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嬉皮笑脸，走进我，问：“百里无病多久没跟你同房了？”
“问得这么直接干吗？”
“多久了？”
“......有一阵了吧？”我支吾道。真的有一阵了，快一年了。
“他有说过要娶你么？”
“娶我干什么？”
“你就是一只傻狐狸。”步光长叹一声，“百里无病对外说尚未婚配，今天把庚帖送到了我府里！”
我猛地打了个颤，一阵凉意爬上背脊。
“我早就告诉过你，他要的决不只是御医的位置。”
步光坐下，身姿慵懒，即使脸上有怒气，嘴角有冷笑，她仍然是这般迷人。
我忽然理解了阿凤为什么想娶她，而不是娶我。
“想保住他的命，你最好管住他。如果让我在公主府看到他，我不会再放过这个人。”步光最后告诫我，“即使是人，也不会傻到你这个地步。你比他们多活了几百年，这几百年，都是白活了么？！如果是我遇上这样一个男人，我早结果了他。”
说完，她就走了。身影在窗边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知道寿阳公主是一只狐狸变来享受人世繁华的，多么聪明的步光，她一直是我的偶像。
但是，杀阿凤，我怎么也做不出来。
我不能够想象，他美丽的面庞在我手下变得荒芜；不能够想象，他看我的眼神露出仇恨的光芒。
我果然只是傻狐狸摇光，做不成步光。

·········⑦··········
我挑了一个天气不错的日子找阿凤谈。这天的天气，跟我遇上他的那天有点像。
我们坐在院子里喝茶，两个人看上去都很文雅。
阿凤夸天气好，我说不错。
到了最后，他站起身来说有事要出门。我点点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生出一丝痛楚，我唤住他：“阿凤，你想当驸马是么？”
他愣了愣，站在原地片刻，慢慢回过身来。
“阿凤？时至今日，只有你会叫这个名字。”他看着我，神情间竟不见一丝慌乱，连半点心虚都没有。他说，“可是，我早不是当日的阿凤了。摇光，我是百里无病，我想当驸马。”
他的语气多么平和，他的神情多么平静，他一点也不觉得愧对我，一点也不觉得过意不去。我的指尖微微颤抖，该生气么？该愤怒么？我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你，你当上了御医还不够么？”
“在我只能靠采药为生的时候，我觉得学医是最大的出路，学好医术就不必那么辛苦地上山了。学成医术之后，我觉得当御医已是人生最高目标。如果能当上御医，此生别无他求。但当上了御医之后，我才知御医不过是奴才，王公大臣也不过是奴才，我们听皇室的吩咐和号令，除了拥有体面以外，跟别的奴才有什么区别？心永远不能放在胸膛里，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主子一个不高兴，自己也许连命都没了。”他淡淡地说着，缓缓走过来坐下，他的眼神也是淡淡的。
真的，不再是当初那个说话会脸红的阿凤了。真的，他真的不是阿凤了。他是百里无病，是名满天下的御医百里无病。
百里无病接着说：“我不想再当奴才了，我想当主子。我想成为皇室的一员。我没有高贵的血统，只有娶了公主才是惟一的出路。将来我的孩子，一生下来便荣华富贵，无上尊荣。他不必再像我当初一样，为了一株灵芝险些送掉一条命。”说到这里他望向我，“如果当初不是你，我的命真的已经送掉了吧？就为一株灵芝。那株灵芝，我卖了三千两银子。当时觉得已是天价，但今天，我随手都可以拿出三万两。住在内城的人，无论哪一个，都不会把三千两银子放在眼里，但在那时，三千两银子重过我的命。”

“......因为我救了你，因为你有了今天，所以你就要去娶公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只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我的阿凤哪里去了？我的眼神清澈的阿凤，会抱着我旋转起来的阿凤，牵着我的手一起下山的阿凤，我的阿凤，哪里去了？
“你救了我，我一直很感谢。你一直帮我，我也很感谢。”他突然向我长揖到底，“请再帮我一次吧。”
“我帮你当上驸马？”我简直要笑出眼泪来，“那我呢？我是什么？”
“你的寿命千载，而我活不过百年。”他抬头看我，“我的一生，对你来说不过短短的一瞬，我才什么都不是。”
“你......你说什么？”
“在我摔下悬崖之前，腿上曾被毒蛇咬伤，肩头也有一处陈年旧伤。那山崖高达万仞，我摔下来怎会平安无事？”他看上去真平静，“那时我一睁眼就看到一只狐狸，而自己身上毫无伤痕......后来我学医，知道这世上再高明的医术也不可能轻易治愈那些伤痕......摇光，我早知你身份。”
再也没有哪一刻空气如此时这般沉重，我没办法把它吸进胸腔。
心被什么东西压住，我喘不过气来。
他早知我身份......他早知我不是人......我比他多活了八百二十三年，但这八百多年都白活了！
帮他采药，帮他开窍，帮他做的一切一切，一幕幕都成了天大的笑话。我被一个只活了二十来年的人玩弄在指掌间！

到底有木有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周身空气仿佛发出“咝”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裂开。我挥出去的手变成狐足，尖利的爪探出来，毫不留情地划过他的胸膛。
他闭上眼睛，脸上肌肉因剧痛而抽搐，嘴角溢出血丝，却没有闪避。
爪尖划破了皮，再往前一分就可以挖出他的心。
但他的眉目啊，仍如月光一样散发着淡淡清辉，长长的睫毛似山风吹荡着山谷。三年前初见的第一眼，第一眼的惊艳与震撼，甜蜜与欢喜，刹那间席卷而来。
我整个人被淹没，眼泪流下来，爪再也不能往前。
我杀不了这个人啊，我不是步光。我没有她的聪明狠心，我只会这样蠢蠢地痛苦。
“不要去寿阳公主府。”我听到自己在说，“我在那里设了禁咒，如果你去了，连公主也跟着一起死。”
“摇光......原谅我......”他的声音低低的，“我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这样虚空的生命，我必须要用别的东西来填补......”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浑浑噩噩听不明白。难道说他还要去公主府？还要去找步光？还要去送死？我勃然大怒，吼道：“你要敢踏进公主府，我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原谅你！！！随便你追求什么，随便你！但不能是寿阳公主，不可以！”
他看着我，忽然问：“你要走了是么？”
我浑身颤抖，当然要走，不走，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他慢慢走近我，胸膛已经被鲜血染红，走到我面前，他轻轻张开手臂，抱住我。
“我知道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我不得不看着你走......或者你不得不看着我走......我们不是同类，我们走不到一起......”他的声音好低，好低，在我耳边模糊不清，充盈着血腥气的怀抱，惆怅又甜蜜。他的手臂搂紧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想挣开，脚却已离地。

他抱着我旋转起来。
裙摆哗啦啦地飘扬，像飞一样。
然后他身子倾倒，胸口鲜血涌出，脆弱的肉身再也无法承受伤口的剧痛。
他的眼睛闭上了。
头发散乱。
倒在我面前。
就如同我看到他的第一眼。
我仍然能在那微微柔亮的肌肤上看到明月才有的清辉，挺直的鼻梁如同我居住了近千载的山峦，连同纷乱的头发也似湖底最深处的水藻。他明明伏在那里没有动，我却觉得那长发要忽忽起伏，要拂到我的心上来。

真的没有人顶吗？？？
那我自顶吧......
来人啊
只剩最后一章呐呐呐呐


·············⑧·············
深山里草木的青气，以及雨后山林里仿佛把皮毛都浸湿的水汽，是我永远熟悉且钟爱的。这是我的窝，我在这里度过了八百多年的光阴，余生的光阴还将在继续在这里度过，我再也不会离开这里了。
草木一年年地生长或者凋零，时光一年年地过去，步光偶尔会来，偶尔会跟我提起百里无病。那个时候百里无病已经八十多岁了，子孙满堂，他的儿子娶了当朝公主，他的孙子从此有了天下最尊贵的血脉。
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的阿凤，早已经不见了。那个百里无病，不是我喜欢的人。
只是觉得，原来已经过去六十年了么？好快，我都不曾察觉。
只是有时看到兔子，会想起那个时候，我把一直兔子变成白狐。会想起那个时候，他慢慢睁开眼，那美丽的眼睛叫我心醉神迷。会想起他抱我吻我的时候，那种让人晕眩的快乐。
会想起他补瓦时，脸上细细的汗。
兔子来了又去，步光也来了又去。她不再是寿阳公主，她现在是原安公主。公主，是她最喜欢的身份，最高贵最有闲情的女人，她仍然在享受着尘世的快乐。
我仍然在修行。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打扰我。悬崖上如果再掉下一个人，我一定看都不会再看一眼，一脚把他踢飞。
好巧不巧，这一天回到窝前，居然真的有一个人卧在那里。悬崖真跟我的窝有缘。不过这一个显然没有上一个幸运，这人白发苍苍，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早已断气。

已经是个死人了，我心安理得地抬脚，正要踢飞，忽然看到了他的脸。
这张脸满是皱纹，我从未见过。但是，异常地熟悉。如果抚平那些岁月的皱纹，如果添上淡淡的光华，如果稀疏的眉毛重新描画得乌青，如果，如果将白发换成一头水藻般的乌发。
他身上仍穿着青衫，和六十年前的一模一样。胸前的衣襟又被划破了，露出胸膛上狰狞的伤疤。
我恍惚知道这个老人是谁了，慢慢在他身边蹲下来。
他的手里紧紧拽着一对碧玉耳环，那是刚卖了灵芝时，一下子拿到三千两，他到镇上最贵的珠宝行买来送给我的礼物。我很少戴这些东西，多半是收着。隔着六十年的光阴，我又看到了那个人，他微笑着替我戴上耳环，他的笑容真美丽，我那时愿用长长的一生去换。
跟耳环一起的，是一方手帕。我无聊的时候，曾经试图学习女红，终以失败告终，惟一留下来的手迹，是这方在角落里绣着一只蝴蝶的手帕。
手帕上写着字，并不成篇，想是随手写上，笔迹也并不完全相同。
“摇光，我成亲了。我的妻子叫丰娘。”
“摇光，丰娘生下了一个男孩。很胖。他的名字叫含光。”
“摇光，含光二十了，他成亲了。他的妻子是和年公主。”
“摇光，今年我五十了，含光的儿子渊肃已经十岁。”
“六十了......摇光，时间，比我想像的过得快。”
“今天是我七十诞辰，七十岁，已经是很长的一生了吧？”
“摇光，我想我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在这世上八十年，我已满足了。八十年对于你来说何其短暂，却是我完满的一生。摇光，摇光，我真的很想再见你一面。”
很细，很细的泉碳笔，很细，很细的字迹。
最后一句，他说，“摇光，我要来看你了。但，你能认得出我么？这样的老朽，还是你的阿凤么？”
还是你的阿凤么？
还是你的阿凤么？
阿凤，原来你在这里么？我以为你已经消逝不见，原来你在百里无病的壳子里躲了六十年，到今天才肯出现么？
我终于看到我的阿凤了，阿凤，你看得到我么？
我没有变，我还是当年的样子，还是那头在你睁开眼时会把你吓住的狐狸。
我轻轻低下头，慢慢化成人形，靠在他的胸膛上。
曾经，那里是世上最温暖最美好的地方。
哦不，现在仍然是的。
风吹动他的头发，拂到我的脸上来。我闭上眼睛，恍惚就像当年，他闭着眼睛，毫无知觉地躺在我的面前，乱发如水藻，拂到我的心里来。

——————————————end——————————————

记得阿凤去世的那天，步光恰好回来瞧我。当时，我正好在给阿凤烧纸钱，听说人间都有这个规矩。我第一次烧，烧完的纸灰到处乱飞，黏在我的衣裙上、头发上，脸上也粘了点，看起来灰溜溜的。
一束光掠过，步光就站在不远处的小树林边。我看着她走来，白色的锦衣穿在她身上真好看，像一树梨花，冰清玉洁却又妩媚多姿。
这让我又想起阿凤了，他白衣飘飘的样子很耀眼，比什么神仙都好看呢。
步光和阿凤都那么适合穿白色。
她走到我跟前，不顾窝前的泥土是不是会把她洁白的衣裳弄脏了，兀自蹲下，纤细的食指戳戳我的脸。那眼神里含着怜惜：“怎么哭成花狐狸了，花猫都没有你现在这么丑。”
我胡乱抹了抹眼泪，吸吸鼻子，不服道：“花狐狸也好看。”
“好。”她哄小孩子一般拍了拍我的背，说，“那也还是摇光好看，花摇光总是逊色些的，去洗个澡，干干净净得多好。”
我很听她的话，除了因为阿凤违抗了她的心意以外，其他的都是百依百顺。
我脚都蹲麻了，晃晃悠悠站起来，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幸好有步光及时扶着。我顺势靠在她的肩膀上缓缓。
真是很久没有人给我这样依靠了。步光，你说，为什么阿凤不能像你一样呢？

于是我又开了一个帖子 把文发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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