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走近自己家所在的公寓楼。穿制服的管理员站在铺着白瓷砖的台阶下面,提醒他玻璃旋转门损坏,亟待维修,请走旁边的小门。
下午出门时也被提醒了。乾走向边门,默默心算出正门在明天之内恢复正常机能的几率:百分之八十三。
边门正对楼梯间;高层住户乘电梯下楼、从边门出去要绕路,所以修复的需求应该非常迫切。不过对于习惯通过楼梯上下楼的人(比如乾)来说,这点可能无关紧要。从楼梯间烟灰缸的使用情况看,习惯走楼梯的肯定不止十五岁少年乾贞治一个人。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鸡蛋和淡奶油的香味儿一直飘到玄关。妈妈在烤饼干。
“贞治帮忙看时间呀,再等七分钟左右就可以吃了。”
“……啊。”
乾刚刚开始着手整理新的资料,嘴里答应一声,头也没抬地伸手定好闹钟。站在他房间门口尚未转身离开的妈妈不由得叹了口气。
“今天,没有网球训练吗?”
吃过晚饭就出门去了图书馆的样子。如果是国立图书馆,五点钟就闭馆了。具体去的是哪里,既然没有主动说明,开口询问的话似乎显得不信任似的……
……怎么会变成这种状况呢?明明很乖,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疏远。
从上小学起自己带着家门钥匙,独生子贞治是自己一个人不声不响地长大的。
想想简直有点伤心……贞治显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一切做到了最好,身为儿子的义务履行得无可挑剔:自己照顾自己,学习努力,从没表现出跟哪个女孩子过度往来,成绩从没让人担心过;中学的班导师还好几次委婉地表示,请贞治适度节制一下在数学和理科的课堂上指出老师的错误这种行为。
……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头,但儿子已经到了理应疏远父母的年龄,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我不参加周末的社团活动了,因为是考生。”
乾终于舍得抬起头、甚至稍微歪了一下头,解答妈妈的问题。
啊,如果打算继续读高中,就必须全力备考了。前不久的三方会谈记得说过这个。
高中,然后是大学……儿子正一步一步离开这个家,像航天器独自离开地球、默默飞向宇宙深处一样。
负责制造、维护和发射的全体工作人员留在地面,目送那尾焰逐渐消失;数据显示出它状况良好,一切正常,顺畅地运行在轨道之上,数据显示出它的位置,人人都知道它在哪儿,然而它不再回到地面——它进入了无限宽广、无限漫长的宇宙。
想想就觉得寂寞起来。
想着想着忍不住说出来,“好寂寞啊。贞治都不撒撒娇吗?”
“……?”
乾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望着妈妈的目光好像变得有点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闹钟救了他。
虽然看不清眼神,但闹钟响起的第一时间,那种身体语言分明是“得救了”。妈妈又叹了一口气。让儿子感觉紧张,还真是失败的母亲啊。
普通家庭忙于工作的爸爸容易和小孩关系疏远。作为职业女性,自己肯定也早已错失了跟儿子建立亲密感情的最佳时机。
“饼干烤好了一起来吃吧?”
“我……”
乾张了一下嘴,欲言又止。妈妈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夜间不宜摄入额外的糖分”之类的讯息。
孩子太过懂事也不是什么好事呀,宠溺纵容的乐趣都无从享受。再生一个小一点的孩子就好玩了……真是的,明明生小孩那么辛苦,生下来之后居然都不知道抓住机会好好玩一下软乎乎的爱哭爱笑的小孩子……为什么没有多生几个啦……
一边自怨自艾地想着一边快步走去厨房,从烤箱端出星星饼干,等饼干稍微冷却之后逐个摆进带花边的浅口瓷盘,送去儿子的房间。
“尝一块嘛。睡前认真刷牙就好了。”
“……好。”
妈妈退出房间,乾奇怪地看一眼她随手掩上的房门。
……刚才的话缺乏必要的因果联系,所以不太能理解。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无意识地让目光停留在饼干上,并没指望它们能给他一个解答。
饼干……每块饼干都不一样。
用的当然是一模一样来自附近便利店的星星模具,但饼干们各不相同,边缘缺损,折断一个角,或者中间形成不规则的凹坑。从几何形状上讲,都不能称为正五角星,整个物质世界都是对数学理论的践行和模仿,然而物质世界里的真实存在往往并非绝对符合理念。之所以难于理解,正是由于那些偏差的存在。
能全部符合逻辑就好了。不符合逻辑的问题很难着手解决。
“不符合逻辑的”妈妈正在收拾厨房,看见儿子把空盘子送回来,再度感觉到一阵忧伤。
乖乖吃光了呢,即使不怎么乐意……
忧伤地接过盘子冲洗,转身发现儿子立在门口没有离开。
“我,这样算是……撒娇吗?”他迟疑地问。
妈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其实是妈妈在任性……”她小声嘀咕着,换用明朗的声调,“那个,洗干净的东西,帮我放回橱柜里面去吧?”
乾拿起搁在流理台一边的模具和烤盘,逐一归类放回原位;一个都没放错。
“还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好了,好了,厨房里的活儿,男孩子就别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