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桃花开得最好,我便细细选了花瓣与蕊酿酒,用蜡封了存在窖中,想来百年之后定是臻于醇香的好酒。剩下的,心下倦怠,只酿作清酒,每日常饮,酒味不甚清透。
忽而已是夏至。
常叹惋,百年之后我这酒庄定已荒凉,你已不在,再待何人携含光来此处。罢,罢,罢。你若不在,含光又能随何人出世?
已是夏至,君该至矣。何得失约?
合欢烁烁而开,今年的合欢花酒格外醉人。
我的酒庄尽是好酒。
可惜少了酒客。
说起来是不少的,任是市井流民也知道出外城向东三百里,桃花林,酒庄无名。
那时北堂尚在。她教我酿酒。一味,取名香泉。
娘亲酿出来的酒酒味粗糙平淡。闻着却似是烈味道。
来饮酒的多是城中平民,偶尔有江湖的术士和面容倦怠而严肃的老者,少有他人。那些术士和江湖上的人,来过一次,便不再来。于是剩下的只有市井平民。他们极喜欢娘亲的酒,赞不绝口地要酒保满上,再满上,似乎是千杯不醉的样子。
我素来不喜娘亲的酒。冷眼看着,不肯帮她盛酒。
一直到我十一岁那一年。娘亲闭门推挡了一切酒客。她说,合欢,我教你酿酒。
那些酒客饮得的,我早已学会。
他们也算酒客?娘亲第一次扬了眉,露出高傲的神色来。
如何?
那不是酿酒。我只是按方子配酒卖酒而已。你该知道江湖之人为何不再来。
哦,我懂了。
娘亲教我酿得第一味酒是合欢花酒。她说最喜这一味,且取了名字与我。
娘亲教我酿的最后一味酒是桃花酒。
她说,桃花酒最费心力,你要懂得这花的娇而不媚,花蕊的三分甜,六分馥雅,还有一分苦,细细用花瓣的清甜匀抹了,才酿得好。
我这最后一味酒酿得最不得要领。
酒方似是一样,娘亲的酒在味觉里缱惓着几分醉意,饮一口便无限沉醉。我的酒却少了痴缠,清冽倒是有的。
娘亲闻过后,极为稀罕地没有皱眉,她笑着饮了,和我说,你还不懂。
娘亲,我倒是有一事不懂。
你说。
为何不使来酒庄的人饮好酒。
他们饮的已是好酒。
我不懂娘亲何来这样说。
那一日我饮尽了桃花酒,后来便醉了。
朦胧中娘亲第一次似乎说起爹爹。他是江湖人士,极为嗜酒。娘亲亲自为他酿酒。
她说,我的酒已酿得很好。酒庄日后即由我打理一定很不错。
她说,市井里的凡夫俗子,于他们而言,奉上的酒已是好酒。
她说,合欢,你不可酿我教你的那些酒,酒杯里的江湖,奈何?
最后她说,合欢,你不可孤傲,当你想温润的时候已变得很难。
次日,醒来,我的头微微作痛。
空气里还残留着酒的温存。
我去给娘亲请安,她安详的面容没有血色,唇上抹了胭脂,头戴朱钗,穿着襦裙,沉静地睡在榻上。
空气里的酒味瞬间冷了几分。我居然不感到讶异与痛。只是有浅浅埋怨,心里还惦记着自己还没有学会桃花酒该如何酝酿。
我竟薄凉至此。我想,至少我还有酒庄,还有桃花林。也许我身体里流淌的,不该是血,而是冷酒。
我在娘亲屋内枕边找到一瓶散发着妖娆气味的酒,心下明了了几分。我用银针一试,果然是水仙所酿。娘亲曾对我讲,水仙极为寒毒,不可入酒。她却选择用这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酒庄七日白旗。自那日起,我终年素衣罗裙,不着佩环饰带。那一年,我十六岁。
七日后,酒庄重新迎客。那些蠢蠢欲动的酒客,在漫长的念念不忘与等待中渐老,却不曾将这里遗忘。相反,美酒的传说却愈发神秘而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