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做梦了。
是哑剧。
很高的围墙,墙头上扎了很多尖利的碎玻璃,围墙里有两颗树,不高,枝叶舒展得很优美。两棵树之间是一栋泥褐色的二层楼房,二楼窗口支着锈红的铁架。天色很暗,是大雨到来之前的那种昏沉,架上却还零散地挂着些衣物没收,在风里摇摆。
那孩子缩成一团,靠在楼房背阴处坐着。她很瘦,衣服也太大了。从袖口伸出来的手臂细得让人想哭,但是很干净。她低着头,头发垂过肩膀,看上去又软又顺,是很叫人心生怜爱的深黑。
他走过去蹲在那孩子面前想去拍她的肩膀,手刚刚伸出去,那孩子忽然抬起头,一双眼睛乌沉乌沉的,茫然地,略带惶恐地看过来——
!
黑瞎子惊醒了。
他的呼吸没有乱,心跳却很快。黑暗中他睁大双眼,是旅馆,最常见的标间,不是那个地方。他拿起放在枕边的表看了一眼,凌晨四点零两分,隔着窗帘还是透进来一点光,也许是云南,天亮得早。
他掀开被子起身,脚刚着地,旁边就传来低而喑哑的一声,“怎么了?”
他一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便也没有说笑,只是轻声回答:“这不是斗里,小家伙安心睡。我喝个水,你要不要?”
“嗯,谢谢。”
黑瞎子一边暗想这小家伙还挺有礼貌,一边走到桌边倒水,他自己喝了一杯,又端着一杯走到张起灵床边。这时他发现对方的嘴唇已经被烧破了皮,不由皱了皱眉。
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啊……
接着他注意到,张起灵伸过来拿杯子的手的小臂上有青黑色的花纹,再向上便隐没在袖子里,但凭感觉那玩意儿的范围恐怕不会小。
张起灵慢慢地喝完水,把杯子还给他便又躺下睡了。他也回到床上盖上被子,然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他睁着眼,如果此刻有块镜子在他跟前,他就可以看见自己的眼瞳正迅速地冷下去。
——面前这潭水越来越深,他黑瞎子要不要蹚呢?
黑瞎子以为张起灵会睡个两三天,结果这家伙第二天一大早就爬起来了,但脸色还不太好,走路也摇摇晃晃的。黑瞎子本想把他按回去继续睡,后来想想这家伙自己找罪受也算活该,就干脆跟他说起正事:“你以后怎么办?”
料定了这闷葫芦不会答话,黑瞎子自顾自地往下说:“没地方可去吧?要不要到陈皮阿四底下?好歹混口饭吃。”
他再一次觉得自己在诱拐儿童……估计这小家伙有九成可能会同意,但他也得考虑万一小家伙不咬这钩怎么办。
还好张起灵没让黑瞎子费这个心,只是沉默了半分钟就点点头:“好。”
黑瞎子挑眉一笑,从包里拿出另一套衣服扔到对方手上:“换上,出去以后把兜帽拢起来,保不准你这家伙有前科,条子认识——行了不用去浴室,就这儿换吧。”
被叫住的人也不避讳,利落地脱下睡衣,这回黑瞎子看见了那青黑色花纹的正体:一幅覆盖了张起灵左半边身躯的纹身,有些地方被绷带遮住了,但能看出来是麒麟踏火,精妙的墨色花纹蔓延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是从身体内部渗透出来的一样,呈现出一种怪诞的极致的美感。
“小家伙,我开始后悔没有把你卖掉了。”
“……”
“睡衣收拾好带着,以后还得穿。走吧!”
从云南坐火车到北京可不是件玩笑事,尤其是在只买到了坐票的的情况下。黑瞎子满心怨念地靠在窗边,他宁愿下斗也不想坐火车——别误会,其实他是很喜欢坐火车的,尤其是开起来嘁里哐当的老火车,但那仅限于短途旅行。
对面的人把兜帽拉得很低,遮着脸,但用脚趾都能猜到肯定还是那副平平板板的样子。黑瞎子在内心哀嚎,二十一个小时的车程啊!还不能躺着!这家伙为什么还可以保持淡定啊!他是不是没有这个概念啊!
……他确实没有。
黑瞎子忽然感到非常非常地无奈。
因为是慢车,窗外的景色消褪得不快,城市,乡村,原野,乡村……张起灵一直把脑袋靠在窗玻璃上,随着火车的震动,他不停地撞着玻璃,发出轻微的砰砰的声响,当事人似乎不以为意,但黑瞎子看在眼里就觉得很搞笑。
“睡着啦?”
“没有。”
“咱俩打牌?哎两个人能玩什么……抽乌龟?小猫钓鱼?”
“……”
“算了你睡吧。”
黑瞎子无聊地吹了几个小调。其实他不是排斥孤独的人,相反他很享受孤独。但张起灵总能引起他挑逗的欲望,以至于他在面对这小家伙时变得异常聒噪。以往他下地,身边不免有些“伙伴”,他们吵吵嚷嚷他通常不参与,有人开他的玩笑他能回过去,逗得大家都乐,但他从不主动干扰别人。
张起灵一定不会相信,他黑瞎子是个热爱安静的人。
黑瞎子游了一会儿神,又看一眼表,才过一小时不到。于是他学着张起灵把头靠窗,这时他发现这姿势并不难受,火车的颠晃很安神,不一会儿他就迷糊了。
他回到那个梦境。
他自己保持着上回梦醒时的动作,伸出的手僵在空气中,但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他起身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天气和上次不同,阳光毒辣,让他十分不爽。
站了一会儿,他思忖着也许该去找找那孩子。然而他刚迈开第一步,耳边就突然传来了声音。
那声音一开始是含混不清的,像有一大帮人在回音谷里同时说话,后来渐渐地清晰起来……是小孩子的嬉闹。
他循声从楼房后面走出,一大片空地闯入视野。空地上是奔跑的孩子们……不是的,是一群小孩在追打一个小孩。
不是她,是个男孩,但是比她狼狈得多,跑得跌跌撞撞的。其他孩子围成一圈把他拦在中间,他就跟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他们笑嘻嘻地闪开这毫无意义的攻击,再用劲一推,就把他推回圈内去。
「瞎子!瞎子!」
很多石子砸过去,开始那个小孩还试图闪避,但很快就放弃了。他跪坐在圈子中间,头垂得很低,石头砸到他的身上和脸上,他都一动不动。
「瞎子!瞎子!瞎子!瞎子!」
啪。啪。啪。啪。
……
石子和声音都消失了。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额头上的血混着汗留下来,黏哒哒的很难受,眼睛疼……疼死了,疼死了,疼得他想把它们抠出来——
肩头被碰了一下。
和恶意地推搡不同,是轻柔的,小心翼翼的触碰。他转过头,但是眼前白晃晃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他正疑惑着,手里突然被塞进一个东西,他捏了捏,硬邦邦的,还掉下来不少碎屑……是馒头。
他浑身一颤,胡乱地挥出手去。隔着围墙忽然响起响亮的蝉鸣,顿时充斥了寂静的世界,在头晕脑胀的刺痛中,他看不见,听不见,触碰不到,他只能拼命地,徒劳地睁大眼睛——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