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第一部分与第二部分之间的深刻区别,标志出艺术创作的心理模式和幻觉模式之间的区别。后者的情形与前者的情形恰恰相反,这里为艺术表现提供素材的经验已不再为人们所熟悉。这是来自人类心灵深处的某种陌生的东西,它仿佛来自人类史前时代的深渊,又仿佛来自光明与黑暗对照的超人世界。这是—种超越了人类理解力的原始经验,对于它,人类由于自己本身的软弱可以轻而易举地缴械投降。这种经验的价值和力量来自它的无限强大,它从永恒的深渊中崛起,显得陌生、阴冷、多面,超凡、怪异。它是永恒的浑沌中一个奇特的样本,用尼采的话来说,是对人类的背叛。它彻底粉碎了我们人类的价值标准和美学形式的标准。怪异无谓的事件所产生的骚动的幻象,在各方面都超越了人的情感和理解所能掌握的范围,它对艺术家的能力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要求,唯独不需要来自日常生活的经验。日常生活经验不可能撕去宇宙秩序的帷幕,不可能超越人类可能性的界域,因此,无论它可能对个人产生多大的震惊,仍能随时符合于艺术的要求。然而原始经验却把上面画着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的帷幕,从上到下地撕裂开来,使我们能对那尚未形成的事物的无底深渊给予一瞥。这究竟是另一世界的幻觉,是黑暗灵魂的梦魇,还是人类精神发端的影象?所有这些我们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
形成——复形成
永恒精神的永恒往昔
我们在《赫尔麦斯的牧人》,在但丁的作品,在《浮士德》第二部,在尼采的《勃勃生气的狄奥尼索斯》,在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戒指》,在斯皮特勒的《奥林匹斯之春》,在威廉•勃莱克的诗歌,在《弗朗西斯科•科隆纳修士》,在雅柯布•波墨的哲学和诗歌呓语中,都可以发现这样的幻象。原始经验以一种更严格更特殊的方式,在小说范围内为里德尔•海格特提供了转向“她”的素材,同样为班诺阿特(主要在《大西洋》),为库宾(在《另一边》),为梅林克(在《绿色的幻觉》——一本我们不能低估其重要意义的书),为戈埃茨(在《帝国无疆域》),为巴拉克(在《死者的日子》)提供了素材。这一名单当然还可以无休无止地开下去。
当涉及艺术创作的心理模式时,我们无需询问自己,这素材包括什么内容、意味着什么;然而一旦触及艺术创作的幻觉模式,我们就被迫面对这—问题。我们感到惊讶、迟疑、困惑、警觉甚至厌恶,我们要求对此作出评沦和解释。它不是使我们回忆起任何人与人类日常生活有关的东西,而是使我们回忆起梦、夜间的恐惧和心灵深处的黑暗——这些我们有时半信半疑地感觉到的东西。的确,除非它生硬可感,绝大多数读者是不欢迎这类作品的,甚至文学批评家也拿它感到为难。但丁和瓦格纳为艺术创作的幻觉模式铺平了道路。在但丁的作品中,由于交代历史事实,在瓦格纳的作品中,由于叙述神活故事,幻觉的经验被遮蔽起来。 以致人们往往以为历史和神活就是这些诗人赖以写作的素材。然而感人的力量和深刻的意味却既不在于历史也不在于神话,因为两者都同时被容纳在幻觉的经验中。难怪里德尔•海格特被普遍认为是纯粹的小说发明家。然而即便在他手里,故事主要还是用来表现有意味的素材的手段。无论表面上看来,故事是如何地胜过内容,然而在重要性上,内容却总是压倒故事。
说到幻觉式创作的材料来源,那种隐约晦涩真是十分奇怪,且又明显地不同于我们在创作的心理模式中发现的那些东西,因此我们甚至怀疑这种隐约晦涩是否有意造成的。我们很自然地倾向于假定—一弗洛伊德心理学也鼓呦我们这样假定——在这奇异的黑暗之下隐藏着某些高度个人化的经验。我们这样来解释那对于浑沌的奇怪的窥测,懂得为什么有时候看上去仿佛诗人是在有意地向我们隐藏他的基本生活经验。这种看问题的方式,与宣称我们面对的是一种病理学和神经症的艺术,两者之间仅有一步之差。就幻觉式创作的素材显示出某些我们在精神病患者的幻想中发现的特征而言,这一步之差是有道理的。反之亦然。因为我们常常在精神病患者的精神产物中,发现我们本应期望从天才们的作品中才能找到的丰富涵义。追随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家们当然会倾向于把昕讨论的作品当作病理学问题来研究。他们假定在我们所说的“原始幻觉”即一种不能被意识理解和接受的经验下面,隐藏着一种亲昵的个人经验;他们试图通过把这些原始幻象称为遮蔽性形象,假定它们旨在有意遮掩基本经验,这样来解释和说明这些奇异的幻觉意象。按照他们的看法,这很可能是—种恋爱经验,这种经验在道德上或审美上与整个人格,或至少是与自觉意识中某些想法不相容。因此,为了使诗人能够以他的“自我”压抑这一经验,使它无法辨认即成为无意识,全部储藏着的病理幻想就都被调动起来。此外,由于这种以虚构代替现实的尝试始终不能令人满意,所以也就不得不在一系列创作体现的过程中反复出现。这就解释了一切可怕的、怪诞的、反常的想象形式所以剧增的缘故。一方面,它们是那种难以接受的经验的代用品,另一方面,它们又帮助把这一经验隐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