕浮现,她也累了吧,不然,为何以这副黯然的神色示人?
又是一阵凉入人心的风。风声本是无声,我却不知为何感觉凛冽,忽闻后院隐约地有舞剑之声,“刷刷刷”,甚有音律的美感,索性披上外衣,缓缓挪动步子,走出小木屋,生怕惊扰了那趁着夜色,伴月舞剑之人。
一轮残缺的孤月高高挂在空旷的深谙的夜幕。月色清冷至极。我不自觉裹紧了外衣,抬眼望向深谙的夜空。夜空的红云亦给深蓝的天抹上鬼魅的颜色。月下,有人独自舞剑。
那人身形颀长瘦削却丝毫不显弱不禁风。颀长的身形,和凌厉的剑势,在孤灯残月的夜晚勾勒出一幅特别的景致,兼有了清冷秋月的残萧,又带着剑走偏锋般的狂傲与不羁。一招一式,有时厚重如石,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让人心下匍匐而难以喘息;有时如蜻蜓点水,轻巧飘逸,静中尽显点水沾衣的动。
谁说月光最是寒心,我看先生的剑光,更在似有似无之间,直刺了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不动声色间,我才觉自己已然是泪水沾湿了衣襟。
双唇微张,喉咙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像是自己眼前不是谁人在此月下挥剑而舞,反是如知己同自己在某个缺月的夜,把酒诉离殇。仿佛偌大的天地之间,只此一人,得以顶着天地的屋宇,盖着土地树木的衣被,行走人生。
我说,先生,你究竟是有怎样的过往,连生命之剑都舞得如此寂寥?
我合合衣领,却了却身,退回屋内。背倚着门栏,痴痴垂坐在地。双眼里除了泪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先生这一世的隐忍,过着归隐般的生活,或是看似神仙的潇洒,肩上却负满了不堪的沉重。他从不提他是剑圣,这一切还是我在山下采药时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他也从不在我面前舞剑,我自是不知先生竟有如此般好武艺。先生又是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有时外出去集市,为人又那般伟岸那般谦和。究竟是为何,先生甘愿在这乱世中隐没自己的才华,与一个身份未知的小女孩隐居在这深山荒野之中,独独守着一座青冢,寂然一生。
我哑然失笑。这拖着先生进取入仕的坏丫头不正是我么?
诚然,我从出世起便由先生带着抚养,却从来不知先生是何人,为何待我如此。我从小便跟着先生上山下山,偶尔读诗作画,舞枪弄剑,却也从来未曾了解过先生,更不曾了解过自己。先生不说自己便罢,然而,数十年来,他也未曾提过我的身世。只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带着我上坟,眼神凄然地看着那座略感沧桑的坟头刻字,对我说:“蓉儿,这是你娘。”碑石上的“端木蓉姑娘之墓”还清晰可见,像是被一道凌厉的剑光刻下的字体。上面的“XX之妻”却是不知为何已然被风雨雕蚀,再也回不了原来的模样。
我叹息一声,造化弄人,偏生让我知道了娘亲,却总是与阿爹诀别了。
我回床侧卧。先生月下舞剑的翩然姿态在脑海里怎得也挥之不去。月色清冷透过窗帘,铺撒在我的床铺一角,我缩了缩身,钻入被内,任眼泪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