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光景，在黑暗中串连成线的模糊光影。斑驳的锈迹，微量的天气。
我要怎样说。
如此繁复的时光，如此无尽的苍白流年。

[1]
无用。
苏抬起眼的时候看见满眼的斑驳绿色，深深浅浅。细碎的光从树叶的间隙中穿过，重新低下头然后研究般得看着地上浅灰色的暗影。
那个……苏同学。我喜欢你，请你和我交往。突如其来却是意料之中的告白。
苏微笑着对上男生的眼眸，瞳孔中映出他有些窘迫的眉眼。
那么在他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呢？ 温婉明媚？
不，不是的。
苏突然觉得夏天的光线有些刺眼。
你有多了解我呢？
不按常理出牌，只是莫名其妙地回了这样一句话。她在男生的瞳孔中看见小小的惊愕。
我的身高体重血型星座，我的爱好，我的过去。你了解多少呢？
尴尬的沉默。苏抿起嘴，眼角有突然扬起来的笑纹。
对不起，你一定能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生。
肤浅的喜欢，仅此而已。
微微鞠了一躬表示歉意，苏转过身，在大学终于放下来的长发服帖地收在腰际。
我一直都想知道你有多了解我。
而结果永远是
——你有多不了解我。


[2]
苏突然记起在初中时发生的事，所谓好友在她难过时迅速发来短信，说着安慰温暖的话语。
苏向来是伪装坚强的人，对她们说没事了，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
有一次苏的课外书被父亲没收，父亲一味的将成绩下降的原因归结于此，狠狠批评了她。她从不是坚强的人，便在网上说了些负气的话。
手机立马震动。
短信。来自静酱。
苏的习惯便是在好朋友的名词后加上酱。
细心的安慰。苏依旧是在短短数语后便装作重新打起精神，想着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你会明白，会看懂我的话语。
短信发出，却在没有回信。
苏看了看空白了一小时的收件箱，扬起嘴角轻轻地笑了笑。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了解。


[3]
苏在黑暗中摸索出钥匙，理了理缠在脖子上的米色格子围巾，轻轻的呵出一口气，昏暗的灯光下，白色雾气迅速而模糊地扬在空中。
钥匙插入锁孔，碰撞出冰冷的金属声。
苏缩了缩脖子。
大门上有斑驳的锈迹，夏季时在门上的翠绿色爬山虎，现在只有光秃的枝干，有些颓圮的景象。
走进完全黑暗的玄关，手在墙上摸索着开了灯。
浓厚的酒气夹杂了些许烟味，苏厌恶地皱皱眉头，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啤酒瓶。
蜷缩在沙发上的女子动了动，似乎是被突然亮起来的灯光刺到了双眼，女子慵懒得翻了个身。
哟，苏。
苏偏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在玄关处脱下鞋子，赤着脚走在深红的地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老旧声响，苏俯下身拾起散落在地板上的深绿色啤酒瓶，整齐地码在客厅的一角。
怎么又喝这多酒？苏蹲在码起啤酒瓶前，伸出手指，一个个数过去。八个。
心情不好。沙发上的女子嘟囔着，又转身翻了回去。
你天天心情都不好。苏站起身来。
女子撇撇嘴。……今天怎么这么晚？
学校里搞艺术活动。静，你知道的吧。毕竟是从那里毕业的。
不是毕业，是勒令退学。静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是件多么可笑的事。
静，当你用讽刺的眼光看整个世界时，一切都滑稽无比。苏说着关了灯，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睡吧，静。


[4]
苏是这里的房客。
在大三的时候，学校里转来个有钱家的女儿。而女生宿舍却刚好没有了空了床铺，毕竟是千家大小姐，哪能受得了这些委屈，撒开行李就在女生宿舍楼下破口大骂起来。一向凶悍的宿舍大妈拉着一苦瓜脸，却不知道是要怎么办才好。
苏扯下耳机。揉了揉被炒到的耳朵，从床上站起来，白色棉布裙柔软地碰在脚踝上。这个金钱利益当道的世界，苏做为一个普通人不亦乎的被同化，但她并不排斥。这个世界就是要这样活下去的。
苏抿抿唇，对一脸无奈的宿舍管理员说：这样吧我搬出去，让她睡我的床。指了指还在发火的那个女生，苏轻轻地笑了笑。不过得给我三天时间，找个房子。
大小姐趾高气扬地撇开头。好，就三天。拉着行李箱踩着名牌高跟鞋啪嗒啪嗒地甩头离开。
苏开始在网上找房子，唯一满意的是一个有些古老的老宅子。红砖墙上满是绿色的爬山虎门上斑驳的锈迹刻画着时间的痕迹。
苏喜欢这样的风格，灰暗的怀旧。
房子的主人是一个22岁的女人，比苏大了一岁，没有详细的名字，只有一个单音节的发音——静。
她轻轻念出这个名字，有往事暗自消融于唇齿之间。
苏皱了皱眉头。
房价很便宜，可能因为是合住的关系。苏按照上面提供的电话号码，在手机上按下一个个键。指尖跳跃，好听的声音倾泻而出。
是中介公司的电话。对方表示会尽快与房主联络。
苏轻轻道了声谢谢，然后挂了电话仰面躺在宿舍的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手机铃声吵醒。
——回复很迅速的中介公司。传达来的消息是房主表示她可以随时搬过去。
电话挂断后苏松了一口气，摇摇手机上的挂链。尽管房价很低，但果然还是要再打一份工比较好。父母若是知道了，一定又会责骂她一顿，甚至找到校方那边去也有可能。
苏讨厌麻烦的生活，向来是。

[5]
静还是记得第一次见到苏的时候的。
六月。每年固来的梅雨季，昨夜淅沥了一夜的雨在清晨停下来。然而空气中依旧有很深的潮湿感。阳光透过阁楼的窗户，洒下细碎的流光。静皱了皱眉头，看见在空气中安然浮动的尘埃。
细微颤动。
翻过身，门铃却突兀地响起。静怔了几秒。
——典型的大学生模样。柔软的长发散在腰间，抱着一摞很高的书，脚旁还有一个拉杆箱和很大的瓦楞纸箱。
你就是苏？
对方含糊地“恩”了一声，然后抱着的书似乎是因为没有放稳哗啦啦地掉在地上。
啊，抱歉。苏歉意地一笑，俯下身去拣书。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直起身来微微弯下腰。从今天开始就要住在这里了。请多多关照。
静帮忙拉起倒在地上的拉杆箱，首先转身走进了房间。女子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眸光灿然。
屋子里有很浓的霉味，苏站在玄关处，看着深红色地板上脱了漆的地方，淡棕色的浅木突兀的裸露在空中，像一块块可笑的补丁。
浮光毫不厌倦的跳跃在空中，苏眯了眯眼睛，清晰地看见在阳光下安静游荡的灰色尘埃。
诺。你的屋子。静指了指右手边的一个房门，刷着淡黄色的漆，颜色很新。
谢谢。
自己收拾一下吧。点燃手中的烟。静仰躺在沙发上，微微闭上了眼。手指的触感却猛然一空，她疑惑地睁开眼。苏有些窘迫，而眼中是她读不懂的倔强。
不能抽烟。
静突然扬眉咯咯地笑了起来，毫不收敛。
我讨厌抽烟的人。苏却突然收了表情，声音淡漠。
笑声依旧是没有停下来，静抬眼望了望站在那里的女子。有阳光从她的背后打过来，侧脸上有毛茸茸的光感。
苏，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7]
宝贝，怎么了？身旁的男人柔声问道。苏抬眼看了看她，而中度的近视致使她只看见了对方脸上映出来的红绿色灯光，明灭明灭。
一个朋友，没什么，她可能找我有事。
好……男子为有些扫兴的叹了几口气，放开女子的肩膀，转身。
你怎么在这里？静上前两步，眉毛压下来。这里不适合你。
只是碰见，然后就跟过来了。语气平缓，没有愤怒，没有关切。静开始怀疑那是不是原来的苏。她皱着眉头点燃一支烟，微亮的红色在夜幕下闪烁。静深吸了一口烟，从嘴里吐出翻腾的白色烟雾。那为什么不回去？
苏用手揉了揉鼻子，避开浓厚的烟味。山前几步夺过她手中烟扔在地上踩灭。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苏抬起头，盯住静的眼睛。
——等你一起回家。


[8]
等你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
回家。
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如同宇宙中的行星以各自的轨道默默运行。你所看到的不一定会是本质，正如海市蜃楼一般，触摸不到便以为是真实。
原本已经没有家的想法定义在心中，只余冰冷的房间上金属的枷锁，像是折断了翅膀的小鸟，没有自由，没有渴望。而却在这里，告知了那样的话。
她仰起头来看她，微妙的角度。
那样的声音像是穿越了亿万的光年，模糊而又清晰的传入耳畔。
——等你一起回家。
静拉着苏重新在台阶上坐下来，眉眼中有漠然的深邃。她安静地将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指腹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苏，你知道么？这里曾经有一个生命。
她突然重新把手放在冰冷的地面上。曾经有汩汩的鲜血从她的下【和谐】身流出，伴着深入骨髓的痛，粘稠的血腥味。
但是，正如你所看见的。他死了。
死了。死亡的定义对活着的人来说或许是太遥远的事，然而真正发生在身边的时候，才会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就是你被勒令退学的原因。意外的肯定句。静抬头看坐在她身边的苏，她的嘴角略带一丝嘲讽。他没有兴趣去听一些前因后果，她向来不是愚笨的女子。看见如今的静，不用想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扬起嘴角。静，你是太傻。
像过去的我一般。隐匿于黑暗中的后半句话，终究还是没有能够说出来。
她的过去。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9]
静曾经一度奇怪于为什么苏会如此沉迷于动画。在某种潜意识中是[动画不是小孩子看的东西]。
在第一眼看到搬来的瓦楞纸箱中是一堆动漫杂志和光盘以及令人眼花缭乱的漫画的时候被结实地吓了一跳。苏，这些东西是你要卖掉的吧。扯开嗓子喊着在厨房洗碗的苏。
很快便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苏走进屋子，身上还系着围裙。啊啊啊，谁说要卖掉了。
那是弟弟妹妹的东西？
不，是……我的。然后苏看见正在原地的静。
后来在慢慢熟悉的过程中，竟发现喜欢动漫的苏与平时的她根本是两个样子，会说一些她完全不懂的话，会一个人在边上傻笑着吐槽。当然静是不知道吐槽是什么东西的。
一个令人疲惫的午后，静仰面躺在沙发上，用手臂遮住眼睛，闭上眼后看见的是灼热的红色。放下手，眯眼。看着在高大落地窗前安静的跪在地上看书的女子。翻动过的书页带着空气中细微的颤动。
呐，苏。
跪在地上的女子望她，长长的睫毛上盛满了细碎的光。
为什么那么喜欢动漫？
……因为，那里有另一个世界。苏突兀的扬起嘴角。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讨厌这个世界。
风从上方开着的窗户中涌入，房间里有一阵细微的流动。
你知道么，静。我恨过一个人。
没有办法不很。一点点割去心中的肉，被一丝丝弄得遍体鳞伤。在那样一个苍白的岁月，被所谓的友情伤的一塌糊涂。
没有死亡，没有背叛。只有在潜移默化中的远离。自己的付出，对方的敷衍了事。苏不只是哪里出了错，自己的隐忍换来的是对方的肆意伤害。
苏向来是没有什么安全感的人。从不相信任何人，除了她。那时的亲密无间，现在想起来也不过是浮华一场。做过的承诺，诚信的道歉，总会在一天后烟晓云散，一切照旧。
无端的变化随时间流逝而变得愈加明显。苏看着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女生，终于是选择了沉默。
就这样到了毕业，而后分道扬镳。原本以为会释然了的她却学会了恨。没有多么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却点点滴滴将一个温暖明媚的人变得苍白。丑恶的花在心头绽开，发出粘稠的味道。
静突然抿嘴一笑。苏也会恨人？
半跪在地上的女子抬眸，对上对方的视线。静，永远不要对一个你还不了解的人下任何定论。
苏站起身来，翻开的书依旧摊在地上。她赤着脚踩在深红的地板上，走到客厅放着的鱼缸前，静静地望着里面不断游动着的金鱼。当你对一个人付出所有，对方却不以为然的接受，没有回报，甚至忽视。静，那样没有办法不恨呢。
躺在沙发上的女子微微一怔。那么……你后悔么？对那个人那么好。
不后悔。回答很快，语气里没有任何犹豫。
为什么？
……不知道。苏扬起嘴角，盯住鱼缸里的一条鱼。静，你知道么。鱼只有三分钟的记忆。……即使是这样，你看，只是一个小小的鱼缸，它们依旧很快乐。因为三分钟后，这里，对于它们，又是一个新的地方。苏伸出手指，按上冰冷的玻璃外壁。但是……真正可怜的不是鱼。


[10]
被突兀的铃声吵起。苏揉了揉腥松的睡眼，在黑暗中摸索到冰冷的金属外壳。
苏，我晚上不回来。
抿了抿唇，随即把手机丢在枕边。重新闭上了眼。接连几天都是如此。她直起身来揉了揉额头，终于是毫无睡意。伸手打开了台灯的开关。白色的光照在脸上，微有些惨淡。
穿上放在一边的米色绣花短衫和及踝的白色棉布裙。带上手机和钥匙，走到玄关处换上白布鞋，打开门走了出去。
已是凌晨两点钟的光景。街上偶尔有车驶过，车的前灯照亮了一小片范围，然后又重新没入黑暗。一阵风凉凉的拂在脸上，苏蓦然打了个寒颤，手放在嘴边，轻轻的呵了一口气。
凭着印象找到了之前的那家酒吧，站在水泥台阶前盯着logo的霓红灯，眯了眯了眼迈动脚步走了进去。瞬间涌来的烟酒味让苏近乎呕吐。她压低了眉毛，默默在浑身酒气的人群中穿行。在中央的舞厅里，人们随着音乐疯狂的扭动着自己的身体。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看见在舞厅中跳舞的静。苏咬了咬下唇，走进舞厅，艰难的在其中穿行。重金属乐震得耳朵微微发疼，脚被人踩了一下，高跟鞋鞋跟带来的钝痛感让苏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她依旧没有停下来，只是到达她所在的地方。苏拉住她的手臂，目光坚定如斯。静，跟我回去。

[11]
他回来了。
苏记得她说那话时的表情，瞳中疲惫而又无力的光，两道柳眉深深地皱在一起。苏没有问是谁，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那个带给她伤害的男人，不会有错。
苏，我必须把事情和他处理清楚。静再次离开时对她微微笑了一下，苏却觉得有种不详的感觉密密麻麻的浮上心头。

[12]
静回到家里的时候没有人。
她抬头看了来看挂在墙上的表，按住右手肘的淤青。
八点半。苏打工的时间。
她笑。扯下有些凌乱的衣服，跑到苏的房间里撤出一条白色棉布裙，换下她黑色的短裙。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又重新画上淡妆，走出了门。
电梯安静地爬升。在到达顶楼时发出刺耳的“叮”声。静走出电梯门，轻轻一笑。上海的夜景繁华迷乱，她将所有收入眼底。灯红酒绿，车水马龙。静脱掉脚下的高跟鞋，随意撇在一侧，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水泥天台上，高空的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13]
苏拎着手提包走在街上。手机铃声突兀而清晰的传来。静的来电。苏按下接听键。
哟，苏。
苏张了张嘴，却听见从手机里传来的呼呼风声。
静迈开脚步，身体在高空中下落。最终在地上盛开了一只血色的白花。
苏握紧手机，再也无法向前走一步。血肉模糊的撞击声默然传来，通话突然中断，代替的是一长串[嘟嘟]的忙音。
手机从手中滑落，掉在水泥上。
苏慢慢蹲下身子。

[14]
回到老家的时候，正是除夕夜。原本不打算回去，而父母强烈的要求让苏不得不买上火车票赶回家里去。到家的时候家人正招呼着出去吃年夜饭。苏把行李一撇，仰面躺在床上。你们去吧，我累了。
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放烟花了。苏起身站在窗前，仰头看漫天的灿烂。俯到窗前，呵下一口气。有白色的水雾迅速在玻璃上凝结。苏伸出手，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滑动。
静。
从三十楼的摩天楼上一跃而下，摔得血肉模糊。苏不知道她与那个男人发生了什么，只是结局是死亡这样的事，再清楚不过。
苏套上一件羽绒服下了楼。北方的小城始终是不同于南方的都市。苏站在院子中央，想起了很多。过去给她伤害的静，以及她想要挽救却最终遗失的静。生命中的两个静，一个以前一默化的形式，一个以最终的惨烈，结束了她们在苏生命中的旅程。
却都是那样坚决。
苏轻轻扬起头，瞳中映出满天的花火，温暖如斯。
我还不能原谅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