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从记事起,我就跟着老师了。其他的孩子们都有爸爸妈妈,我只有我老师。老师没有送我去幼儿园,没有送我去小学。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老师教的,连同那蹩脚的普通话。老师不让我和邻居家的孩子玩。我的玩伴都是老师的同行的孩子——总是翻白眼的闽沙、蘑菇头的林蓝、趾高气扬的百夜烛以及胆小的雷迟兮。我们一起学习一起玩耍,打架的时候用牙齿咬着彼此的头发。然而,这些时间也都是有限的,每年也就那么两三天。我们彼此憎恶又深深眷恋。每个孩子对自己的老师都十分依恋,尽管并非所有人的老师都和我的老师一样,是个好人。有一次,沙和烛厮打的时候,扯开了他的衣服。我们看见烛肩膀上红色的伤疤,吓得一动不动。我到现在仍然记得,烛一声不响地拉好衣服,扬着头从我们身边静静走开的样子。
十三岁的时候,我花了大笔的时间研究老师工作的意义。我看了很多书,戴上了厚厚的眼镜。我写了一些东西,现在看来是很幼稚狂妄的,诸如——《噬魇者是过时的职业》、《噬魇者的师徒传承模式之我见》、《噬魇者的教育模式对孩子的不良影响》……这些东西,我都是背着老师写,虽然在学徒之间传阅过,引起过一些小共鸣,最后却仍然是不了了之了。
老师后来问过我:“你恨我吗?我剥夺了你本应有的童年。”
我想过这个问题。我问过其他的学徒,问过街上的路人,甚至,问过恶魔的孩子。他们都有一个答案,但没有人有相同的答案。问得多了,我的头累了、乱了、痛了。于是我问我的心。
它反问我:“什么算是‘应有的’?”
那个鱼龙族的小孩很喜欢说“如果”。“如果当时没下雨的话,我会跳得更高些的!龙门算什么!”、“如果当年太婆婆没出手的话,整个城就都被淹了呀,啧啧。”、“如果千哥哥在就好了,他肯定会把它做成标本的!”
她说的是那只巨大的吸血蝶。它在市区杀了人,凭借记忆回到了那家药店,它把那当成了自己的巢穴。它在幼虫时,以愤怒为食粮,用一星期的时间就可以结茧成蝶。他活着的时候,画叶每星期到他家换一只虫子,这恶蝶便没有办法成年。现在他死了,它获得了自圌由。
它停在那里看着我,那双绿色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我在那一瞬间想起了他死去时放出的瘴气。和过去一样,当时有无数张面孔朝我扑来,它们嘶吼着同样的不甘和愤懑,虚妄而又癫狂地撕扯着我的脸。然而和过去不同,这一次,那万千面孔却全都一模一样。同样的眼眉,同样的鼻骨,同样宛如绢绸一般的黑色长发。
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他看着画叶的背影,笑得像个刚刚坠入爱河的少年。
我过去以为,我看到的那些脸是恶魔的灵魂。
后来我怀疑,那是它们所吞噬之人的灵魂。
我从没想过,那会是恶魔们铭刻于心的忏悔。
如果我早一些醒悟,如果我把那丝怜悯变成一秒钟的耐心——那幢公寓里的人也许不会死。
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没有“如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