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的一天，夏芊芊抱着断了一根带子的书包走出钢琴补习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了。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潮汹涌。蓝宝石一样透明的天空里漂浮着各式各样姿势奇特的云朵，间或留有飞机飞过的弧形痕迹，奇妙而瑰丽。夏芊芊就是这样忘神地看着天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不小心挡到了后面骑山地车的叶之翎。

他的刹车发出“哧哧”的声响，惊得夏芊芊回过头去。

“小朋友，小心点啊。”叶之翎单脚踏地后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嘴里也就不由自主“咦”了一声。

“你……是文化宫钢琴补习班的吧？”他准确地念出她的名字，“夏芊芊？”

最恨人叫她小朋友的夏芊芊抱紧书包，既气恼又疑惑地看着他，目光中还有一点警惕。叶之翎却爽朗地笑起来，“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好不好？我们也算是半个同学了。”

他下了车，摘下橘黄色的太阳眼镜随手别在T恤领口，伸出手去：“叶之翎，和你一个补习班的。”

他

微微倾身，芊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挺直的鼻梁，阳光一样温暖的眼瞳和月牙般上扬的唇角。刹那间似乎有芬芳的甜美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初夏午后微风的余温，让人不忍拒绝。

她只觉得内心某一处柔软的角落以让人不易察觉的角度动了动，很轻。

犹豫了片刻，她终于还是伸出右手，轻轻握了握他厚实的大手。这么好看%

微微倾身，芊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挺直的鼻梁，阳光一样温暖的眼瞳和月牙般上扬的唇角。刹那间似乎有芬芳的甜美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初夏午后微风的余温，让人不忍拒绝。

她只觉得内心某一处柔软的角落以让人不易察觉的角度动了动，很轻。

犹豫了片刻，她终于还是伸出右手，轻轻握了握他厚实的大手。这么好看的男生……真的是钢琴补习班的吗？为什么自己从来就没有印象呢？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记不记得丁老师曾经让你弹过巴赫二部创意曲的示范？你呢，每次都坐在第一排，听课的时候专心至极，我们大家都知道你。”

那是一条栽满法国梧桐的街道。两个人就这样并肩走，话并不多，叶之翎问，她答。言谈中芊芊才知道，叶之翎是音乐学院大一的学生，5岁学钢琴，已经过了10级，这次补习纯粹是
温习基本功。

芊芊暗自咋舌，她8岁才开始学钢琴，只考到5级。不过爸爸妈妈当初的初衷也不过是觉得音乐能陶冶情操，至于将来是不是要成为音乐家，那是想想都觉得遥远的事。

不知不觉就到了十字路口，他和她的家分属两个小区，就要分道扬镳。夏芊芊站在街角挥手说再见，她一直伫立着，看叶之翎的身影渐渐飞远。

一个穿滑板的少年快速地从她身后越过，然后打了个漂亮的90度旋转，停在她面前。

白色KIKICOCO的T恤，宽松的滑板裤。少年额上的一撮刘海汗津津的，闪着露珠般清澈的光。

是颜歌。

他嚼着口香糖，两手插在裤袋里，望着叶之翎离去的方向冷冷地问，“他是谁？”


2

芊芊和颜歌对门将近十年。

芊芊出身高干家庭，父母都在教育部门工作。颜歌的家境就比较富裕了，爸爸是一家企业的董事，妈妈在银行做会计。颜歌搬来的那天，在院子里第一次见到扎两条小辫的芊芊，当时她脖子上挂了一条系着门钥匙的紫色绒毛线，穿着缀满花朵的黄色连衣裙趴在一张板凳上写作业。她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明亮，像黑珍珠一样灼灼照亮了颜歌的视野。

芊芊做完作业抬起头，就看见面前这个和自己同龄的男孩拿着一辆遥控汽车，有些笨拙有些紧张地递给她：“一起玩吗？”

他一向桀骜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表情，还带着一点点羞赧。

那年颜歌5岁，芊芊6岁。天空明朗，云朵轻柔。

从此两小无猜。

芊芊小时候除了内向不爱说话，还爱哭鼻子，受到小朋友的欺负了也不懂反击，经常一个人跑到无人的角落偷偷哭。每次爸爸妈妈急得满街找的时候，颜歌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她。芊芊问颜歌，颜歌不回答，转身却在纸上画两只笨笨的可爱蜗牛。红色的是芊芊，蓝色的是他。

那张小小的纸片上还有一行铅笔字。字迹歪歪扭扭，芊芊全然认不清。纸片后来也不知道掉落到哪里，这个疑问也就不了了之。

再后来，小一岁的颜歌跟着芊芊上了同样的小学，同样的初中，直到芊芊入了省一中。时差总是相隔一年。

如今，16岁的夏芊芊留着齐耳的短发，穿蓝白相间的校服，在每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恬静安然地笑。15岁的颜歌衣冠不整，贪玩闹事，脸上依旧挂着不屑的笑容，发质却柔软微卷，因了
总是忘记修理的缘故而显得稍长，像极了韩国小天王Rain，有一种坏坏王子的气质。

颜歌的成绩一直在中下游徘徊，就要中考了，他却迷恋上滑板，放学了邀一大帮朋友去广场练技术。颜歌的爸爸经常出差在外，妈妈望子成龙心切，每每等到天黑，桌上的菜热过两回了，颜歌才一身汗渍的回家。隔着窗子，芊芊总在这个时候听见质问中他不耐烦的声音：“你管我？我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她过去敲他家的门。

是颜阿姨开的门。她眼眶红红，面容憔悴，似经历岁月无情洗礼。芊芊站在门口热情地说：“颜阿姨，不嫌麻烦的话，我帮颜歌补习功课，你看行吗？”

她看向阿姨身后，颜歌的表情有一点惊诧。但很快地，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要！”

尴尬瞬时蔓延。芊芊有些气恼地咬了咬下唇，走进几步一把拽了颜歌出来，“颜阿姨，没事的。我和颜歌聊聊天，一会回来。”她拉紧颜歌挣扎的手，像拉着一个不听话的任性孩子。

华灯初上的街道飘着夜市烧烤的香气。颜歌不觉得饿，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全都湿透。他偷偷看她，突然想起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心里刹时无比安定。

只是，这个女人……什么时候才可以知晓他的心事呢？她就没察觉，她一直左右着他的快乐悲伤么？无论她走到哪里，她转身就能看见他，不远不近，不离不弃，永远都是一步温暖的距离。

芊芊每样叫了两份，烧烤端上来的时候她把盘子推到颜歌面前。“吃吧。我请你。”

颜歌没动。他看着芊芊，说，别的事可以依你，这件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

“你还不清楚吗？我的一生已经被我爸妈安排好了。”颜歌拿起一串鸡爪，用力地咬下去，“无论我考多低的分数，我爸都能找到关系让我上最好的学校。大学念完，毕业了去他的公司，然后过个三五年，他们会给我选好一个富家千金的女朋友……这样的计划早已经成定局。”他的眼神开始迷惘，“你不觉得，我的人生很没意思？”

“所以你就那样不好学？”

“大部分是这个原因了。”颜歌说。小部分，是因为没有和你在一个学校，也就没有动力了。这句话是他在心里悄悄补充的。

“笨蛋！”芊芊抢走他手上才吃了一半的鸡爪，“我可不请又悲观又没志气的男生吃饭，有辱我夏芊芊的名声。”

颜歌不甘示弱地抢回自己那份鸡爪，“说话不算数才有辱你的名声呢！”

“耶？是我请你呀，我有权改变主意。”

两个人像幼儿园小朋友抢糖果一样打闹着，颜歌只觉得好久都不曾有的快乐像奶油一样四溢出来，芊芊突然停下，说：“可是颜歌，我真的希望，你能凭自己的实力考到省一中来。你完全可以选择你想要的人生，只要你争取。”

她的眼睛依旧如小时候那样清澈明亮，仿佛一直一直要望进颜歌的心里去。

他看着她，良久，终于点头。

自此，她做了他的小老师，每晚补习两小时。颜歌很努力，每一次测验考出来，成绩都有不小提升。

初中放学得早，颜歌有时候会踩着滑板滑到一中的大门等芊芊，包括周末的钢琴补习班。15岁的颜歌已经成长成翩翩少年，他帅气的模样和旁若无人的表情吸引了不少女生流连的目光。

彼时，他站在芊芊面前，回头望她，口气却是漫不经心的，“他是谁？”

“补习班的同学，”芊芊说，“他说他叫叶之翎。”

“哦。”颜歌单脚翘起滑板接到左手边，右手拿过芊芊抱在怀里的书包，“我来吧。”

正是傍晚的时光。他站在光圈里，在她面前投下长长的影子。她不由得有些发愣。

究竟是什么时候呢？他竟然长这么高了，自己只到他的肩膀，刚刚可以靠上去的海拔。

时间……真的过的好快。又或许，我们都是这样，不经意间长大，一瞬间才惊觉吧。

3

芊芊再去补习班的时候看到叶之翎。他坐在她后面两排，看到她，笑意盎然。

她也微笑，然后回头，心跳莫名的就快了半拍。

可以聊的有很多，芊芊和叶之翎就这样渐渐熟悉起来。她发现他是那样一个让人舒服的朋友，即使什么话也不说，但是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默契十足。好像他们其实已经认识了好些年，只不过阴差阳错杳无音信了一阵子。

六一那天补习班提前下课，他和她很自然地一起走。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之翎问芊芊：“你每天都从这里往左走，那一定记得离这里一百米远的地方是什么吧？”

芊芊歪着脑袋想了想：“一百米？好像是家副食店。”

“我每天从这里往前走，一百米的地方是个绿色邮筒。”之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嘿，有没有想过往右走一百米会遇到什么？”

芊芊被之翎故作神秘的表情逗笑了：“我猜可能会是书报亭哦。”

“我估计是家琴行。”之翎说，“敢不敢赌赌看？输的人请杯奶茶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好呀，谁怕谁？”芊芊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是有点冒险的刺激，于是她和他像探险一样好
奇前进。结果谁也没有猜对。

那是一家看上去古色古香的咖啡馆，镔铁雕栏式的三个字镶在有年轮的原木招牌上，是很别致的店名。花の道。

他和她相视而笑。

“我们都输了。不如，我请你你请我吧？”之翎说着拉了芊芊推开茶色玻璃门。他们在看清店面摆设后一致惊讶地出声：“哇，店主一定是很恋旧的人。”

的确。仿古砖的木地板，格纹的织物，藤编的容器，每张餐桌上的装饰物各式不一，有粗陶木鱼，大蜡烛烛台，铁艺架……看得出来是精心设计过的。

“我觉得我们淘到好地方了。”之翎拉着芊芊在一张临窗的座位坐下，掩饰不住的高兴，“嘿，这真是一个惊喜哦！”

她拉开椅子跑到白色钢琴旁，那个瘦长男人已经不在，她静静坐下，十指有如被仙女的魔法棒点过，轻盈舞动奏出飘渺悠扬的乐声，空中似有音符精灵不停游戈，带着淡淡温柔淡淡幸福的感觉。

一曲完毕，芊芊转头，就看见之翎在她旁边坐下，奏响琴键。熟悉又陌生的旋律飘扬。

她惊喜莫名：“之翎，你好厉害！听过一遍的曲子你都记得下来！”

他笑：“已经有很多人说过我的音乐天赋了，多你一个也不多。”

“哈，臭美哦你！”

之翎朝阳般灿烂的笑，眼神温暖：“芊芊，我们在一起吧。我真的……我……很喜欢你！”

他紧张得开始结巴。突如其来的幸福让她一时难以相信。她一直微笑，终于轻轻点头。

就这样手牵手走在一起。芊芊终于理解泰戈尔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我拥有天空和天空中所有的繁星以及世界上无穷的财富，我还会要求更多的东西。然而，只要我爱的人是属于我的，给我地球上最小的一角，我就心满意足了。就像她现在，只要有叶之翎，她也心满意足了。

颜歌好几次在人群暗处中见到他们说说笑笑的样子，他表情冷漠，嘴角紧抿，像孩子一样无助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有如遗失了珍爱多年的宝贝。

那还是不可能，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哦。”他应道。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芊芊。”颜歌闭上眼睛，倦意涌上来。

“嗯？”

“你喜欢的人是不是叶之翎？”

芊芊没有回答。尽管她听见她的心在雀跃地肯定，是的是的是的，但她始终没有出声。

“我好累。我一直很努力地跟着你的步伐，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了呢。”

颜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倦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芊芊记起自己以前做的心理测试。这样姿势入睡的人，心里是极没有安全感的。哪怕他平时表现得多么无谓和自傲。

她拿了一条毛毯轻轻地给他盖上。然后蹲下来很小心地看着颜歌熟睡的有如天使般的面容，轻轻地说：“可是我要怎么办呢？颜歌，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

她其实早就心明如镜。只是，她无法占卜，无法预知，她又要怎样才好。

四周寂静。窗外的丁香树兀自开着细小的花朵，香气四溢。

5

阳光渐渐炙热起来，满街都飘散着冰淇淋的美味香气。之翎就是在这个时候争取到去上海联谊音乐学院学习的名额，他既开心又无措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芊芊。“联谊学校在圈内相当
有名气，也许我会遇到好机会。只是，我大概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了。”

他不舍得芊芊，只是事情总是难以两全。

“不怕呀，我等你。”芊芊安慰他，“我相信会等到你的好消息，嗯？”她给他打气。

“那……芊芊，一定等我回来！”叶之翎拉紧芊芊的手，一摇一晃地向前走。“我会努力成为一流的歌手，然后出唱片，做歌星。”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微微扬着头，阳光照得他洁净的脸庞几净透明。他的眸子里闪着憧憬和坚信的光芒，芊芊第一次发现，男孩子许诺的时候可以这么神圣的。

她微微地笑：“好呀，出了唱片我第一个去买，我是你的第一号粉丝哦！”

身后有小孩子蹦蹦跳跳想从他们中间穿过，叶之翎抬起手，怎么也不肯%

松开。芊芊目送着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从他们搭的“鹊桥”底下跑过，咯咯地笑出声。

这是一个纯真的温暖季节，在雨和雪停止的声音里，所有的誓言像种子一样开着灿灿花朵，芬芳绽放了�

6

之翎走的时候没有让芊芊送。他说，我们选择想念吧，不要离别。

芊芊在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有点点哽咽，然后听筒断线。

她的十指抚在黑白琴键上，努力地回想那个下午灵感呵成的悠扬曲调，脑海里却空空一片，什么也记不起。

真的，就这样走了么？连拥抱也没法留一个。芊芊呼一口气，无名指按出一个冗长的单调音符，久久回响。

时光一晃就是三年。

颜歌果真凭自己的实力考进省一中。这期间，他的聪明才智彰显无遗，已经连续四个学期拿到三好学生的证书。在每一个晴朗或雨的日子依旧桀骜不羁的笑，依旧安静地站在芊芊身
后，只一步之遥。

不再有人提起叶之翎的名字。已经上大一的芊芊经常半夜醒来，恍惚觉得过去和他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颜歌无意知道之翎的消息是在日报上。他拿着奖杯灿烂地笑，眼睛微眯，眸子依旧清澈澄明，头版上是醒目的黑粗宋体：新人叶之翎全国歌唱比赛一举夺冠。

他捏着那张报纸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芊芊。最终，他还是把它塞进了抽屉角落。

秋去春来，草长莺飞不过百余天的光景，颜歌安静的笑容却日渐淡定。这天他约了芊芊去逛超市，心事重重的走在前面，似有话难以启齿。路过一家店铺的玻璃橱窗的时候，他的神色
更加不自然起来。

他站定，转身对芊芊说，“我突然想起来钱包没带，你先去吧，一会我赶过来。”

芊芊不明所以，“我先帮你垫着，不是一回事吗？”

“反正也不远。”颜歌随口说着，却仍站在原地没动。

她觉出他的奇怪，问，“你后面有什么？”

没什么。颜歌说，眼光中却有一点点慌乱。芊芊拉他一步，就看见玻璃橱窗上贴着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