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是夜，凉风习习，冷月中天。酒旆在夜风中摇曳如鬼魅。
戚少商躺在酒肆铺满茅草的屋顶，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看那天上冷清清银盘似的月：算起来，今日是十五了吧？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戚少商只顾自个儿口里灌酒，丝毫不管天上明月要不要喝：今夕何夕，与我何干？反正是往事随风，再难重来。如今，且做的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方是正理！
常人喝酒是越喝越醉，可常理到了九现神龙这里却硬被翻了个个儿——喝醉了，岂不扫兴？自当越喝越清明！于是烟霞之下，满头烈火无处喷发，就此精目一亮，凌空而起；三尺清锋随之吟啸而出，直破云霄。在那潋潋月华下把一片清辉挥舞的残碎不堪。
正值兴致高昂时，沉寂夜幕中忽然传来清冽激荡之音，配合着剑舞天衣无缝。
戚少商剑势不断，翻身之即，眸中一点精光直射向酒肆后堂处：那斑驳窗纸赫然映衬着昏黄影绰的幽灯一盏。不待多思，戚少商一个拧身便是人剑合一，如利箭般射向那禁闭的门户。只听哐啷一声，锁毁，人已半立屋中。
霎时物静天寂。
“顾惜朝？”
“……”
霎时的惊诧带来霎时的沉寂，持剑的手紧了紧，戚少商一动不动盯着那孤灯一侧静默如塑的暗影：青衣如墨，发丝曲卷；低垂的头本就难看清面目，又被额前细碎的发遮的更为严实。
然而，纵然不看面目，又怎会认不出这与羁绊甚深的生死仇敌，兼，曾经知音呢？
戚少商目光下移，看清他怀里抱着的自己压在这里多年的琴——曾为自己奏过知音之曲的琴。
“顾惜朝！”
再喝一声，还是一片静默……
正在戚少商犹豫要不要再喝出第三声时，那人缓缓抬了头，露出一张清秀瘦削却又惨白的几近透明的脸，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一对平淡无波幽深如许的目光直对了戚少商的脸，视面前凛冽青锋如无物。
那双眸如笼薄雾，那目光幽深迷离。
戚少商愕然，他几层见过顾惜朝这般毫无戾色，却又万分看不透的表情？
正自迷惑，那人眸间薄雾散去，目光逐渐明晰，唇角却溢出了一抹倦倦的笑：“月明当空，大当家的，我们又见面了。”
戚少商环视一周——除了酒，还是酒。
“他们说的闹鬼，是你？”
青衣人歪了头，双目如敛辰光，笑意蔓延眼角眉梢：“你说呢？”讥诮的语声分明昭示着某大侠在问一句废话。
戚少商毫不在意，连表情都是一层不变的，继续问：“人是你杀的？”
顾惜朝把琴放在了桌上，拂了拂衣袖，姿态闲逸的向后一倚，笑意狡黠：“鬼杀的，我是鬼。大当家怕不怕？”
怕你？戚少商忽的收了剑，证明似地向“青衣鬼”走近，坐在了一桌之遥处：“却不知顾公子使得什么邪术？”
“戚捕头岂非知道的很清楚？”
桌子中央放着一坛酒，戚少商顺手拎了来，拍开酒封，执了一粗陶碗缓缓的往里面倒。一面倒酒，一面点了点头，不紧不慢道：“你藏身此处被那张大成无意发现，因此毒杀了他，再偷了掌柜的钥匙，设计将他抛入此密室，令众人恐骇不已，再不敢踏入此屋半步，搅你清净。如何？”
顾惜朝皱着眉头把头摇了又摇：“鬼要杀人，那需要这么麻烦！”
戚少商不理，喝里酒接着问：“可我不懂你为何要藏起来？”
顾惜朝侧了侧身子，手伸向桌上的琴轻抚着，淡淡道：“许是怕仇家发现。”
戚少商先是点了点头——这里离连云寨不远，然后长吁了一口气：“做杀人凶手感觉如何？”
“不好！”顾惜朝回答的郑重无比。
“那就不做吧……”
“哦？这也可以选择？”
“如果说是那张大成的侄儿垂涎他的家财，却一直无法得手，直到七日前张大成被你吓着，他侄儿便心生一计将他害死，反污是鬼魅所为，再暗赂于仵作谋得个谐口同声，演一场好戏给众人看。顾公子如此脱了罪，可还使得？”
顾惜朝诚心诚意的点点头：“戚捕头想象力不错！”
“承蒙顾公子夸奖，难得之至！”
戚捕头自然不是靠想象来断案的——想象的多半的是虚的。戚少商不愿只做想象，他只不过在临暮前找寻了那昔日验尸的仵作处，用了些小手段使他对自己的猜测供认不讳。


“你还未说，你为何在这里？
顾惜朝好似没听见，只把眼投向了桌上的酒坛，目光有些发怔：“这酒的味道总教人难舍。”声音惆怅里带着恹恹。
戚少商一愣，目光聚到一处，往事纷涌，难思难寻，心中波澜起伏：“这么多日还未喝够？”
“一个人，很难尽味的。”
戚少商回头：“你在等我？”
顾惜朝不置可否的涩然一笑，径自倒了碗酒递至戚少商面前。眼中明亮，似含着某种期待：“大当家的可否陪惜朝一饮？”
戚少商盯着酒碗看了半晌，未接，又抬了头，看到了顾惜朝眼底转瞬即逝的黯然：“铁手可知你离开？”
顾惜朝执碗的手僵了僵，收回身前，只低头望着微漾的酒水，嘴角是一抹自嘲的笑，冷冷道：“与他何干！”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戚少商抚盏平平道：“我不会告诉铁手，但你莫忘了尊夫人的期望，莫再辜负她。”
犹记顾惜朝在晚晴香消玉损后是痴傻过一阵子的，好了之后也仍是日日与那一方孤冢为伴，与痴傻时无甚区别。期间戚少商在拜访隐遁山野的铁手时与他见过，然而那样的顾惜朝已无法让戚少商再去寻仇问恨，亦无法怒目相对，唯有一声长叹。往日种种，皆已如飞花流水，仇恨又能挽回的了什么呢？
虽是不再恨，又怎能当做没发生过？于是再难如初见般相对。可到底曾为知音，知他胸臆，更为那人付之期冀。看他自此将痴尽一生，心中不免慨然。
一年来顾惜朝甚是安分，铁手不愈他乱走，他便从未离开居所半步。如今，却是为的什么？然而思及晚晴之死对他打击甚深，只望他莫再行错路吧！
偏头一瞥，见那人垂首不语，知是提起晚晴触了他伤处，便也静默不语。谁知，只片刻便听到那人的挑衅：“如若不然呢？”
正愈怒恼，又见那人怔怔的望着戚少商身侧佩剑：“你方见我便该拔剑的……”
戚少商压下心火，没好气道：“你知道便好！当初我不杀你，如今也不会杀你。你且好自为之，莫再执迷不悟，作出伤天害理的事来。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哦，那倒是多谢戚大侠侠义无双，慈悲心肠！顾惜朝一条贱命，何用脏了大当家的剑！？
“你！”戚少商忽的颓然长叹：“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
顾惜朝冷笑：“那又如何？戚大侠且放心，惜朝烂命一条，再不用戚大侠费心！”
戚少商终于忍无可忍：“你须知，我留你性命不是要你自轻自贱的！”
顾惜朝心中一动，恻然望天，神情悲怆竟令人不忍卒视：“怎奈流水落花春去也……”
戚少商听他言语，似有追悔之意，于是接道：“往事虽难追，你若有心，又何怕横山无径呢？”
顾惜朝忽的一笑，眉间郁郁已收尽：“大当家所言极是。”
话是如此说，戚少商却看他未有一丝赞同的意思。也不多言，只取了碗，自斟自饮起来。
“大当家自此不愿同惜朝共饮了么？”
瞥见那人萧瑟的眉宇，戚少商只做不知，顿了顿道：“我不杀你，已是极致。”
本就早知结果，还是忍不住问了。顾惜朝萧然一笑：“我明白，大当家的不亲手杀我，已是有负侠义；若是再与我同饮，怎教众多死难兄弟瞑目？……惜朝却又一问，若是你我恩怨两清，我再不欠你，我们可能再续昔日知音之情？”
“……我在鱼池子说过的话，都是实言……只是，你我之间，不会有如果。”
——我不会杀你，这恩怨自然一生难以解开；若要恩怨两清，我必须杀你；可杀了你，又同谁饮？杀与不杀，我们都无法把盏相邀。
“好！愿大当家记得今日的话。”顾惜朝自斟了一碗酒，正色道：“大当家不能与我同饮，我却可独敬大当家的，旗亭一夜，惜朝永生难忘！此酒之后……”
微顿了顿，顾惜朝继续道：“此酒之后，再不相负！”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言语铿锵令戚少商惊愕不已，心想他这是许诺自己再不行有违侠义之事了吗？
却听顾惜朝又道：“方才，看大当家在外舞剑，好不快意！此刻，大当家可还能为惜朝再舞一次？只为知音二字！”
看着顾惜朝殷切的眼神，戚少商再难拒绝。
声音方落，人已如惊鸿般飞掠而出，于是青锋再起，舞尽天地浩气。顾惜朝琴已入怀，纤长十指附在了弦上……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顾惜朝心中恻然：何必遇到，何苦遇见？上苍总是爱捉弄人，自己注定一生孤独吧？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指下微一用力，琴弦应声而断，琴音便在断弦声中戛然而止。
此刻舞剑舞的畅意的戚少商听到断弦声也诧然，正愈止住剑势询问忽感胸中真气一滞，人已颓然落地。愈再提气却是为时已晚，人已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脑中亦泛起层层难驱难遣的倦意，强自咬牙硬撑着稳住清明，但见顾惜朝搁下琴缓缓站起向这边走来，怒目而视，齿间扯出几个字：“为什么？”
看着被自己算计的人狼狈伏在地上，算计者脸上却无一丝笑意：“我说的是‘此酒之后’再不相负。”
毒，下在酒里。
顾惜朝也喝了酒，为何没事？
若早服了解药，可还会有事？
戚少商恨恨的瞪着顾惜朝，可那下毒之人竟也一脸寂寥落寞，却是做与谁看？
“大当家须记着，莫说是这桌上摆的是炮打灯，便是那中山之酒，又有何异？”
戚少商方听完，便被药性冲散最后一丝清明，陷入一片黑暗……


（三）
连云寨重建之后，雄风恍惚从前。只是，少了些熟悉的面孔……
戚少商在乐呵呵的昔日八寨主今日大寨主穆鸠平的引领下，将连云寨里里外外重游一番，这才回到大帐。
大帐内，戚少商放下了手中茶水，看着片刻消停不下，只在自己身周绕来绕去聒噪不断的一寨之主，终于耐不住的动了声：“老八！坐下来一样好好说话！”
看着自己尊崇不已的大当家动了气，老八讪讪的挠了挠头上几撮毛发，规规矩矩的坐了一边，嘴上犹自嘟嚷着：“见了大当家，老八我是忍不住激动嘛。”
戚少商摇头无奈的笑了笑，又不禁叹了口气：这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也就只剩这么一个了……
想到了兄弟，便又忽的想到了顾惜朝：昨夜里竟只是被他迷倒，醒来已是人去屋空。戚少商也难明白顾惜朝为何要迷倒他。若是杀了他，倒还好解。
——这人，可是又愈行什么事怕自己拦着？那他的不负之诺又是不可信的吗？罢罢，以后的事且待以后再说吧！
“啊，大当家！你还没见洛儿姑娘吧？她早听说大当家要来，比我还盼的急呢！”
“哦？”
戚少商笑笑，看着老八脸上不可抑止的洋溢之情，自己也被感染了几分。
听老八说，洛儿是他一个月前在贼人手里救来的，因这姑娘亲人具被贼人所害，孤苦无依，又被穆鸠平所救，便执意要跟了穆鸠平，做牛做马伺候。穆鸠平却没真个让她做牛做马。穆鸠平从来情爱多舛，那姑娘又生的秀气，性格温婉，自然让这粗犷汉子也难禁儿女情长的心绪。
“如今怎的不见？”
“嘿嘿，她听了大当家来了，就执意要给大当家送上见面之礼呢！现在也应该来了，我去催催她！”说完起身就要出账。
戚少商正愈止住他，便见帐布一动，一个纤弱的女子掀帐而入。眼神交涉的一瞬，那姑娘眉间眼角漫起不自禁的喜悦之色。只见她手中执碧壶，款款向这边走来，老八赶忙去接。
戚少商笑了笑：这老八还真是交了桃花运了。
老八欢喜的引见了之后，那女子面带娇羞的向戚少商欠身一拜，语道：“久闻大当家侠名远扬，威震四方，小女幸得一见，真是不枉此生了！”
“不枉不枉！大当家一日是大当家，一辈子都是咱们的大当家，以后见面的机会多了！”老八的快言快语引得那洛儿姑娘更是羞赧的垂了头。
戚少商却是为她解了羞态：“老八说的不错！你若跟了老八，我们便是一家人。以后老八若有欺负你的地方，只管告诉了我，我帮你教训他！”
一番话下来，老八便只一旁挠头傻笑。那洛儿倒是眸间一亮，欣然之态尽显，忽的忆起被老八结过放置案上的碧壶，上前执起斟了一盏，敬与戚少商：“听鸠平（咳咳）说大当家最喜美酒，小女便早早亲手酿了这酒，今日取来，特孝敬大当家的！大当家且尝尝这酒可好？”
戚少商欣然接过，看老八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笑道：“你也一起来尝尝洛儿的手艺！”
不待老八去取，那洛儿早已上前替他斟上。
“这酒却是什么名字？”
“这便是小女家中的特产——中山酒！”
中山酒？！戚少商蓦然一惊，顾惜朝的话已在耳旁畔再度响起：
“便是那中山之酒，又有何异？”
又有何异？却与何相异？
虽犹自疑惑，眉间却是不动生色，酒盏触至唇边犹自思量，脑中浮现的却是顾惜朝诉说不相负之辞时的郑重以及自己昏迷前那眉宇间一霎的郁然。眼角飞快一瞥，忽见面前那期待着的洛儿眼中一分难觉的戾气，心下诧异。再一瞥，竟见穆鸠平也执了杯盏，顷刻间便可入腹。霎时不及思索，手上已先于心念，将手间酒盏急掷而出，撞掉穆鸠平的酒盏，一起落地上摔了个粉碎，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
“大当家的你……”
三人眼睁睁的看着地上的酒液泛起阵阵白烟，戚穆二人大骇。
“你这贱女人！竟敢害我大当家的！我杀了你！”穆鸠平再糊涂也明白这酒有问题，阵前风的作风叫他即刻瞠目欲裂，一把长枪直戳向那一时呆愣未及反应的洛儿身上——竟被他一击而中，穿膛而过，霎时血光四溅。
犹不死心的双目死死瞪住戚少商：“我的、破绽、在、哪？”
“你没有破绽……”戚少商冷冷看着她不甘心的双瞳渐渐散开，却是死不瞑目。


【短篇·慎】知音尽，几多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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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们真的可以再虐点，真的不虐呀，吐血···

不是坑把 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