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绿纤细的叶片在青花瓷杯中浮起来又沉下去,这些小叶片是特意放进去的,茶壶则被搁在杯旁,如此客人在品茶时则可见色闻香品味俱得,一壶茶喝上几个时辰,在这样燥热的午后,也只有茶馆里能伴随袅袅升起的茶雾显现出几分清静来。
那黑眼镜似也不急,双手轻轻捧起瓷杯,凑到鼻前闻了闻,雾气顿时在他墨镜上氤氲开去,茶香扑鼻,他似是极为惬意地小啜一口,随即又放下,双手轻轻地敲打着杯身,声音并不悦耳,可他却好像自得其乐,指尖拂过光滑的杯面愈加轻快起来,更奇怪的是这声音听似杂乱无章,却暗中又夹杂着一种整齐的韵律,一段段音符从他轻弹的指尖流淌而出,飘散在氤氲的茶气里,扩散到茶馆的空气中,随后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那伙计的耳畔也被轻轻地扑打,说不出的舒服,只是,那人敲打的手指也在他眼中模糊起来,一只变成两只,两只变成四只,绵延而起,耳畔的声音时近时远,眼皮也越来越沉重,在这个安静的午后和满屋的茶香里,再也抬不起来了。
那黑眼镜慢慢停下敲击的手,端起茶杯,笑着道:“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茶馆里已经没有第三个能说话的人,这时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人缓缓转过头来,一双如水安澜的眼睛对上前方漆黑的墨镜,缓缓道:“你想知道什么?”
那黑眼镜喝光杯里的茶,将杯子搁在手上摆弄着,又是呵呵一笑“我还以为你已经不会说话了。”他嘴角又抹过一丝微笑,继续说道:“这十年里,一定没有人和你讲过话吧?”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慢悠悠地拎起一旁的茶壶,壶里还有满满的茶,细滑流畅的水线从胡嘴里倾泻而下,落在另一只手的杯中,这时黑眼镜发现,那人的右手腕处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曲着,似乎是断了,又似乎原本就是这样,他微微诧异:“你的手,还没好?”
“嗯”年轻人并不去看自己的手,而是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如果——”他突然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什么?”黑眼镜问道。
年轻人又看了看那人藏在墨镜后的眼睛,继续说道,“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说完他便低下头,看向手中的杯子。
那黑眼睛又是呵呵一笑,整个人又向后仰去,“你这么开诚布公,坦白从宽的态度还真让人有些不习惯。”他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瓷杯,道“那我便问你,你怎么出来了?”
年轻人仍旧看着手中的杯子,一字一句道“你对张家的事情了解多少?”
“当然非常了解,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现在无论你是谁”,年轻人顿了顿,喝了口杯中的茶,缓缓道“都不再重要了。”
那黑眼镜愣了一下,但这时间太短,很快便被他“咯咯咯”的笑声替代,几乎无法察觉,他笑道:“这十年里,我一直在调查你的事情,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我们家族的那个秘密。”
“那个秘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年轻人缓缓吐出一口气“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
“嗯,如果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那个青铜门里,已经没有任何的存在,那个秘密,已经走向了终结。”
“我不明白。”
“我希望你能告诉他们,告诉你的族人,不要再为这个秘密执着了,是我亲手了断了它”他说着又看向窗外,对着那被阳光照射得波光粼粼的湖面,闭上双眼。
“你毁了它?”黑眼镜停止把玩杯子的动作,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张起灵,你凭什么这样做?”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只因为别人把它当作秘密,张家人,老九门没有必要再为它牺牲什么,所以”,他睁开眼,用手避开窗外直射的太阳:“我毁了它。”
“那么,你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张起灵看着窗外,点了点头。
那黑眼镜的表情已经没有先前一般轻松,甚至已经显得不耐烦,他握住杯子,倏地站了起来,大黑墨镜倒映出对面那人清晰的身影,可他似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坐下。
“为什么”,黑眼镜生生压住自己向外迸发的焦躁,“你根本就是毁了你自己!”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给我太多的时间。”他看上去相当的轻松,好像在谈一件和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
“张起灵”,黑眼镜慢慢安静下来,大墨镜里照出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如果你消失,不会没有人知道。”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他对着窗外明灭的阳光,闭着眼睛,似乎在倾听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没有风,没有声音,在这个地方,在这个只有茶香和雾气的世界里,灵魂和时间都渐渐湮灭,一切所谓和执著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两个人,沉默地坐着,一个人的脸因为放下而愈加明朗,另一个人却被深深地隐藏,一张桌,两杯茶,隔开了这两个不同的表情,也似乎清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在等一个人。”打破平静的是那个不会说话的人。
“他应该来吗?”黑眼睛的声音也变得飘渺起来,似乎是挣扎太久后的平静,也似乎就是一种无力的寄托。
“他没有来。”
“你会一直等下去吗?”
“不会”,他很快说出这两个字,没有丝毫犹豫,“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他七天,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出来,但我不会再等下去了。”
“也许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黑眼睛抬起双手交叉在胸前,“但也许,这十年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他来不了了。”
张起灵没有说话,他缓缓抬起左手,握住右手腕,凝视了许久才缓缓道:
“我曾经说过,十年后,如果他还记得我,他就会带着一样东西来找我,然后他会看到我留给他的信息,就会到这里来,但是,现在这样东西却不在他手里。”
“那么是在谁的手里?”
张起灵沉默了一会,转过头,用丝毫不起波澜的双眼看向被墨镜藏住的眼睛,缓缓道:“你。那个东西,现在就在你手里。”
空气中似乎有一道凌厉的精光透过飘散的雾气,直接射向墨镜后的那双眼,还有那颗跳动的心。
黑眼镜又笑了,说不清楚是苦是甜,他觉得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奇怪得很。
他放开胸前交叉的双手,取下了脸上的墨镜,第一次用他那纯澈透明的双眼,穿过前方虚无的气体,直接看向那个人的眼睛,然后他笑着说:
“是,小哥,我来了。”
“嗯。”这好像是那个人唯一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