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在空中弥散开来，枪炮的硝烟呛得人眼睛几乎要流出泪。耳畔此起彼伏的是轰炸声与坦克声，震得人听不见身边战友的呼唤，震得华夏大地剧烈晃动。
子弹速疾擦过少年已经沾染了泥沙的脸，清秀的容颜在硝烟中被染得与土地一色。
棉布的军装似是吸饱了炮弹的烟末，显得愈发沉重，愈发不忍入目。
杀声起，弹雨中那被国军嗤笑为杂牌军的桂系部队，与当地人民一起，为了保住这块华夏土地而拼抢奋斗。
1938年春，徐州会战，台儿庄杀声震天。

每隔一秒便有无数新增的尸体，每隔一秒便是无数颗子弹。获胜的希望太小，人人都明白。
尘土扬起的地方便是新的弹坑，血肉横飞之时谁能自保。
短发秀朗的少年俯趴在地上，紧紧握着手中的机关枪。一发，一发，子弹发出去的那种快感湮没了战争的凄凉，使人沉浸在其中，却给人以极大的残忍与空洞感。
生命的消逝么。柳州的手似乎已不受自己控制，只是机械地扣下扳机。
冰冷的枪膛，破碎的土地，身边已经是血流成河。
他微微转首向侧面望去，想要看的身影在土壕后隐约可见。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却能感受到他的坚定与毅力。
流弹密织，日军的轰炸纷至踏来，在这片土地上烧杀凌虐，从前侧卧倚栏处，今日天崩地坼乱。
「这是我们的国土，这是我们的兄弟，我会一直拼尽全力去保卫这里。」他记得那个人清秀的脸上带着笑容，及肩的头发在风中带着春日的清新。

淞沪会战上海新败，日军转徐州而攻讦，任命李宗仁为第五战区司令，领第五路军桂系部队赶赴徐州驻节迎战。
木屋里面秋日的南光斜射进来，却并未给这个空间带来一丝旭暖之意。
「开甚么玩笑！」柳州愤愤推桌站起来，神色凛然，「京沪在线陈兵百万，亦恐难守淞沪；而今日军挟新胜之威，却要我们以十万军队与之周旋？何况这军队兵械老化，更比不得淞沪五十余师。这……！」
碧色长袍的少年微微抬起头，看着从小一同长大，今日义愤填膺的兄弟，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口。他只是侧过头去，将国军那一纸电报推到坐在桌子那头面色沉稳的少年面前，声音如同古井的幽潭。「南宁，你以为呢？」
南宁「啊」了一声，将那张纸握在手中，一字一顿，「北上，保徐州，明日出发。」
柳州惊讶地看着他，险些要去踢桌子，「你们两个，你们不知道这简直是……是送死吗！」他抢过那张电报，将它攒成一团，「次次都是这样，桂系就是要给人当枪子使，果然还是欺负我们百越……」
「柳州！」他的愤怒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够了，不要再说。」
柳州微微一楞，对上的是一双明澈的眼睛，他看到桂林的眼中写满了激愤与不屈，却又隐忍不发。
「……柳州，介意今晚来找一下我么？」从那双黑曜石般的眼中，柳州读到的是满满的信任，「大战前夕，想必你也难以入眠吧。」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已经忘记了自己方才愤怒之中想骂出来的话，肩上却已经被人狠砸了一下，「从小到大，果然只有桂林才制得住你小子啊。」
待他反应过来想要打回去的时候，对方却已经跑远了。
他瞥到南宁略有些扭曲的表情，似乎是想笑的，但是又被这国难当头的现状压得无法开怀大笑。

夜沉如水透阶凉。柳州有些不安地站在凉亭中等着少年的到来。
自己竟然提起了百越往事，那个蛇鸟崇拜的岁月，百越乱，汉欺夷，桂花落，山水凄。
他记得那个时代桂林的孤寂，越人本为大夏支裔，后虽掺杂入土著蛮夷，却也并非未开化之蛮民。而中原要么是完全忘记了百越之民，将他们孤零零地扔在南方，要么便是武装来袭。
他想起那个时候桂林总是站在木樨树下，孤然而立，手中携着淡淡相思的花朵，唇角带笑，却冷漠得无法接近。
孤独与清冷，那人一身青衣，木樨馨香从来无法温暖他的心，晨露滴在他的衣衫上，湿过布料，沾在他冰冷的皮肤上，透彻心扉。
百越之于桂林，并非是温暖的记忆。

秋日的夜晚，即便是在素来温暖的广西也是带着几分凉意的。
青石路上有人踏夜而来，青色长袍衬得身影异常单薄。
柳州远远看着他，很想斥责桂林「如今已经是秋天了，夜寒你要多穿些」，然而待桂林走近，对上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把这句话吞了下去。
「你还记得商王武丁征服越方的事吗？」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确实已经年代久远，只有一支越人成为商朝臣属，而其余都逃往长江以南。」
他顿一顿，声音平缓得不带一点感情，「杨汉之南，百越之际，敝凯、诸夫、风余靡之地，缚娄、阳禺、驩兜之国，多无君。」
「我们以前，是不大受制于人的，柳州。」
他有些惊讶地听着眼前少年的话，本以为他要给自己讲那些家国大义，共同抗日的话，却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句子。
这，算是在鼓动自己，反抗国军的命令么？
「我们不服于人，故而抗争。如今战火烧至徐州，日军若下徐州，便士气更涨，攻打更多城市，乃至全中国皆为战场。彼时，定然殃及粤桂。」桂林的声音在夜色中听起来显得单薄却让人无法抗拒。
「汉人曾经攻打我们多次，我们何曾拜服过？而汉人始终与我们同出一支啊。连汉王权都不肯妥协的你，如今难道要任凭自己处于日军的统治之下么，柳州。」

这句话似乎点醒了他，柳州震惊地看着对方，半晌才道出一句，「日寇不除，中原不复，而桂系被随叫随到，如此利用，我心……何甘。」
少年伸出手，轻拍着他的肩，从少年身上流出的青色好似泠泠竹意，淡而清新，「柳州，我知道你不甘，我又何甘？两广战争，桂军败而陆荣廷下野，李宗仁击败滇军，灭沈鸿英，统一广西，桂军消耗了太多气力。宁汉之战，蒋介石复出，桂系不得不沦为棋子。」
李宗仁知兵而不知权，蒋介石知权而不知兵。
「……只是，这种命运，莫非柳州你，还没习惯？」
幽冷的眸子中映出的寂寞，写尽了少年的寂寞与历史的无奈。
他还记得曾经的越僮，多为楚地贵族的奴隶。他还记得周天子对楚成王那句「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
「柳州，纵使我们桂系只有十余万军队，纵使我们兵械老化枪支不足，纵使日军南北并进兵强炮壮，我们也会血战到最后一刻，不是么？」
柳州看着对方，从小一起长大，既熟悉又陌生。桂林此刻的坚定是他不常见的，那已经不是会在木樨树下捧着青玉氤氲生光的桂林，而是久违了的，会因为仇恨而义无反顾地保护身边一切的百越少年。
「那么，明天北上？」
「北上，抗敌！」
青色长袍的少年，嘴角终于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北上的路艰辛且充满了旁人的白眼，桂系终于在民国二十六年十月抵达南京。
柳州走在南京城中，满目疮痍使他猝不忍视。他并不熟悉南京，从前的交流也是少得可怜。他只记得自己与桂林、南宁一同前往朱明王朝的都城时，那身穿月白色祥禽勾云纹云锦长衣，上饰孔雀蓝袖边，佩戴「蹀躞七事」的男子，云纹铜熏炉中香自然是蔼蔼缭绕不绝，那时候的南京，或者说应天府，太过繁华满盖。
如今却唏嘘至此么？
那么倘若是自己，倘若是桂林……他不敢再细想下去。
他紧紧闭上眼睛，死死咬住了泛紫的嘴唇，想要将眼前那浴血而战最终倒在枪林弹雨中的青衣少年的身影抹去。

带着那分哀愤之情，与誓死要拖住敌人的决心，台儿庄的血战最终以临危受命的桂系歼灭日军二万余人而告终。
「啊啊，是我们最终的胜利呢。」少年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任谁都看得出来，那是全乎出自真心的。「柳州、南宁，我便说过……」
「与其在这里开怀大笑，还不如查看一下你的伤势。」一边的南宁张开四肢躺平在地上，转过头来瞥了桂林一眼，「也不看看你身上多少处伤。」
桂林有些尴尬，正找不出甚么话来反驳，耳边便传来柳州特有的冷笑，「啧，南宁你不也一样么，倒有心情来说别人了，也不想想你当时也拼成那样子，桂林也是，死都不撤退。」
南宁从地上跳起来，瞪了柳州一眼，「哪有你们在正面战场爽快。」
一时间无言，思绪回到那场血战，若是没有南宁在临沂的狙击，切断了津浦线日军的退路，处于正面战场的柳桂也难以如此迅速地歼灭孤军奋战的濑谷支队。
血肉横飞的时候为何死都不喊撤退？桂林闭上眼睛。
战争本就是用生命做的赌注，已经踏上了盘局，便没有转身的可能。
何况，便是我喊了撤退，柳州你便会真的从战场上离开吗？那样誓死卫国的你，那样恨着外族入侵的你。
苟且偷生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广西的传统。

时局依旧动荡，转眼便已经是民国三十三年。
南宁将电报愤恨地摔在桌上，眼中的怒火是柳州桂林素未曾见的。三个人中，南宁从来都是不是那个会将怒火全部诉诸出来的人。南宁平素是那个稳重的，不同于柳州将恨意全面写在脸上，也不同于桂林会低眉沉默隐忍不发。
桂林纠结的眉一直未曾展开，他双唇紧咬，手指的骨节也已经格格发白。
「束手投降，不再抵抗？」南宁一遍遍念着这八个字，蒋介石要打压桂系，竟然不惜一切手段么？「桂林你是桂系的中心，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声音中满是忿忿不平。
柳州看着南宁如此，更是一番怒意涌上心头，「蒋介石……」
「是蒋委座。」桂林头也不抬，手中捏紧了电报，微微颤抖，垂肩长发盖过了眼睛，使站在他身侧的柳州南宁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蒋委座？」柳州冷笑，声音更自抬高，「从他四年前让张发奎对我说出『当前已无反攻南宁的必要』的时候，我便再不当他是委座。」
那还是昆仑关战役吧，桂林看着他，眼中满是忧伤。柳州南宁虽然素来对着干，却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他庆幸那时候蒋介石将第四战区司令部转移到了柳州，他庆幸那时候桂林行营的指挥权被蒋介石取消掉。他不敢想象，那句话如果是自己听到，会是怎样沉痛的感觉。
南宁没有想到柳州会提及此事，一时间说不出话。
那分沉痛的感觉，那分羞辱那分沉痛，「我皇军击溃蒋氏三十余师，已璧还宾阳、昆仑关各地。」然而，南宁城中，依旧飘扬着太阳旗。
那年被抛弃的是自己，现在是整个一号战场。
如今，蒋介石又一次保留实力，消极应战，不抵抗，不攻防。

长久的沉默。日暮夕阳下，桂林却于温和的空气中却散发着淡淡的血的气息。
这只是自己的幻想吧，他这样想。
就算是血染桂林城，就算如同那些被日军踏过的地方一般弹尽粮绝，就算全城被屠戮，被烧杀抢掠。
——那也比毫不抵抗便遭受日军的蹂躏，强得多吧。
他闭上眼睛，任凭头发被风轻轻吹开。
似乎是听到柳州那坚定的话语，「南宁，我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我们会反抗，全民抗战，我们不能再次让人民失望。
各自转身离去，三个萧索的背影，步履沉重而坚定。
柳州，你不会再错。昆仑关我们放弃了南宁，如今面对他的伤痕，总是有着那种诉不出的无奈。
所以，我不会再允许你们放弃。自己保卫自己，百越从来都是如此。
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木樨树下，青衣少年。

桂林漫步在自家的军营中，久久无法入睡。
记忆中的那些片段早已经在战火中碎裂，无法再去追寻。少年时的懵懂时光回不去。
不敢告诉柳州，蒋介石的那个骗局。没有人会来救助广西，没有人会对桂系伸出支持的手。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担忧着的，相识了千百年，却不知道明天之后，是否还能再见。
日军的一号战役，派出的兵力是巨大的。他听说了衡阳的事情，长衡会战中日军遭到了强烈的抵抗，最终他们将衡阳毁作一片空城。
城毁人亡，只剩下三栋民房。
他没有看到衡阳的样子，甚至不敢去想象。那是怎样的血战，枪声的冲击，烈火的焚城。
如果命运将停止在明日，如果再也无法靠近你。
他垂下眼，躲避着自己半带忧虑的眼睛。他不敢用这双眼睛，去望向前方。

「不去睡吗？」他听到那逐渐接近自己的人的声音，战前的夜晚显得太过静了。
「我以为你已经去准备作战了。」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想法，没有抬头，任凭对方伸出双臂，将他轻轻抱住，无端的忧伤。
柳州的声音中压抑着情绪的波动，他的手有些颤抖，却紧紧抱住了眼前的青衣男子，不肯放手，生怕他就那样离去。
「我是想回去部署作战的，只是，有些话还是想对你说……」
……混蛋。桂林扬起头，定定地看向对方的眼中。
彼此的纠结太深太长，时间的流逝，看似宁静无波，然而那分浅淡那分年轮，在心中却永远无法消去。
长久的等待，亘古的命途。
月色平静如水，他感受到对方的慌乱，却无法开口去安慰。
只是，两千年已经过去，烟光冷，相思伤。
柳州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得不到响应的情况下他不清楚自己是否要说出来。却听得对方长叹，柔和的声音带着几分迷离。
「我明白。」
如果一直都没有说出口，那么也不必再说。
于你，于我，战场前，无法再多这份牵挂。

往事一直都在相思埭中川流不息，碧波影里，山色流光。
芦塘连秋草，鹭鸶分水淖。不如晚韶光，相思江岸遥。
「桂州南去与谁同，处处山连水自通。」柳州略略偏过头去，「记得那年运河建成，水系连通，往来很是方便的。」
「可是我却总见不到你，见不到你来运河这一头。」
相思埭，即有相离之意。先有湘水漓水，后有分水塘。
「……我只是看你在那头，过得也很好。」
我们之间，并不需要桂柳运河来连通填补。千年前的曲水，千年后的相思。
不必多言，雾气朦胧中，我们留恋的，只是那一同经历的往事，相思埭，离同依恋，离同思念。
他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出口，「柳州，千年来，相思水依旧。」

第二日，日军十几万人马大举进攻桂林。
传言桂林是个清秀的少年，木樨清香，漓水灵动。
然而日军却遭到了自战争以来最凶猛的抵抗。处处枪声，漓江血染成赤红色。
「桂林，绝不会投降。」百越之时的桀骜不驯，从来都没有被磨灭，只是沉在骨子中，沉淀了千年。
他青衣早已被血染，血水混合着鲜红的记忆，天地皆赤。
桂林的发梢已然凌乱，眼中瞳孔散着血红。弹痕，枪伤，痛意传到了全身，意识也已经支离破碎，然而他仍旧举起手中的火枪。
纵然那火枪，已经是日军四十多年淘汰了的。
被背叛了太多次，百越，静江，然而即便被国民政府抛弃，我也必将坚持到最后一分。
只是不想这样死去，不想再孤寂地站在木樨树下，一个人，携着相思的花朵，望着青色的山光。
对方的主将扬起手中的武士刀砍下的那一刻，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举起手中的武器。
最后，他转头，望向城南。
1944年11月10日，桂林沦陷。
同日，柳州沦陷。
桂林城南卧石山下，相思江水中点点血红。
血水融入江中，曾经千年，而今依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