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察到他的目光,院内的孩子抬起头,神思茫然地注视着他。他鬼使神差般地走了进去,也在井旁蹲下来。
半晌后,他踌躇地说道,这块砚台是你的吗?看起来很漂亮。
是我父亲的。也可以说是我的……我父亲已经死了。夜色中传来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听不出情绪。
我父亲也死了。他轻声说。
对面心不在焉的眼神一下子肃穆起来。你多大?
十岁。
我十五岁。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久,提了许多看似突兀但在孩子们之间并不显得奇怪的问题。但是直至告别,他们都没有想到要问一问彼此的姓名。
后来钟会才知道那一夜遇见的少年是卫瓘,尚书卫觊的儿子。卫觊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他常听父亲生前提起,大抵是说对方亦精于书法,尤善草书,笔迹风骨卓绝,罕有人能出其右。父亲的言语之间总有一较高下之意,以致钟会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他仍旧在世,定会非常乐意见到自己与卫瓘的相识。在父亲看来,这一定可以算是以书会友了。
的确有很长一阵子,七年或者八年,他们在一起的话题无非是书画文章。作上一段赋,细心誊写在精致的绢帛上,再互相交换,煞有介事地评论一番,都是让他们十分自得其乐的事。有一次卫瓘对他说,生而为人太过辛苦,倒是艳羡风流鱼鸟,不如归隐林间与之作伴,池香洗砚,山秀藏书。他眯起眼睛,看着泼洒一室的阳光和书案上墨迹未干的赋文,转头欣然答道,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不妨一道走,寄宿天地,终老渔蓑,要用江河湖海洗砚才好。
他直到及冠都是这样的轻狂意气,十五岁之前遍诵诗书,十五岁之后广交名流。在太学时,虽然年齿渐长,他对时间的感觉依然模糊,一年年的光阴对于他依然不过是春夏秋冬的交迭代序,全部消磨在了宴酣之乐清谈之欢和无数温软侈丽的梦境里。那一阵子他迷恋上钻研名理,又新结交了不少意气相投的朋友——比如王弼,他们从互闻其名到一见如故只用了短短一个下午——便日日同他们通宵达旦议辩言道,从易老之学一直谈到当世人物,琴酒为伴品藻贤愚,不醉不休。彼时曹爽方才得势,何晏为侍中尚书,昔日的浮华一党均恢复官位身居要职,夏侯玄为之宗主,亦享重名于世。钟会曾读他的本无论,观其论自然者道,而道本无名,读到“夫唯无名,故可得徧以天下之名名之”一句,拍案激赏不已。他即刻心怀惴惴地准备伺机求交,后来终于在那年晚秋,王弼在一场宴会上把夏侯玄指给他看。既见君子,风华堪比日月,昏暗的筵席上,摇曳不定的烛火突然显得那样炽烈,几乎烧得钟会眼睛发痛。然而面对他殷勤的问候,对方竟面色若冰霜,视若无睹,不置一词。这大概是钟会平生第一次尴尬的冷遇,他很是为此伤心了几天,不过所幸少年心肠冷热都是极快的事,念想一凉下来,烦闷自然也随之抛诸脑后,并不会介怀太久。
正始五年,夏侯玄跟随曹爽挥师骆谷,迁任征西将军,自此远驻长安。而那时候,钟会年满二十,刚刚出仕。在洛阳朝中,何晏、邓飏等人正推行变革改易制度,曹爽耽于淫乐,司马懿屡屡避退,政局愈发云波诡谲起来。钟会仅为秘书郎,掌管图书经籍,未在其中牵涉太深,倒也乐得清闲,仍醉心于玄学,并经由王弼引荐认识了何晏,读书之余常向其请教事理,有所心得便开始自己执笔写作。他想,哪怕算不上著书立说,零星感悟亦足以自珍,便注老子,论除情虑守静笃,以臻圣人之化境。写成之后,王弼看了却很是不以为然,坚持说所谓圣人,无累于物并非无以应物,同于人者五情,才有哀乐应物。他论辩不敌,细一斟酌不由叹服,之后所写周易尽神、易无互体,皆论圣人有情。此说虽与何晏不同,却颇得他的称赞。他曾笑言,现在的后辈确是越来越精于治学,而吾等若不努力,便恐将不及了。
钟会记得那些日子里总有繁盛异常的烟柳,他和朋友们坐在树下,一连几个时辰投壶对弈,从来都不知倦怠。太阳把温柔绵密的暖光摔碎在他们头顶上,一点点拉长他们身侧垂落下来的影子。影子是清凉的苍青色,从清晨一直逶迤到黄昏,缓慢得几乎让人无从察觉。
卫瓘曾私下提醒他,切莫跟何尚书等人走得太近,宫中局势难测,还是多加留心为好。他便笑笑,说我知道了。正始八年他升为尚书郎,母亲也给了他与之相似的告诫:曹爽奢僭,恐怕难以长久,你见任朝中,凡事务必仔细斟酌,免受其累。他答应,母亲多虑,我自有分寸。便是从那时候起,他玩乐的心性骤然一下子淡薄下来。像许多人一样,他开始远离人情是非,闭门谢客,静观事态。
果不其然,没过两年,就是突如其来的政变。
正始十年正月甲午,车驾谒高平陵,行至洛水南岸的大石山,祭祀烈祖明皇帝。钟会在随从之列,看着司马懿与蒋济率军而来,携太后诏书,讨伐曹爽。听闻后路已断,人皆惶惶不知所为,他却出奇地平静,只是想着,司马太傅还真是胆魄非凡,皇帝尚在曹爽的手上,他居然敢如此孤注一掷。
司马懿屡派说客前来,承诺曹爽必不取其性命。曹爽也到底没有勇气挥兵相向,抑或挟天子另立新都。他犹疑再三,最终罢兵归罪。
于是从权倾朝野到血染枷杠,不过是顷刻的事。
大将军曹爽,尚书何晏、丁谧、邓飏,司隶校尉毕轨,荆州刺史李胜,大司农桓范,皆夷三族。一时满城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