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半面妆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我估计李商隐写《南朝》这首诗的时候,心里面应该是挺郁闷的。
义山君的诗是不消说的,还会写四六骈文,情诗写的尤其的好。小时候常读,虽不能全懂,只是觉得这五十六个字仿佛藕丝一般欲断还连,那真是缠绵绯恻。五首<无题>写的更是字字珠玑,好像血珠儿凝成的殷红的玛瑙串,突然被剪断了丝线,滴溜溜的散落在地上打着转儿,晕出一片温暖的光华。
人常说李义山的诗好,浓丽华灿姹紫嫣红,可惜用典不多,语句隐晦迷离。我年少幼稚,被义山君的诗感动的死去活来,反倒觉得就是这诗中有不可解的词句才好,如同隔着一片乳白色的雾看初夏的海棠。
读高中的时候,记不清是哪年。有天和好朋友在城南朝天宫堂子街的旧货摊子上淘换小人书,《红岩》《杨门女将》什么的灰蓬蓬的抱了满怀。偶然看到一本《樊南甲乙集文选》,封底都掉了,我翻开封皮只瞥了一眼,差点咣当一声背过气去。第一页便是李商隐画像两张,干瘦的老头撅着两撇小胡子,弓腰驼背眯缝着一双鱼泡眼。
就这么一眼,我心中存活了十余年的那个萧疏轩举白皙修长澄然若神的义山君立刻被五马分尸。
所以说,少女的情怀是会害死人的。
再后来读唐史,其实如义山君一样锦绣满怀又终生郁郁不得志的诗人是何其多。李义山传说是很远很远的皇族远亲,少即贤而多闻,可惜终生仕途蹭蹬,晚年又陷入牛李党争不可自拔,老来境遇很是凄凉。
如此一生,诗作难免忧伤。《南朝》在我看来是李义山写的最好的咏史诗,虽然不免萧索失落之意,可这气魄是多么大。李义山借着徐妃一副半面妆,丢给古今天下所有希图皇图称霸逐鹿中原的帝王将相一个巨大的白眼。
这白眼估计就是李白那句“天子呼来不上船”。
我能想象,徐妃坐在建康宫中,李义山站在长安城下。两个前后相差五百年的失意男女同时嚎了一嗓子,震烁古今。
“爷——不——伺——候!”
徐妃叫做徐昭佩,就是“徐娘半老”的徐娘,信武将军徐琨的女儿。关于她的长相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极丑,画了半面妆以后更丑;还有一种说是极漂亮,漂亮到只画半面妆也是迷人的。我比较愿意相信后一种。
徐妃是梁武帝萧衍为七子萧绎亲选的湘东王妃,与元帝不睦,凶悍善妒。萧绎成为元帝后没有立后,只是将徐妃晋为贵妃,在宫中地位最尊。
萧绎在侯景之乱平定之后于江陵即位,江陵便是湖北荆州。萧绎终身没有还都建康。
元帝继承了齐梁皇室全部的基因,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姿容俊美,生性残忍,善丹青,善谱词曲,一笔宫体诗写的是清丽绝俗,文风放荡。我尤其喜欢读《采莲赋》,这算是萧绎最有名气的一篇赋,实在是不忍心摘选,干脆全文抄写了一遍。
“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时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缣。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江南小儿女采莲时的艳曲儿,萧绎写的是一转三叹衣袂飘香。
萧绎的哥哥萧统,便是那传说中的昭明太齤子。昭明太齤子爱说教,出了一本文选,说起来是先秦至南北朝的文体摘录,其实礼义廉耻什么的,还是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萧统还喜欢说在这南北分立的乱世啊,大家都要尊崇老萧家的皇统。不过萧统笃信佛教,将大乘《金刚经》分作了三十二则,后世弟子学习佛法收益颇多。萧统和刘勰交好,尤其是《文心雕龙》成刊后,刘勰在镇江弥陀寺出家,两人交情更厚。
人人都说萧绎不如他这个大哥,我却不以为然,这皇室八卦淫词艳曲儿,虽说不入流,却是夺人心魄,昭明太齤子文选里的格言,又有几句是纯真的性情。
可惜萧绎这么一个玉人儿,生来眇一目。史官拼命杜撰,也不能掩盖这极大的遗憾。偏偏徐妃自恃清高,就是瞧不上这么个独眼丈夫。在元帝前来临幸的时候画了个闻名天下的作死的半面妆,给丈夫那一只眼睛看,还动不动喝的酩酊大醉,从头到脚吐元帝一身。之后更作死,又是与一个又一个美少年互通款款乱递秋波,在白角枕上写了艳诗送给情郎,却被人抄录了扔的满天飞,得瑟的尽人皆知,轰动一时。
这么妖娆荒唐的女子,若是不美,那真是太伤我这后世人的心了。
元帝和徐妃恩恩怨怨别扭了半世,最终徐妃被逼投井自尽。无奈元帝余恨未了,出妻述赋,这一段悲伤又滑稽的纠葛自此随着一篇《荡齤妇秋思赋》流传了千年。
“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姜怨回文之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
这样的赋,就算拿来和司马相如相比,又有谁敢说不好。元帝以赋自述遣怀,说的不仅仅是自己那一点刻骨的爱恨,更多的分明是一个满腹情愿未得报偿的离人顾影自怜。可叹萧绎一世帝王,徐妃生时他恨得切齿,死后他又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真是作孽。
故事的最后,西魏大军兵临江陵城下。元帝纵火,一夜之间焚烧了十余万卷宫中藏书。是历史上仅次于始皇帝的疯狂行径,后世史家对元帝口诛笔伐,估计也就是痛心这么多无价的经典就这样付之一炬。数日之后江陵城破,元帝身死于乱兵之中,不知归葬何处。
前些年考古,在南京江宁区发现了六朝时的镇墓石辟邪,传说可能是萧绎墓葬。
《南史》记载,徐妃葬于江陵瓦官寺。
我在荆州的地图和旧时的地方志上翻腾了许久,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瓦官寺这个地方。偏偏南梁故都建康有个古瓦官寺,现在在南京城南集庆门凤凰台附近。东晋时香火最为鼎盛。
待到过几日天晴,打算去秦淮河边一游,可以顺便去瓦官寺的旧址寻访一番。若是《南史》误记,徐妃当真葬于南京,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可是,就如同当年元帝和徐妃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情愫,后人只能乍舌称奇。古人的事情,我又如何说得清楚呢?