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洛特带走了王后,背叛了他的誓言,抛弃了不列颠,抛弃了万般信任他的王。
高文怒不可遏,几次想要拔剑追上这个叛徒,每每都被王轻轻一句「高文卿」阻止,默然退守至王座一侧。
英格兰冬季的黄昏天空雾霭沉沉,仿佛永远都清不干净,低沉暗哑得如同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脸。
王披着大氅,背着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她端正的侧脸,在远方雾蒙蒙晚空的衬托下,仿佛教堂里规模宏大、斑斓繁复的彩绘玻璃,轮廓鲜明地浮现。
但她的神情是落寞孤寂的。
“是我不好。”王露出一种哀戚的、悲怮的、近乎自虐般的笑容,以寂寥的口吻,慢慢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那是贝狄威尔记忆中,第一次看到王哭泣的样子。
那是怎样一张哭脸啊?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模糊的风景,无声地流着泪。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那孔雀石般晶透美丽的眼眸中汨汨涌出,脸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就好像橱窗里摆设的精致人偶在落泪。
那饱含悲意的清澈的泪水,落下来,落下来,一直流进贝狄威尔酸涩的心里,盐蚀的斑痕将心刻划成嶙峋山岩,吱吱冒着热气,还有海水一样苦涩芬芳的气息。
与此同时,恶意在内心急剧膨胀。那名为「嫉妒」的原罪。
如果,我背叛了不列颠,王也会说这些话吗?
如果,是我带走了王后,王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如果,我不辞而别、
如果,我在王的面前死去
王也会像现在这样
——为我哭泣吗?
人有原罪,曰淫欲曰饕餮曰贪婪曰懒惰曰愤怒曰嫉妒曰骄傲,是谓:「七宗罪」。
六罪嫉妒,得失之怨,生为梦魇,死为尘烟。
上天一定是看到了蛰伏在贝狄威尔内心的罪孽,所以他受到了惩罚。
当天晚上,贝狄威尔做了一个极真切的梦,甜蜜的噩梦。
梦里一片寂静的黑暗,他寻找着,他摸索着。
黑暗无边无垠,有什么在窸窸窣窣地爬动,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触碰一下,又立刻逃开了。
他懒得理会它们。呆地久了,四周的气息越发冷酷起来,过得一会儿,又只觉得浑身疲累。
四周满满的记忆在浮动。
好多都是王和自己在一起的片段,更多的是些灰暗模糊的影,凑得近了才发现,那不过是些琐碎的死亡片段。
无数人的面孔,无数人的事件,不论他认得的认不得的,甫一出现就簌簌地消散了。
忧哀的、冷漠的、裹着不祥黑色的光,缓缓滑过贝狄威尔的视线。他伸手一挥,周围的景色徐徐扭曲着消失了,画面亮堂了起来,可光线还是黯淡浑浊。
然后他看见了,整一个王朝在无上荣光中分崩离析的结局——
巨大的鲜血染红了的山丘,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是闪闪发光的武器和漫山遍野披着铠甲的士兵。
他看见高文身上被利刃割出许多道伤口,血流如注;他看见凯在军队的前方大声地叫喊着什么,他的头颅和传令旗一同被敌将斩落被践踏在马蹄之下;他看见加哈拉德在敌群之中奋力厮杀的英姿,那姿态连敌方都不禁大声赞叹……
——他甚至还看见了火速赶回参加战斗的兰斯洛特,是的,就算这个叛徒化成灰他都认得。他挥舞着湖中仙女赠予的圣剑拼命地战斗,却无法扭转着颓然的局势一丝一毫。
那么,王呢?
那么他呢?
——他们,他们在哪儿?!
贝狄威尔看见了,整一场战斗的始末。他们输了,输得一塌糊涂,输得毫无还手之力。——常胜的骑士王落败了!
他觉得眩晕,手心脚心全身上下都冰冷得僵硬,整个人堕入冰窖的感觉。
阿尔托莉雅·潘德拉贡,那是一个多么英气凛然的美貌少女。在她的身上看不见温柔的影子,她不是那些庸俗的莺莺燕燕,她是骄傲并且以此为荣的狮王,即使是受了伤也绝不会向人吐露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