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个夜晚与昨日完全不同。
临近午夜时分,周遭一切悉数浸没于帷幕般厚重隔绝的漆黑中。伸入布里斯托尔海湾的长堤在严霜覆盖下一片灰白,微波轻柔舔舐沿岸礁石,月色折射其上有着光影美满的舞蹈。风定云平,视界明净,昨日恼人的大雾弥散无踪,黑黢黢海面深邃空蒙怀抱月亮宝石般的倒影。置于其上的「西之中庭号」收帆抛锚,如同一只在暂时性巢穴中歇翼憩息的鹰。
船舱中的吊床上,参谋长雨果·布雷恩满头冷汗从噩梦中惊醒。
缓缓吐出一口气,再吸进带着湿潮的空气。将半长墨绿头发往脑后拢起露出汗液涔涔的光洁额头,心脏烦闷的震颤逐渐恢复如初。他感觉好过了些,同时也暗嘲自己突如其来毫无头绪的慌乱。自从白天见过鸠和他带来的新船员开始,他的状态就有些微妙的不在平常水准上。
起身轻巧地打开木板舱门,瞬间涌进的熟悉海风神清气爽。深呼吸了几回,沉浸于自然的风如女人的手般抚平心上的褶痕。冬天的月皎洁孤独,俯瞰青苍光晕下无所遁形的自己。
雨果是这艘战舰的「大脑」,这是根深蒂固于船员脑海里的共识。他总是那个保持清醒的人,无数次于迷失方向、错失良机、生死关头的险境里引领「西之中庭号」柳暗花明反败为胜,公认的指路灯塔。而现在,他正在重新审度白天里做的一个决定究竟正确与否。
他沿着月光开在甲板上的碎白花朵枝茎从船尾风帆下的阴影走出,本想欣赏一番难得的夜景,但是很快就有掉头逃跑的念头油然而生。
“嗨,雨果!见到你真高兴,快过来喝一杯!”
‘上帝,至少让我摆脱这群该死的酒鬼好吗?’干巴巴的祷告梗在喉咙里噎得难受。
他走近甲板上那只翻倒了至少两打酒瓶的木桌时,拖沓的脚步代表了他沉痛的、但是没人会理的心情。杯盘狼藉的现场上方凝聚着一团熏人的巨大酒气,仍旧坐在椅子上的三位也明显地面色酡红,更别提横七竖八惨不忍睹的一地醉汉。大马金刀地跨坐在椅子上的碧眼少年笑得见牙不见眼,身上散发的刺鼻酒精味让另一头端坐的蓝眼睛高挑女人蹙起秀眉。努力把下巴缩进衣领里的金发青年抱着酒瓶双眼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我现在完全不意外有一天会在海里捞到你酗酒失足的尸体,那样世界就又少了一个十足的混蛋,真是大快人心。”翡翠色的狭长眸子眯起,带出浅淡的讽刺责怪。“你一个人就开了三瓶朗姆酒?你是想用酒精填充你的血管吗?”雨果挪开醉成一滩烂泥呼呼大睡的火枪手长普利塞斯,拉过椅子坐下开了瓶啤酒。
“这家伙就是沉船了也能安全着陆,天生不会溺死的体质,太可惜了。”女人的侧脸对着雨果,海一样蔚蓝的瞳孔掩盖于浅栗色柔顺长发下,开着平时并不常说的坏心眼玩笑,让雨果明白了二副托丝卡也不甚清醒。
“别煞风景,硬邦邦的馅饼可不足以犒劳这群战斗了整个昨天的勇士。英国的食物让人痛不欲生,但酒可是一等一的好,特别是加了柠檬酸的!”喝高了的鸠笑得合不拢嘴,尖利的小虎牙衬出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俏皮。
雨果痛苦地揉着太阳穴扫视一圈,嘴角抽搐地看着弓箭手斯派德抱着他心爱的金属长弓一脸陶醉庄重地弹拨空气竖琴,动作专业但始终没有声音。坐在他旁边的三副奥丽芙爆出爽朗笑声十分捧场地打着节拍,衷心称赞斯派德的琴技越发出神入化。大副爱丽梅尔更是伴着“琴声”跳起了吉普赛人浪漫热烈的传统舞蹈,脚步有些虚浮,月光下长袍旋转扬展出一段曼妙优美的弧,说得上赏心悦目,但和着无声旋律,怎么看怎么诡异,怎么看这三人都醉得不轻。
坐在船头的侦查员劳恩是这里面唯一一个真正清醒的,这个严肃自持的青年水手肩上披着月光,看向雨果的淡蓝眼睛流露无奈不满,“参谋长,按照计划明天不是就要启程回朴次茅夫了吗,可大家都……”
“啊,哦。”不能怪雨果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劳恩身边两人身上。平时还算靠谱的瞭望手本眼镜歪在一边软塌塌半靠在劳恩怀里,正生拉硬拽对方可怜的军服下摆,雀跃不已地邀请他同自己一起看压根没有的星星,念叨着长篇大论的星座知识。雨果勉强移开视线,绝望地看着本来就不靠谱的水手长丹正试图将女式上衣拉得像裙裾,并抱怨自己的臀部不够挺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